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家的露台

了然

引言《我和母亲一起种花》是我五十岁时写的一篇文章，收编于《携你的目光与你同行》。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悠悠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当我在古稀之年翻出泛黄的书本，把铅印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文档，心中五味杂陈，亦喜亦悲。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幽幽的，长长的，那情那景渐行渐近，向我一步步走来……母亲节即将来临，仅以此文献给我九十岁的患了阿尔兹海默症的老母。 ※ ※ ※ ※ 母亲退休了，不上班一下子清闲了许多，她每天坐在门口织那永远也织不完的毛线活，或者拿着竹扫把把房前屋后的巷道扫了一遍又一遍，落寞和孤单将母亲重重地包裹起来。我们看在眼里，怕她闷着，劝她到外面多走走，母亲说街上车多人多吵闹声多，不如家里清静；劝她参加街道的老人协会，去玩玩纸牌、搓搓麻将，母亲都不肯，说是一辈子没沾这些东西，老了还费这个神干嘛，况且输了自己的钱可惜，赢了别人的钱心里也不安。偶然的一个上午，我到楼顶露台，看见三、四个破脸盆里种着四季葱，有半尺多高，绿影重重，一个破铁桶里种着一棵茉莉花，葳蕤生香，墙角还有一棵灯笼草缠缠绕绕。一问，才知道是母亲种的。我动了心思，极力怂恿母亲不妨种些花草消磨时光，母亲居然很高兴地答应了。说到种花，母亲的话便多了起来。从她的叙述中我们知道在旧城故居，我们家有个挺大的菜园子，种着果蔬。园子里有口水井，井边有一棵桂花树，桂花开时，她把树上的桂花摇下来，做成桂花糕和桂花糖。还有一丛长得很茂盛的月季，她把月季花摘下来，扯开花瓣放入木盆里为我和妹妹洗澡。母亲说这些时，眼眸中亮着光彩。我把在露台上种花的念头跟兄弟说了，他们也十分乐意。于是，弟弟当起了泥水匠，在露台垒花架、砌花圃。哥哥一担担地往楼顶上挑土。我买花苗、花盆、花肥、锄头、喷水壶之类的。母亲一刻也没闲住，一会儿替弟弟递砖头，一会儿帮我往楼顶搬花盆。 母亲高兴得像家里正在办一场喜事似的。六七十盆花错落有致地摆在花架子上，改变了露台旧时模样。花圃里种着月季、含笑，花圃的一角移种了一棵多年的桑树。露台中央摆放着丈夫特地从乡下买回来的石桌和石凳。母亲欣喜地说：“我们家也有小花园了。”从此，楼顶小花园便成了我和母亲每天早上必去的地方。母亲总是和我配合默契。我给花苗上盆，她给我找来垫盆底的碎石、瓦片、浇定根水。我累了，便催我歇会儿；我渴了，泡一杯酽酽的茶递给我。我给花木剪枝时把残枝败叶随处乱丢，锄头、铲子、喷水壶用完后也是横七竖八地躺着，母亲就跟在后面拾掇。依母亲的话说我在“前方打仗，她在后方打扫战场”。我不断地增添着花卉的新品种，有点不无遗憾地告诉母亲花是不少了，但没有名贵的。母亲却不以为然：“依我看，花也和人一样，上等人下等人都是人，都一样地活着，只要是一个好人；名花和普通花一样，只要能开花都是好花。”母亲没文化，讲出来的道理却通透。 露台上花草葱茏，草也跟着茂盛起来。毛毛虫、大青虫、蜗牛等也有了它们游弋的天地。母亲在拔草时发现了可以当凉茶喝的叶下珠、车前菊，它们被母亲手下留情了，在小花园里放胆地繁衍起来。一天，我发现栀子花上有许多小青虫，大声地惊叫起来。母亲凑过来一看，大大小小的小青虫蜷伏在叶子底下贪婪地啃噬着嫩叶。母亲说：“别怕，别怕，让我来。”她拿起一把小钳子把它们从花枝上扯下来。我在旁边瞅得直恶心。我问母亲：“你为什么不怕？”母亲说：“你都怕成那个样子了，我还跟着怕？”忽然，我从心底里涌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只有在母亲面前我可以毫不掩饰自己的柔弱和胆怯，在母亲面前我还是她要关爱和保护的女儿。从那以后凡是看到毛毛虫之类的，只要母亲在场我便特夸张地叫起来，就喜欢听听母亲的安慰：“别怕，别怕，你走开，让我来。”母亲从未点破我的矫情。能有机会在满头花白的母亲面前撒撒娇是多么的欢愉和惬意的啊！细心的母亲发现菊花叶上有弯弯曲曲的虫类爬行状痕迹，好象新衣服缀着补丁一样难看，她问我是什么作的孽。 我说：“是蜗牛，但是，白天不好捉住它，全钻进土里，只有到晚上八、九点以后它们才出动。”一个闷热的夜晚，我们都上小花园乘凉。母亲拿一根点燃的红蜡烛，右手掌做拱形状遮风。我们诧异地问：“干嘛？”母亲说：“捉蜗牛呀！”我们一听，全乐了。侄儿东东和波波忙跑去拿来三节手电筒，弟弟闪着打火机，光亮处行动迟缓傻头傻脑的蜗牛束手待擒。“来呀，这里有好几只！”“这边，这边，好大个的蜗牛！”母亲说：“花木长了虫就像人身上长了虱子、跳蚤一样难受。”可不是，在母亲点燃的烛光摇曳处，我似乎看到园里的花木都在舒筋活骨，翩然起舞。夏季，茉莉花开了，母亲采上一大把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放在乌龙茶罐里，闷上一两天后泡茶，乌龙茶便有了茉莉花的香味。园里的菊花含苞欲放时已是萧瑟的晚秋了，冬的寒意日渐逼近。因为女儿妊娠反应的缘故，我要到榕城小住一段日子。临走时，我对母亲说：“妈，白玉兰最经不得霜冻。”她说：“放心去吧，园里的花有我呢。” 可是，我不曾想到，母亲身上的胆囊结石症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疼得她晚上睡不好觉白天直不起腰，只不过为了让我放心到女儿身边去，强忍着疼痛罢了。一天，小妹打电话来告知母亲的病已到了非动手术的地步，我急急地要同母亲说话。母亲说：“今年的冬天真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呵！很多人的花都冻死了。我们家的白玉兰一点也没冻着，我白天搬出去晒太阳，傍晚就往楼梯口搬。菊花全搬到走廊里了，可惜，我不懂得的有些花怕冻，死了几棵，真心疼！”她一句也不提自己的病。我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无法想像母亲是怎样地忍着疼痛去搬动那些花盆的；无法想像母亲看着园里的花在几十年一遇的寒潮中受冻死去，她又是如何的心痛不已。我回到家见到了憔悴消瘦的母亲和依然绿色盎然的白玉兰。母亲在腊月二十动了手术，待她恢复体力后重上露台，看到园子里的颓败，母亲很果决地说：“别灰心，咱们重头做起吧。”有了母亲这句话，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努力地做呢？我不仅要让园子恢复“劫难”前的样子，还要做得比原来的更好。我剪去枯枝残叶，创去烂根，买来新花苗种上，培上更疏松更肥沃的泥土。我做了育苗床，扦插了茉莉、山茶花、炮仗花等，下了长春、千日红、凤仙花的种子。母亲仍然是我的帮手。我累时，催我休息；我渴时，给我沏茶；“战场”依旧归她收拾。劫后重生的花园真让人心神怡然，留连忘返。二月初，梅花披一身薄霜，潇潇洒洒地在园子里独领风骚；三月里，桃花艳若美少女的笑靥，让人不忍轻弹那花瓣上的露珠；五月间，玲珑精致的六月雪在繁枝上乱哄哄地挤着开；七月盛夏，那朵朵相依簇簇成团的紫薇，那开花十分勤勉的茉莉，那五彩缤纷的太阳花，此起彼伏开的开，谢的谢，没个消停的时候。二十年前那段日子，是我终生难忘的美好时光。知天命的女儿与年近古稀的母亲在露台上执一份念想，种一方花草，收一份喜悦，写意着家的安定和喧闹，在无染无杂之境孕育人类共存的母女情、感恩心、报恩心，任岁月静好将我们浸润、丰盈。 作者简介：了然（笔名）1952年生，文化程度初中，上山下乡知青。福建省古田县作家协会会员。数十篇文章散见报刋杂志，出版发行散文集《岁月的履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