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八十七岁的姑妈走了,世上疼爱我的人又少了一个。</p><p class="ql-block"> 爷爷奶奶生了六子一女,姑妈排行老二,比排行老三的爸爸大两岁。爷爷奶奶和姑妈这唯一的女儿格外亲近,他们相处时间也最多。姑爹是山西人,在大连当海军时和我大伯伯是战友,彼此知根知底。经大伯伯介绍,姑妈认识了姑爹,姑爹复员后来南京工作,与姑妈成了家。姑妈幼儿师范毕业后,当了几年幼儿教师。结婚后调入国企做人事干部,与同样在国企工作的姑爹一样,安安稳稳一直干到退休。姑妈相貌端庄,性格平和,为人宽厚。在那个贫瘠的年代,她的家门永远为她的兄弟以及侄儿侄女敞开,那里是除了我自己家、爷爷奶奶家之外的第三个家。</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南京太平南路改称反帝南路,北起大行宫,南至建康路,再往南就是夫子庙。姑妈家在这条路的南端、红星电影院(已拆)对面的一个大杂院里。蝉鸣阵阵的暑假,太阳透过梧桐叶缝刺向人行道,小学四五年级的我将一条滴上花露水的手绢折成长方条,卡在半截裙腰间,手上攥着一只装了钥匙和零钱的小包。我从蔡家花园出发顺着延龄巷往南走到杨公井再左拐,过了人民剧场和古籍书店,沿反帝南路一直向南,待走到白下路口,看到大门紧闭的圣保罗教堂那满墙绿幽幽的爬山虎,便不由掏出香喷喷的手绢擦擦汗,过马路再过四象桥,左拐右地拐进姑妈家所在的大杂院。</p> <p class="ql-block">今天的圣保罗教堂</p> <p class="ql-block">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还会梦见姑妈家前后两间的屋子,院子里饭菜飘香的小小厨房,还有那只表妹心爱的“咕咕鸡”,悠闲地在院里踱着步……我爱和表妹摇着蒲扇躺床上说悄悄话,咯咯笑个不停。我喜欢听奶奶柔声叫着姑妈:“家丽啊,家丽啊……”我听着姑妈轻声唤着姑爹:“老郭,老郭”,姑爹忙忙叨叨地跑前跑后,脸上笑意盈盈,心里有说不出的踏实与安定。我也会有点拘谨地听姑妈用她带点幼儿教师的囗吻告诫我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因为她觉得我父母对我过于娇惯。但不消一会儿,姑妈就会起身给我拿来姑爹切好的大西瓜。那时的姑妈四十岁上下,干净,讲究。七十年代无非是素色的确凉衬衫配条深色裤子或是齐膝半身裙,姑妈穿起来却总是那么大方合体。我曾见过她和奶奶一起在买来的布料上画样裁剪,随着缝纫机“嗒嗒”响,一件衣服便定了型。</p><p class="ql-block"> 姑妈家虽不大,却是每年除夕大家庭聚会的不二之选。大伯伯一家在宿迁,过年难得回来,在南京的近二十囗人聚在一起真是热闹非凡。姑爹穿梭“跑堂”,端茶倒水,并将瓜子花生糖果水果往大人孩子手里塞,不让一人空着手。姑妈和小叔叔在奶奶的指导下掌勺,我妈和几个婶婶则一齐去打下手,爸爸和三叔叔喜欢高谈阔论,有时还争论起来。沉默寡言的爷爷坐在窗口喝着茶,只笑着听他们说,并不插话。年夜饭大人一桌小孩一桌,我身为第三代中的老大,端着葡萄酒两桌间到处敬酒。吃的什么大多忘了,唯一记得的是老家兴化口味的鱼圆,那种鲜嫩,那种带着水乡灵气的特殊香味,如今再也寻不回来了。</p> <p class="ql-block">穿越古今的四象桥</p> <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末,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姑妈家所在的大杂院也拆迁并就地安置盖起了楼房,就是今天的西一新村。九十年代初,随着表妹以及堂弟堂妹们纷纷结婚生子,再像以往那样聚在姑妈家过除夕也挤不下了。那时大伯伯一家也调回南京,于是,从初一到初七姑妈家天天欢声笑语,六个兄弟轮流给她拜年,她的脸上也有了与奶奶相似的神情,满足而欢喜。不久,姑妈家搬到了中山门内李府街。此时姑妈也退了休,与大家来往就更多了。她还上老年大学学国画,学手工,家里布置得花团锦簇。</p><p class="ql-block"> 姑妈退休后,每年大年初二,都由姑妈一家做东,请大家在饭店聚会,人气最旺时要开三桌。姑妈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每个人的生日,逢到谁的整生日,她就会在聚会时买上蛋糕,有兴致时还送上她亲手画的花鸟画,可谓其乐融融,幸福满满。快乐时光如飞鸟,倏忽多少年便过去了。先是大伯伯病逝,再就是姑爹中风,肢体、语言能力都开始退化。每年初二还是例行聚会,姑妈和表妹会指着叔叔婶婶、堂弟堂妹让姑爹叫名字,被叫对的人像中了彩一样哈哈大笑,姑妈也像看着孩子一样看着姑爹,夸他“不错不错,能干能干!”我从未见过愁眉苦脸的姑妈,她永远心平气和,慢条斯理。她的头发永远纹丝不乱,她的衣服永远干净挺刮。哪怕后来姑爹卧床五年,哪怕她为照顾姑爹在公交车上摔倒造成胸椎骨折,她都尽力将自己收拾得整洁得体。</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来,姑妈在我心中如定海神针,她身上那种不动声色的坚强让我敬佩。我曾在濒临崩溃时去找姑妈哭诉,诘问命运为何不公,姑妈不讲什么大道理,只是平心静气地要我坚持,因为她认为我是对的。我时常会想起里尔克的那句诗“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同时就会想起姑妈对我说过的坚持。坚持二字,蕴含着朴素的真理。</p> <p class="ql-block">古青溪。往西走是内桥,过了内桥再往西走就到了笪桥</p> <p class="ql-block">八十年代,姑妈大约四十多岁</p> <p class="ql-block"> 姑妈一直坚持到八十九岁的姑爹离世,才下决心去加拿大多伦多和表妹一家一起生活,那时她已八十三岁。那是2019年底,姑妈召集了最后一次聚会,与大家告别……</p><p class="ql-block"> 疫情三年,姑妈始终无法回来。小叔叔知道姑妈惦念我们这个大家庭,特地建起了家族群。姑妈的外孙女教会了她视频聊天,于是,通常在上午九点多,姑妈会和我视频。她那边是晚上,她靠在床头看我,看爸爸。她说,小时候我们都叫你爸爸二呆子,他整天不言不语,不要吃不要穿,只要有书看就行。视频中看见她弟弟长胖了,不禁喜笑颜开,又一个劲地关照要少抽烟多活动保重好身体啊!爸爸忙不迭地说晓得叻晓得叻,说着就开始躲镜头。姑妈说你看,他又嫌我烦了……我看了又好笑又感到很温馨。我把纪念奶奶和大伯伯的文章发到了群里,姑妈看到后在视频里抹着泪,和我不住说着那些久远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前年国庆节,姑妈在群里留了十几条语音,每条都说满整整一分钟。她忆起五十年代和姑爹谈恋爱时,觉得姑爹缺少情调,遂写了一封信给姑爹表示不想交往了。姑爹从大连赶到南京想问个究竟,奶奶说姑爹人品呀各方面都挺好不该分手,姑妈也很纠结。有个下雨的晚上,爷爷一个人大老远跑到幼儿师范找到姑妈,叮嘱她奶奶的意见供她参考,主意她自己拿。看着雨中爷爷离去的背影,姑妈不由地流下泪来。她说奶奶为儿女操劳一生,爷爷也同样为家庭付出了很多。一个五十年代的父亲能够在女儿的婚事上如此开明,恐怕二十一世的今天有些父亲都做不到。</p> <p class="ql-block">八十年代,姑妈大约四十多岁</p> <p class="ql-block">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姑妈这一生总是给人一种富足感。诚然她一生没受过穷,青年中年时期收入稳定经济相对宽裕,表妹结婚后夫妇俩事业有成又懂事孝顺。姑爹生病十年,小两口出钱出力给予极大的支撑。但这只是一个方面。姑妈知足,不显摆更不铺张,并且帮助兄弟亲友不遗余力。她的这份富足更体现在精神上,而精神上的富足从何而来?它来自爷爷奶奶给予她的充足的爱,在这爱的滋养下,她亦学会爱别人,她身边的亲人汲取她的爱又将爱反馈给她,所以她心怀善意,眼含爱意,哪怕遭遇挫折也不怨怼更不逃避,气定神闲地走过属于她的悠悠四季。</p><p class="ql-block"> 草长莺飞的三月,阳康后的我想着这下姑妈该回来了吧。三八妇女节那天,我和女儿去下马坊公园踏青,走到观音阁前,手机忽然提示群消息,刺目的阳光下,小叔叔发的一条信息让我眼前一黑,我亲爱的姑妈已于三月五日在多伦多去世了,是新冠引发的并发症带走了她。</p><p class="ql-block"> 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姑妈没了。</p><p class="ql-block"> 两个月过去了,我依然早上九点出门买菜。走到小区东边凉亭旁,我会想起前年七月走到这里,姑妈发起视频聊天,不远处人们正排队做核酸。我给姑妈看长长的队伍,她问我核酸怎么做……我走到开满月季花的邻居栅栏前,想起去年夏天走到这里,姑妈发起视频聊天,说她想回来,不知来年疫情会怎样……有时我会点开微信,看着和姑妈最后一次视频的通话记录,恍惚间仿佛那熟悉的铃声又响了起来。我甚至有一次发起视频聊天,响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姑妈不会再接听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八十六岁的姑妈在加拿大多伦多</p> <p class="ql-block"> 我亲爱的姑妈,疼爱我的姑妈再也回不来了……</p><p class="ql-block"> 我曾给我的好朋友大竹看姑妈拍于八十年代的照片,她说我和姑妈长得有点像。我很欣慰,一定是姑妈那份安宁祥和的神韵或多或少遗传给了我,哪怕今天有坎坷与缺憾,哪怕未来一片混沌茫然,也要不慌不忙坚持走下去。她的那份爱会让我从容,更让我勇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