壹

勇敢士兵

　　人生无不打上时代的烙印。我出生在湖北省宜昌地区当阳县一个干部家庭。我们兄弟姊妹五个，我排行老四，上面有一个哥哥，俩个姐姐，下面有个弟弟。小时候因为我眼晴大，长得虎头虎脑挺精神，大家都叫我大眼睛。

当阳县是三国时期著名的古战场，赵子龙大战长坂坡，张飞断桥退敌兵的典故都发生在这里，我还依稀记得幼年时父亲带我们去长坂坡关帝庙，关老爷威武的相貌，黑红的脸庞长须，特别是那把巨型青龙偃月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当阳还有个玉泉寺非常有名，寺里有座铁塔据说有上千年的历史，小说巜封神榜》中就有关于玉泉寺的描述，土行孙地遁就从这铁塔钻出。玉泉寺前有一汪清水塘，里面的青蛙都是哑巴从不鸣叫，既使从寺外抓来的青蛙放进寺内水塘，也都变哑再不发声，小时候觉得特别神奇，所以在寺庙里从不敢乱说乱动，不敢调皮捣蛋。

五十年代我父亲在县里当县长，我在当阳出生，幼年基本都是在当阳生活成长的，幼儿园、小学一年级都是在当阳上的，直到1964年底才随父母调迁到宜昌去。我高中毕业后插队下乡当知青，也是在当阳县慈化公社旭五大队。所以对当阳有很深的故乡感情。

听父母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艰苦的很，最困难时连平常拿来喂猪的糠饼都成了救命食品，我父亲在那期间还受过一次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很多年以后在五七干校听原兴山县委书记齐伯伯说与＂双百万＂事件有关。说是当年国家实行一平二调，统购统销政策，而当阳县在完成上缴国家任务外，私下存留了一百万块钱和一百万斤粮，也正是这严重违纪私自留下的＂双百万＂在自然灾害最艰难时救了急，当阳县没有出现规模性流民，还接济了周边外来的流民，事发后也正是考虑到全县境内社情稳定好于周边县的政绩，组织上从轻处理给我父亲一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人民心中有杆秤，你为老百姓做一点好事他们都会铭记于心。文革期间，已经调地区工作的父亲被造反派揪到当阳批斗，父亲挂着走资派牌子刚被押上主席台前，就听台下吼出＂搬凳子让王县长坐下＂，造反派头目尴尬万分，最后草草收场。齐伯伯也笑称：你父亲这个处分是一个光荣的处分。我曾问过父亲，你严重违纪就不怕被撤职坐牢吗？父亲淡淡地回答我，既然党让我当了这个县长，我就有责任让老百姓能吃上饭。总不能光想着保自己的官帽而不顾百姓的死活吧。这在我心里留下深刻印象。他们那代人干工作，心里想的是党赋予的任务，想的是对老百姓的责任。毫无私心、一心为民，甘于奉献、勇于担当。

可能是因为年纪小，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什么太多苦难。我家住在县委大院，县委当时在熊家山上，记得有二栋小洋楼，说是洋楼其实也只有一层，只是因为要防潮，加了一层做地下室，这样看起来像小楼，要上五、六级阶梯，还有很厚重的大门。我家住一栋，旁边另一栋好象是张县长一家，孙县长一家住花园对面的平房里。那时熊家山植被茂密，青山绿水，空气清新，环境优美，不象现在从山下、山腰、山顶到处都是修的房子，完全变了样，没有一点美感。

我跟父母在山上住了几年，因为要上幼儿园，而幼儿园在山下县城里，所以我就跟外婆一起住在县城招待所旁一间平房里（外婆因为地主成份，不能住县委大院，她又孤苦伶仃一人，就在山下另找一间屋子单住，我搬来跟她一起住她可高兴了）。

我小时候特别调皮捣蛋，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虾，玩铁环，打弹弓，田地里偷包谷红薯，除了没上房揭瓦，其他啥事都敢干。虽然只有四、五岁，但能说会道，又敢挑头，加上县长公子的名头，所以大院里一帮小伙伴都会聚在我身边听我指挥。县电影院是我们经常去光顾的地方，那时虽说电影票五分钱一角钱一张票，可我们小孩子身无分文，只有想办法逃票。一般乘人多拥挤混进去，有时被验票叔叔阿姨抓到了，我小脸一扬，大眼睛一转，叫声叔叔阿姨，我爸爸是县长，放我进去吧！一来二去和验票叔叔阿姨混个脸熟，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管我了。小伙伴们我也进进出出，一次带一个，过会装着出去撒尿又带一个，这样看了不少蹭票电影。那时最喜欢看的电影是战争片，象巜小兵张嘎》、《平原游击队》、《英雄儿女》、《南征北战》都看了无数遍，有些电影台词背得滚瓜烂熟，我一个人可以串多个角色活灵活现的表演一大段剧情。后来不知怎么逃票看电影的事被我父亲知晓了，挨了一顿打，也就不敢轻易去逃票看免费电影了。

小时候我长的圆头虎脑的，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透着机灵劲特精神，有叔叔就叫我大眼睛，后来两件事让我名声大噪，王县长家的大眼睛儿子在县委县府机关，甚至很多县城居民都知晓了。

一件事是无钩钓鱼。我妈妈在县商业局上班，就在商业局宿舍找了一间房让外婆住。商业局院墙外是一片鱼塘，我常看大人在塘边钓鱼，时间长了对钓鱼一整套办法也看会了，当时才五岁多，也没有钓鱼工具，就自己动手找了根竹棍，将外婆缝被子的线扯了一米多长，也用牙膏皮卷起当锡砣沉水，没有鱼钩怎么办？我就到厕所去找那已经死了硬棒棒的干蛆绑在线上，这样自制的鱼杆大功告成啦。煞有其事地学着大人找点酒糟洒在水里打窝子，挥杆抛线，聚精会神地盯着鱼浮子。不一会看着浮子动了、下沉了，我使出吃奶的力气猛的抬杆，居然拉起一斤多重的鲤鱼。我手脚忙乱地去按住还在活蹦乱跳的鱼儿，这时刚从厕所走出来的一位叔叔，是商业局的财务科长，看到我钓到了鱼就走过来，惊奇地发现我居然没有鱼钩却钓到大鱼。王县长家的大眼睛钓鱼不用钩一下就传扬开来了。后来那科长叔叔专门将他的一根鱼竿作为奖励送给了我，那可真是如虎添翼，小小年纪每天都像模像样的坐在渔塘边钓鱼。

另一件事是有一年春节，幼儿园排演节目，其中一个节目是老渔翁划船送新娘，是在大街上去游行表演。本来开始老师并没有安排我演老渔翁，排练时那个扮渔翁的小朋友划浆，扭腰，与新娘子唱合老是不协调，我在旁边不屑地说，这么简单还弄不会，真笨！老师听了就让我试试。我上去一操浆一翻身扭腰，嘿，就是你了，老师当即决定换我扮演老渔翁。大年初一，县城热闹非凡，各色表演队伍依次环绕县城主要街道表演。我们县机关幼儿园的表演队伍是最受欢迎的队伍之一，因为家长都会为自己的孩子捧场嘛。我穿着贴花的彩衣，扎着红腰带，戴着宽边红缨帽，贴着长长的白胡子，扑闪着大眼睛神气极了。表演中我和小姑娘扮演的新娘子一摇一摆，一唱一和，有板有眼非常黙契，博得阵阵喝彩。有认识的人大声喊大眼睛，旁人问就介绍说这小渔老头是王县长家的大眼睛，于是乎引来满街都能听到喊我大眼睛的，越喊我越得意，也就越卖力。很多年后，我当插队知青时因为报名参军到县城邮电局给父亲打长途电话，等电话时柜台里一位老同志左瞧右瞧地问我，你是原来王县长家的大眼睛吧？打完电话那位老同志把我的话费也免了，真让人暖心。

人之初性本善，小孩子成长过程是需要教育引导的。调皮是孩子的天性，但有些调皮捣蛋可以宽容当笑谈趣事，而有些行为则不能容忍必须严加管教和引导。我小时候自由自在较任性，也比较受宠爱，因此占有欲很强，看到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就非要想办法弄到手才满足甘心。由此一度有了小偷小摸的坏习惯，今天拿小朋友一颗玻璃球，明天偷新华书店一本小人书，最后发展到在父亲办公室抽屉里偷钱。那有一天我发现父亲发了工资，将钱装进办公桌中间抽屉里锁上。我乘父亲不在时悄悄将右边没锁的抽屉取下，用小手从缝隙，伸入中间抽屉里将钱抽出一两张，再将右边抽屉还原，就若无其事的带小朋友出去消费了。我拿出来都是五元、十元的大票，因为年纪小也没有大票小票的概念，只知道可以买很多好吃的。我最喜欢的是街上一个老头烤的红薯，那个老头也坏，本来2分钱可以买一个红薯，他欺负我们小孩不懂数，故意找补我一大把角钱，分分钱，我们还认为既吃到了美味，又找了这么一大把钱回来还以为占了便宜。买花生糖，买水果，钱花光了就又故技重施，再去偷钱。终于被发现了，我父亲不动声色，让通信员小李叔叔尾随跟踪我看我干什么，最后发现了卖红薯老头蒙骗我们的把戏，送他到派出所一审，交待说前后多骗了我几十元，结果那老头被当成坏分子送去劳教一年。

那几年父母忙着参加＂四清＂运动，搞社教，平时没时间也顾不上管我们，但发生这事，我父亲可不放过。那天他也不让我跟外婆回去，将我带回山上，也不打不骂，吃完饭叫我到客厅，让我将衣服口袋里，书包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放在桌上，嘿，那才是杂七杂八的什么东西都有：弹弓、玻璃珠、火柴、橡皮筋、注射器、水枪、小人书、零食等，问从哪来的，我回答呑吞吐吐吱吱唔唔，不是拿这个同学就是借那个小朋友的，父亲勃然大怒，二话不说，到卧室拿来手枪抓起我的衣领就往外拖，妈妈吓得赶紧拦着，可爸爸对妈妈说，你别管，也别跟着，我有数。父亲将我带到山坳里一块刚翻犁过的水田边，厉声对我说：你在外不是说你是县长的儿子吗，可我却不能要一个小偷当儿子，今天我就把你灭了。说完将手枪哗啦一声上膛，我吓得哇哇大哭。父亲又将手枪收起，说节省颗子弹，干脆直接埋在田里算了，说着抓起我做势要将我推进田里，说实话当时真把我吓坏了，心想平时爸爸多喜欢我，这一翻脸就不要我了，要活埋我，看来真惹爸爸生气了。我拼命挣扎，哭喊着，那半夜晚的山坳里都回响着我的哭声。父亲厉声喝道：不许哭，我问你，还偷不偷东西了？改不改坏习惯？我抽泣着赶紧回答，我改，我再也不敢偷东西了。父亲将我拉起来说，再让我发现你偷东西，也不跟你废话，直接就埋了，听见没？我忙不迭地连连答应。回家了，妈妈给我洗了澡安排我睡下，也叮嘱我再也不拿人东西，要做乖孩子。第二天回到外婆家，心有余悸地告诉外婆说爸爸昨晚上要活埋我，还绘声绘色地讲详细情景给外婆听，把外婆笑了好半天，以后我一调皮外婆就说要乖一点噢，小心你爸埋了你。自那以后我也就慢慢的改掉偷摸毛病了。本来贪欲人皆有之，小孩子占有欲望太强，家长就一定要善加教育引导孩子培养克制力，有了对欲望的克制，才能逐步培养起坚强的自制力，也才能让孩子成人后能够从容面对和自觉抵御物欲世界的诱惑。

童年生活是无忧无虑快乐的，可能是所处的生活环境不同，所以虽然从书本上看到，或是父辈讲述困难时期的艰辛，但在我的童年记忆完全没有缺吃少穿的印像。依稀记得有一年过年，妈妈想方设法托人买到一块农民自己纺织的白土布，找了一包染料自己在家染色，结果染得深一块浅一块，但还是给我做了一套新衣服，可我却嫌土布衣上线头太多，觉得太土不愿穿，还大哭一场，气得妈妈给我一巴掌：不穿你就光屁股，不管你了！还有一次妈妈也是托人买了几斤猪油，熬好装在一个锅子里，不小心给弟弟端尿时全洒在猪油锅里了，也舍不得丢掉，又小心将尿水熬干，那锅猪油全家吃半年呢。

小时候我上幼儿园条件是很好的，统一的小床、统一的被褥，有老师，有保育员，跟现在幼儿园的制式没啥区别。我还记得我们班上的老师姓鲁，是一个20岁左右的年轻姑娘，胖胖的但很匀称，大眼睛，特别是留着一条黑油油的长缏子我们都叫她鲁阿姨。幼儿园实行住读，毎周星期日可以接回家一天。我自由自在惯了，不愿在幼儿园受拘束，所以经常想着要逃跑，因为是县直机关幼儿园，干部子女轻多，跑丢一个孩子可就是大事，所以老师们特别认真负责，特别是对我看管的很严，鲁老师走哪都把我带着，不离开她的视线，还经常多发给我一块糖或是一块饼干，哄着我要乖点不要乱跑。有一天傍晚吃完晚饭老师带小朋友在院子里散步做游戏，我看大门进一辆拖菜的三轮车后没有关门，就乘鲁老师和其他老师说话的机会，用花坛作掩护躲过老师，悄悄跑出幼儿园，跑过一条街躲在墙角发现好几个老师都追赶出来，等待看不到老师我才出来向熊家山方向跑去。

　　天已完全黑了，出了县城看熊家山黑糊糊一片，也是人小胆大，顺着小道往山上爬。爬到半山腰，风吹树林呜呜响，不时有小动物窜过，星星点点绿色的光亮在林间飘荡，后来才听说那是磷火，心里确实有些紧张害怕了，但默默地自我鼓励：我是小兵张嗄，我才不怕你！终于爬上山顶，来到我家又不敢进，就躲在墙角观察，只见爸爸妈妈、哥哥和小李叔叔正优闲地坐在大门阶梯平台上吃西瓜乘凉。爸爸可能是吐瓜子或是干什么，头扭向了我躲身的方向，我怕被爸爸发现，身体向后一退缩，不想碰到身后的鸡笼发出声响，笼子里的鸡也一阵骚动。只听爸爸叫一声：黃鼠狼又来偷鸡了。小李，去拿枪来。一会爸爸提着枪，用手电筒照着嗫手嗫脚地走过来，发现我倦缩在鸡笼旁，又好气又好笑，大声叫妈妈：老李，快来看，这小家伙跑回来了。知道了我是从幼儿园偷跑回来的，赶紧让小李叔叔给幼儿园打电话，那边说还有老师在外寻找，鲁老师都急哭了。爸爸妈妈训斥了我几句，带我洗完澡，美美地吃了西瓜，躺在妈妈身边睡下了，心里想还是跟着爸妈住好啊！

6岁那年我进了县城一小幼儿班，相当于现在的学前班。班主任老师姓黃，有个女儿跟我在一个幼儿班，经常玩小孩子过家家游戏时，我当皇帝，她女儿就扮皇后，一大帮小朋友分别当大臣太监。一年后就上一年级，老师姓陈，个子高高的，是上海来的，穿着时尚，长相洋气，高鼻梁，烫发，讲普通话，气质优雅，可能是小县城观念落后，她那本是引领时尚潮流的打扮举止反招来闲言碎语，背地里都叫她陈妖精。可我对她印象深刻，她对我也很关爱，有时候中午我不想回家，她就带我回到她家吃饭睡午觉，我最喜欢吃她做的略有甜味的红烧肉。自转学离开当阳一小后就再也没见过陈老师了，算起来如果她还健在的话应该有八十多了，衷心祝愿我的启蒙老师健康长寿。

七岁那年，一年级下学期父亲调地区工作，我们一家都随着搬迁到宜昌，七年童年生活在此划出段落。当阳，我的出生地，我的故乡，那里留下的童年记忆一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