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平常心</p><p class="ql-block">图/网络 (致谢作者)</p> <p class="ql-block"> 有句俗话叫“生娘没有养娘亲”。虽不能一概而论,但于我而言则深有所感。</p><p class="ql-block"> 我的生命历程中,曾幸享三位女性的母爱,我皆以“妈”称呼:生母,岳母,另一位就是乳娘。其中以乳哺我、被我首次喊"妈”且与我人生交集时间最长者,是我的乳娘。</p><p class="ql-block"> 在我们当地一般向乳娘〈母)喊干娘、干妈、或阿姨等。但我对这些称谓皆不喜欢。外人在我面前说起我的乳娘,总说“你的老干娘”或“你的老干妈”,我心里总感不舒服。认为这样的称谓,不能准确表达我们之间的情感,甚至是对我们情感的亵渎和伤害。因此,从小到大我一直叫乳娘为“妈”。那时候农村人没那么娇情,叫母亲不叫“妈妈”,而直呼一字:“妈”。我叫乳娘“妈”的时候,是情至所致发乎内心,自然而然的表达,不带一点生涩和勉强……她天经地义就是我与生母一样的妈妈。</p><p class="ql-block"> 我不愿称谓干娘干妈的另一原因,就是我们不是因为父母辈的结拜情谊或子女的消灾祁福而凭空拜认的干亲。所谓干亲,自然是干巴巴缺乏血液、乳汁甚至水分的亲情的。而我的乳娘是以乳汁哺育我,以心血教养我,以体力和精神呵护我半生的人,怎么能以毫无生命内涵的“干”来定义呢?</p><p class="ql-block"> 我和乳娘的情感就是一种超越了血缘的亲情。原本,乳汁与水的交融就是血液乃至生命的要素啊!</p><p class="ql-block"> 当年我的父母正处在新中国建设的热潮年代,他们是基层的年轻干部,工作热情高涨,任务又繁重,没明没夜奔波于乡村之间做群众工作,有了孩子就顾不得哺养照料,通常的做法就是找个乳娘喂养。父母有我姐姐时,就给她在供销社所在地新店的邻村找个奶妈。父母在姐姐两岁时又迎来我的出生。听母亲说,怀我的时候怕领导和同事嫌弃影响工作,在五、六个月的时候,用布带将腹部缠起来,照常起早贪黑,风里雨里,淌水过河……直到后期才暴露真象。自然我也不能享受母乳哺育的待遇啦。</p><p class="ql-block"> 我于五十年代末期一个春天降生在宛市一家医院。斯时,果然父母已让爷爷在老家附近寻觅乳娘了。我是家中的长子长孙,爷爷自不怠慢,在我出生没几天时,就领着乳娘来到医院接我。当天东北风很大,春寒袭人,乳娘就用褥子包裹着我,坐着架子车顶着溯风回到20多里乡下她的家。从此我和乳娘就被一根无形的绳线,紧紧地连结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乳娘(下文均称妈),距我们老家很近,不论是与爷奶家还是外婆家都不隔村,呈一三角形布局。妈的村叫楼子庄,沈姓。妈姓张,娘家居茶菴街。当时,妈已有37、8的岁数,育有三个子女,就是我的大哥小哥和姐姐;第四个孩子生下后夭亡,这才有了哺育我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妈高高的身材,手脚利索,嗓音宏亮,性格豁达开朗,村上的人不论是平辈或是晚辈都爱和她说笑,极有人缘;她有一个响亮的大名一一张国兰,但还有一个更响的外号“老傻板(音)”,我一直不爱听,也搞不懂究竟是啥来由和啥意思,总觉得不优雅,不中听,肯定含有不好的意思。待我几岁时,村上有人当我面叫她的外号,我就十分恼怒,用不常用的脏话骂他们,踢他们,而妈则拉着我嗔笑:傻娃儿,傻娃儿……不兴骂人!那是你x叔开玩笑哩!至我动笔写该文前欲在网络上查询这个外号是传统戏剧人物还是什么有何渊源时,仍一无所获。</p> <p class="ql-block"> 妈的丈夫,我也随了哥姐们喊“伯”。妈和伯俩人的关系不睦,原来只从表面看他们的反差:妈属于“高大利靓白”,在哪个朝代都算得上的美女子。而伯的个头矮小干瘦,身高不足一米六,不知是村人还是妈给他起一绰号“干巴子”。妈性情爽朗,作风麻利,而伯终日沉黙寡言,萎萎缩缩。实际上,我对伯既有同情又有好感:伯人好,踏实善良,还是做农活喂牲口的好手,农闲时还会用高梁杆织箔,用麦茬杆或毛蜡杆织稿荐,用荆条编箩头筐子,用高梁挺子扎拍子,用高梁穗毛子扎条帚、刷子,用麦桔辫做馏馍的锅帽子……在闲下的时候,他那很早就缺牙的嘴里常常叼支旱烟袋,烟荷包里不仅有烟末,还有一片月牙形的金属打火镰,一块打火石,一小卷火纸,但为了便利,他时常用玉米胡子辫成绳子,点着了当火种,可以省去每次打火的麻烦。这是伯形影不离的贴身行头,伴着他一生的苦乐。伯尽管如此踏实能干,可妈总不拿正眼看他,指派他干啥事,往往不叫他的名姓,打夯说话,象对天空厉颜厉色的下命令。伯则心领神会一声不吱地、慢腾腾地遵命执行;到了吃饭的时候,妈自然会留有伯的,不待喊话,伯自悠悠地去盛,然后寻个屋外的墙角蹲着去吃。时间久了,一切在别别扭扭的常态中倒显出几分的黙契。</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才知道点儿个中缘由:他们的婚姻是在旧社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产物,伯家在庄上是个大姓家族,但不富足,其貌不扬,人又老实巴交,难以娶到媳妇。而妈家又是茶庵街上木匠家的大女儿,高桃身材,眉清目秀,皮肤白晰,手脚麻利(脚未缠过),可算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有媒人牵线,将伯和伯的家庭美化一番,並择日到伯家让二人见面相亲。那天见面二人都感觉不错,这门亲事就定下来并择日成婚。谁知拜堂时才知掀开她盖头的不是相亲的那个人,她自然是一番哭闹,众人免不了的一番好劝,事已至此,封建礼教下只不过又添一桩冤缘而已。但妈终消不除心中的怨忿之气,伯自知骗婚理亏,亏欠了妈,隐忍妈的愤懑,一辈子悄无声息。</p> <p class="ql-block"> 也许因这样的缘故,让妈把女人的全部情感集中在母性方面,倾注到了对孩子的慈爱上,她抚养孩子特别有耐心,把小孩当成宝贝,疼爱娇宠有加。自小到大,叫我总是“娃儿呀”“乖啊”的,把你的心叫软了,叫化了,暖暖的生出许多娇宠感。当然她对我的亲是表里如一的、言行一致的真的亲。母亲说过,一开始把我交给妈养並不太放心,曾让爷爷常去看看,实则是有探察之意。过一段,爷说,这家家庭条件是差些,农村嘛,哪有多讲究(卫生)的。不过人家看娃儿真经心,会亲,会经张……父母这才心里踏实。</p><p class="ql-block"> 那时妈家真的穷。我记事儿起,印象只有坐东面西的一处孤独的草房,有两间大小,并无界墙;一张木床,一个黑箱大概是妈的嫁妆;屋内地面明显比门外低很多。两个哥哥总是与邻家的伙伴搭铺,伯总是去看生产队的牛屋,只有妈、我和姐姐才能在这个主房里居住。</p><p class="ql-block"> 在我快两岁断奶时,被外婆接走,那是妈和我两伤的日子。好多天里,我白天还好,到了天黑就哭闹要吃奶要找妈,想起被妈喃喃细语地哄着,小脚丫和小手不是被她攥着或在背上轻轻拍着,便是放在她柔软的胸口,呼吸着熟悉的热烘烘的气息;很多时候是口里吸吮着乳头进入梦乡的……外婆哄我,你妈不在家,过些天回来就接你,长大了,要乖啊……我就无奈地盼着。就是白天,玩着玩着看到外面有十来岁男孩的身影,就喊着“小哥,小哥…”追出去,认为那是常驮着我玩的小哥。听说,妈也是像丢了魂哭了好多天,打那时起眼晴落下容易流泪的毛病,老年时视力几近失明。</p><p class="ql-block"> 等到适应了外婆抚养的生活,与外婆建立了比较牢固的情感后,我又能回到妈家了,但这时除了相拥痛哭一场之外,夜里复又钻进妈的怀里拱着要吃奶,妈的乳已干涸了。妈说,小孩子不兴吃瞎奶,吃了,长大会成瞎话精……这时,妈就有一些无奈和愁怅,我则是一种彻底的失望。妈会用拍话转移我的注意力,问我分离这段时间想不想妈,还想谁,外婆亲不亲,舅舅亲不亲,有小伙伴玩没?我一一回答,按后来妈的话,我还把见到听到的事全咯咯嗒嗒地学给她听,妈听得有趣时大笑,亲我的腮帮子;有时又抹眼泪。而我终是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最留恋的吃奶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心里叹喟:小孩盼着快快长大,可长大又有什么好呢?</p> <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总隔一段时间去妈家小住几日或一段时间。依稀记得三四岁时,和妈在一起时,仍然像个“跟屁虫”寸步不离,妈在食堂饶火做饭,我跟着坐在锅台前,有时还可享受一只焖熟的红薯;妈在磨房磨面,我也在哪守着。那时的石磨石碾是驴曳或人推的,一个小队大概只有一头驴,各家要预约排时间,尤其是春节前,有时排到晚上。虽然有驴拉,但要不停地拢磨上的粮食,把磨盘上泻下的碎屑收入细箩中,筛下细的入面箱,留在箩里的粗皮再倒回磨盘上重磨。这样要循环多遍,直到残留的净是麸皮,才算完工。我是最讨厌这个时刻的,开始看着驴被蒙上眼睛,套上笼套就自觉地转圈圈,很有意思,但久了,就觉得无趣,驴蹄单调的节奏、上下两扇石磨咬噬声、面箩与面柜碰出的哐哐声似一首催眠的交响曲;加上煤油灯芯发出豆粒般的微光里飘漫的面雾,都让我昏昏难熬,可又不愿独自回家,妈就用棉衣裹着我在墙角打盹儿。</p><p class="ql-block"> 日子清苦,一家人都善待我,好的尽着让我吃,妈视我胜过已出,给我起了乳名“平”字,以至父亲很用心地在字典上翻来翻去为我选好的两个名字也不再启用,上学时就将乳名作学名用。父母也认同了我对乳娘叫“妈”的称呼,我的至亲们与妈家因我过称呼,成为常来常往的亲戚。</p><p class="ql-block"> 伯少言寡语,每每从地里回来,会给我带个蚂蚱螇蟀摇头虫之类的;大哥成年了,外出回来总给我捎个“包”;小哥没事背着、照看着我玩;姐姐大一点的时候学会了用针线,就代替妈给我做鞋子,纳鞋垫,缝衣服,上初中前一直穿有姐做的鞋。</p><p class="ql-block"> 我已记不得那时一日三餐的内容,但除了过年过节,平日极少有腥浑。记得有一次,伯和小哥在屋里逮到两只大老鼠,剥皮,开膛,跺成块,炒熟后小哥问我吃不吃。妈说:别恶心人,咱不吃。可我却怀着好奇和一点逞强心理,试着吃了一块,肉红润细嫩,並无异味……这是我一生难忘的一次口舌体验。</p> <p class="ql-block"> 我在外婆和妈家轮住,感受到了一样的温暖和呵护,但也会明显感到生活中的差别。有时会把一些感受对外婆说:婆,我妈家咋没有白面馍,花卷馍,吃的都是黑窝窝头,红薯和麸皮汤,菜也没咱的香……外婆就用瓢从也不太多面的面缸里挖出点白面,装入巴篓筐里,盖上一层白布,上边配点白糖红糖或一瓶香油压上,带着我给妈送去。这事妈的印象极深,多少年后都在叙说,一老一少婆孙俩,外婆还是缠过的小脚,走的是圪圪塔塔的车辙路、田埂毛路,踮踮的二里地多不容易啊!</p><p class="ql-block"> 大概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未,妈家在村西白桐干渠西新建了住房,搬出了村里的老宅,且大哥小哥也都随之迁出,各自盖起了新瓦房。这样,外婆家和妈家距离就更近了,也不用在过干渠了,来往方便了许多。这期间,妈又生了一个弟弟,我也入学啦,相对过去,我却只能在星期天或假期来看妈,一般不过夜。但每次走时,妈总依依不舍,千叮咛万嘱咐,站在村外一直目送我进入外婆的村庄,才回转身去。有一次,时在初冬,她又送我到村外,我顺着田埂沟沿抄近路走。田野没有庄稼,空旷得一览无余,弯弯曲曲的沟坡荒草枯黄,时而高出地面,沟底早已断流,偶有小洼积水。我在沟岸和沟底上下穿行,突然有大解的感觉,便蹲在沟里解决。一直在妈视线里跳动的我突然消失了,妈慌得大喊“娃儿…娃儿啦…”,她的声音嘹亮,我听得到,而我的应答她听不见,就边喊边朝这边跑。我只得用坷垃蛋擦擦,直起身回她:“妈,我屙屎呢!”妈喘着气,“噗嗤”一声笑了:“我的乖,你吓死妈了呀!”那次妈的呼喊声、笑声一定传得很远很远,反正好多年后每提起这事,她仍然是一阵爽朗开怀的大笑。</p><p class="ql-block"> 在我十一、二岁时,由于我的少不更事,却让妈为难得哭过一次。暑假一天下午,天热,我看干渠里流淌着大半槽的清水,跟妈说我要下河渠里洗澡(游泳)。妈说,水深又急,咱可不敢!我说,没事,我会游。妈说,没人陪着,会也不行,没听人说吗,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我仍缠着:我在西干渠和东干渠都游过来回,没事。妈说那也不行!我就委屈地哭闹说,只游一小会儿。妈也急得哭,咱清不能下,要是出了事妈可没办法,咋给你爸妈交待呢!要洗澡旁边的小渠洗洗也中嘛!最后看她哭得伤心,态度没余地,只好到小渠沟旁去洗。小渠紧傍着大渠,水是从大渠引入给当地浇田的,一样的活水清流,下水后施展不开畅遊的功夫,只泡了一小会儿就悻悻然收场。年龄稍长后,深为自己当时的任性而自责羞愧,对老人的坚持有了充分的理解。</p> <p class="ql-block"> 妈没读过书,不识字,可明事理,重情义,讲诚信。在家里很穷的情况下,与邻处事极其慷慨大方;遇有乞讨者,送”时候”的,从不嫌弃,多少不会让人落空。她曾给我讲过两个故事,至今仍有愰忽的印象:一个是,从前有个犯人被判了死刑,临行刑前被允许她妈妈去看望他,他最后的要求是,再吃一次妈妈的奶。妈妈答应了,他却一口咬掉了妈妈的乳头,并埋怨斥责妈妈:如果你从小就对我管教严格点,我也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另一则:天宫每年都要派龙下凡,抓走一条人命。这一年轮到这家要选出一人献身。儿子要代替父母受刑,临行前父母怕她死后成为饿死鬼,给他一只白馍带上作为最后的食物。他躺在旷野里等待夜晚龙来取走他的命,掏出馍却并没有吃,而是一点点掰成碎末撒遍身上的各个部位和身体四周,招引来众多的蚂蚁,黑压压一片。这时候,天色阴暗,雷鸣电闪……龙寻了个遍未找到他,结果无功而返。原来一群蚂蚁让他躲过一劫。这两条民间传说以及所蕴含的人生哲理竟胜过千言万语,那么深地烙印在心,至今未曾忘却。</p><p class="ql-block"> 妈家虽日子紧巴,可她是个乐观开朗而大方的人。待我再大些的时候,记得每年春节前,妈总让伯在村里磨一格鲜豆腐,或是冻好的给外婆家送来,有时送一些她腌的鸡蛋鸭蛋。我每次去回去,她总是二话不说先打一碗荷包蛋,知道我爱吃煎饼,然后就搅一大碗的白面加绿豆面糊糊,放入葱花花椒叶,铁锅摊煎饼……看着我吃得直打饱嗝。我知道这也是家里最高级的待客标准了。那年头,养鸡鸭可以说是家庭最大最现实的经济收入了,光是七八个鸡蛋就能换多少顿的酱油盐呢!妈每年初夏都要赊账买来几十只鸡娃鸭娃,她喂小家伙们的场景使我难以忘怀:左手端着盛鸡食的器具,右手撒开去,叫鸡娃时“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叫鸭娃则“噜噜噜噜…鸭儿噜噜噜噜…”音质醇美,气息连贯,长腔短调,悠扬悦耳,让这些小动物们纷纷从四面八方连飞带跳地围拢她身旁,如同呼唤她的一群子孙,漾溢着一种乡村农家特有的温馨。 每回问起她的生活,妈总是把苦哈哈的日子说得美滋滋的充满乐观:今年打了多少粮食,沟里开荒收了多少芋头,养了一群鸡鸭,不缺吃穿住,不需要钱。坚拒给她留钱,而临别总是让带上些玉米糁,绿豆之类的,方才心安。</p><p class="ql-block"> 在我二十多岁时,因刚参加工作又忙于学习,只在逢年过节回去看妈。妈总是催问找好对象没有,该成家了,和你一般大的谁谁,孩子都要上学了,找媳妇不能光看样子,那些城里的衣服架子、疯喳片子要不得,你太绵善管不住……等你有了小孩,妈还能替你们照看呐。在这一点上,妈和父母的想法很合拍,父母常说,只要能过日子就行,咱家人老几辈都是农民,老亲旧眷都在乡里,条件好的看不起咱,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奶奶则说的更风趣:“好婆娘,赖婆娘,吹了灯一个样……” 这样舆论氛围,给当时的我产生了一定的压力和影响,那两年我甚至都没有回去的勇气。我在长辈与日俱增的焦虑和时光如梭的穿织中,还是加入了大龄青年行列。</p> <p class="ql-block"> 在妈60来岁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她的容貌和身体都留下了岁月沧桑的印迹:挺拔的身躯微有弯屈,眼睛有了白内瘴,往往流泪,额头、面部出现不规则的白斑,并且不断扩展……经诊为白癫风,很难治癒的皮肤病,这让她往日的风采大打扣。我在想,老天怎能让她得上这种病呢?难道是为了打击妈在伯面前那凛然不屈的自尊,来平衡她俩之间相貌上的差距吗?这当然是无妄之想。实事上,妈依然是高声大嗓,谈笑风生,中气十足,相比之下伯倒是更显老态。</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间的八五年,我也终于成婚了。媳妇出身普通人家,算不上是花瓶式的娇俏妩媚、天生丽质,但身段高挑,也算眉目清秀,焕发着健康的活力;重要的是质朴敦厚,大方利落,心底善良富有同情心;尤其是明事理识大体,有责任心,有当家立事的能力。估摸着是一个值得也能够终生相守,让家庭和睦,过好日子的人。当然在谈的期间我们已将双方家庭的社会关系作了充分的介绍,我尤其介绍了和乳娘的特殊感情,媳妇对此不仅没有丝毫的嫌弃之意,反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感动,並期待早日见面。</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婚事办得极简,没有通知老亲旧友,没有婚礼,也没有设宴,在晚婚假里说是旅游结婚,其实只坐长途车到襄樊便折返。为这,舅、姨、姑还包括妈等众亲戚没少埋怨我父母亲。</p><p class="ql-block"> 妈还是送来了早为我们备好的两条当年的自产棉花被,红线缝制,每只都有足6斤重;还让伯用早备好的毛蜡打了床稿荐,用的是红麻经绳,厚实、绵软……那时尚未流行五花八门的蚕丝被、鸭绒被、真空棉等,也没有席梦思、棕榈垫之类的,这两样物品是城里人可望不可及的。即便是现在冬有暖气,夏有空调,厚棉被已无用武之地,但壁柜里仍保存着一床未用过的新棉被,那是一种对老人的念想,也是老人对后辈的恩泽。</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带着媳妇看妈,妈还是老规矩,每人一碗荷苞蛋,撒白糖,逼着让吃,没办法我俩合吃下一碗才作罢。媳妇非要帮忙洗碗涮锅,俩人很是投缘。妈的评价是:是一份子,怪依实儿,就是有点干瘦……嘱咐:都不小了,快生个娃儿吧,我还能帮你们照看呐。</p> <p class="ql-block"> 脱掉了单身“王老五”的身份,免去了亲戚圈里见面就催婚的烦扰和窘迫,和媳妇作伴回乡看望妈纳入了星期天或节假日的日程安排,较之以前的频次密度都高了。媳妇爱操心,很多时候都是她提醒,并且亲目挑选合适的糕点、水果和时令的鞋帽衣物。与妈相处两个人没有丁点的违和,互相嘘寒问暖拉家常,一同下厨房;媳妇本是个爱干净得有点洁癖的人,加上勤快,每次都把厨房,包括灶台、锅、碗、瓢、盆、筷重新洗涮一遍,钢晶锅上的陈年污垢能让她刷得见底。她善于与老人沟通,家长里短甚是融洽热络,俨然母女,大大充实了省亲的内容和质量内涵,我们的母子情得到进一步的延伸和提升。</p><p class="ql-block"> 1987年初夏,我们有了宝宝。当时父母尚未退休,有一段找不到合适的保姆。在家带着4岁小孙子的妈,知道了我们的难处,还是舍弃平时不曾离开的家过来帮忙,一直将孩子带到周岁,也使我们得以度过艰难的事业爬坡过坎基础阶段。其时,她已近古稀之年。那时她带大的子女及孙辈重孙辈已达30多个,这些子孙不论对父母如何,但对她无不充满尊敬,孝顺有加。</p> <p class="ql-block"> 1993年伯去世。我和媳妇以亲子的身份披麻戴孝送他最后一程。</p><p class="ql-block"> 到2000年左右,妈的身躯明显的弯屈,眼疾愈加严重,几乎失明,那些年由于跟随生活的小儿子在外地有营生,生活不能自理。我们要接她来住,要强的她坚辞不允,说不能给你们加忙,看妈象个“老丑狐”哪也不去。姐姐便接她到城里住,媳妇我俩便隔三叉五去或趁晚上去看她,陪她聊天。每次妈总是要拉着我的手,顺着胳膊揍到身上,说,“娃儿咋吃不胖呢,人家干事儿有一官半职的,一个二个吃得都跟小狮子一样……吃好,别太操心啦……穿的冷不冷?你小时候爱上火,一上火咳嗽,嗓子就起疙瘩,我就用指头沾香油捺……”我说“妈,我记得。后来噪子疼,您就打个生鸡蛋让我喝,也有效呢。”此时,年近九旬的老人,虽如风蚀残年,骨瘦嶙峋,但思维清晰,言语依旧清亮,说起往事时而哽咽流泪,时而朗声大笑……特殊的母子情一定也是她心底最宝贵的珍藏。</p><p class="ql-block"> 2009年秋,年已九旬的妈身体每况愈下,各部位的机能都明显衰退,与她几次相见,她都表露出妈不行了的意思,并执意要回家,这是老人们叶落归根的传统。姐便叫回外地的弟媳把妈接回老家。</p> <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和媳妇又回去看她,当时在家照顾的弟媳刚刚出门,躺在床上的妈看见我俩,挣扎着要打招呼,可没力气;我们不让她动,可她有点烦燥不安,指着身下微弱地说“脏…脏…”媳妇撩开被子一角,一股难闻的气味直扑鼻腔;她的臀下一摊搪便粘糊糊的搪得床单、身体背部都是,一只手上也粘着抹得被子上也是。我和媳妇赶忙找来卫生纸,用脸盆兑上温水,给她擦拭。妈试图拒绝我们,她脸上痛苦而难为情,但又无奈。我知道她一直是个开朗乐观,千辛万苦也不再人前示弱的人啊。我就说,妈,我俩是你的儿子儿媳,我和儿子小时候都是您为我们擦屎刮尿,现在就该是侍候您的时候啊……就让我们尽尽孝心吧!妈不再推绝,我翻动她的四肢和身子,配合媳妇擦洗污物,看她被白癜覆盖成粉色的肌肤,触摸她如干柴的躯体,百感交集,悲从中来:这就是养育滋润我生命乳液的源头啊,这就是温暖我拥抱我的港湾啊,这就是呼我唤我宠我亲我胜过亲生的妈啊,你哪么坚强,豁达,美丽,与我相伴五十余载的母子缘难道就这样撒手分别吗?……心里涌上如潮的酸楚,不禁泪眼婆娑;看妈时,她深陷的眼窝也漫溢着泪水,面露一丝不甘和无奈……</p><p class="ql-block"> 此时,我意识到,妈的生命之烛即将燃尽……这是上天的安排还是心灵的契合,感谢上天和妈给我一个最后的感恩报答的机会,这也是母子最后一次的互动和交流…… 那天我们又多陪了一段时间,一直看着她安然睡去才离开。果然,这竟成为与妈最后一次的诀别。</p><p class="ql-block"> 次日,公元2011年12月2日(农历十月初七)上午,早上从湖南赶回的弟弟打来电话:咱妈刚刚走了……</p><p class="ql-block"> 几年前己送走了父母亲,此时又一位最亲的人还是离我而去。我和媳妇在以泪洗面的哀病中仍以亲子的身份或甚于普通母子的情感为她披麻戴孝,送她入土为安。</p> <p class="ql-block"> 妈在几十年里,一直对儿女嘱咐,我一生和你伯不合,死后不许和他合葬。但在临终前不久,态度发生变化,这与她晚年也信奉菩萨有一定关系。她说,为了后辈人过得好,合葬就合葬吧。</p><p class="ql-block"> 在永诀的日子里,在脑海里,睡梦里常浮现妈的音容笑貌,常忆起相处的片断,犹听到几十年前多少次的场景:邻居问妈,你这么亲这个娃儿,你死了他会不会给你的坟头点张纸(钱)?妈搂过我笑问,乖,会不会?我很讨厌这个话题,只说,妈不会死!</p><p class="ql-block"> 而今,妈已作古十二个春秋,每年除夕或初一,我们夫妻俩都会来到妈和伯的坟前,烧纸祭拜。今年除夕上午,我们携儿子儿媳,孙女孙子为妈伯二老祭祖,我告诉孙女孙子这里边住着你们另两个老爷老奶,她们抚养过爷爷和爸爸,永远不能忘记他们。两个萌宝学着认真又稚拙地行了四个跪拜叩头之礼。</p><p class="ql-block"> 坟茔旁白桐干渠清流静淌,如同源源不尽的生命乳汁滋养一方土地生灵;堤岸柏树肃穆,杨柳依依,见证一段人间的凡人真情;田野里麦苗起势,垅上草芽初萌,肇示四季轮回,道法恒常;青烟袅袅,纸钱翩翩……寄托着无限哀思……</p><p class="ql-block"> 我想,此情此景,安息于天堂里的妈和伯是能够听得见、看得到的。</p><p class="ql-block"> 2023.03草</p><p class="ql-block"> 清明节改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