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秋收

舞阳书生（13254141）

舞阳书生作品 秋收 　　城里的秋天与乡下的秋天还是有些不同：城里的秋街道还圈着热气，闷热难以散去，落叶纷飞，满街遍地，苦了市民和打扫的人；乡下的秋蓝天白云，极目辽阔，遍野丰收硕果，乐坏了知青和庄稼人！ 秋天的乡下天高气爽！淡淡的云朵在蓝天中游走，原野的秋庄稼在太阳的照耀下一片金黄，连空气中也透着谷香。夏季炎热在不甘中散去，暑气消退逐日明显，虽然中午还有些躁热，那不过是夏热的余威罢了，不持久。天气不再蒸人难耐，让人打蔫提不起精神。早晚开始变得凉爽，大地的绿色悄悄整体换装，秋庄稼脱去绿衣，逐日变黄，挺拔的身子不再象夏日里支楞，渐黄枯萎，枝叶在秋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满身的果实颗粒饱满，沉甸甸。玉米，高粱，大豆，芝麻，绿豆等秋庄稼，经过一夏炎热酷暑的蒸腾，它们从种子钻出地面成嫩苗，到长高长壮结果实，如今，在即将结束短暂一生之时，迎来它生命的巅峰！你看它枯萎的身子上满是沉甸甸的果实，谷穗弯腰，玉米金黄，绿豆荚黑亮，黄豆荚圆鼓鼓，芝麻兴奋地咧开嘴……短短一季，几个月时间，秋庄稼生命之短暂，奉献之丰厚，让人不由赞叹大自然的慷慨和土地的神奇，感叹作物的无私奉献，天地的宽厚造化！ 这年金秋又是一个难得的丰收年，对于艰难中的国家和艰辛的农民来说，意味着可以在度时艰中稍得松和，可以让百姓们吃饱肚子。要知道，一年两季粮食中，这秋粮，能顶老农民们全年一多半口粮呢！谁不喜欢这饱人季节？！谁敢怠慢这金色的、收获的秋天呢？！ 　　我下乡的知青队建在四不挨村的、名叫高家坟的地方，四周七八里地荒芜人烟，几排半砖半坯青瓦房方方正正，隐在绿油油的庄稼中间，与农人错落有致、鸡犬相闻的村庄大相径庭。说是院子，其实四周并无院墙屏障，视野极为开阔，一眼能望到天际，不失豁朗。 知青队过的是集体生活，干活有人喊，吃饭有人做，能省下不少心。知青们下乡几年，躁动不安的心早已平静如水，不再为激昂煽情的口号所狂热，凭性子折腾，而是都想好好表现，能被早日推荐返城。岁月这把杀猪刀，已使他们变得成熟安分，有些庄稼人的沉稳厚重，跟农人们一样，按农时种庄稼，按季节做农事，犁耧锄把样样使得熟练顺溜，侍弄一茬茬、一季季庄稼成熟丰收，能满足一年吃喝不拉饥荒，年底再分上红，能扯上两身新衣裳，给父母几个孝敬钱。除了自种自吃，还能挺直腰杆上缴些公粮，脸上也光彩，为不富裕的国家做点微薄贡献！ 知青队三百多亩田地就在这房前屋后，一条清粼粼的水渠从土地三分之二处流过，那可都是水浇地、早涝保收的良田啊，又有县里拨给的拖拉机和种子农药化肥，种下的田，想不丰收都难！如今，成熟的秋庄稼漫眼遍野，这是对知青们辛勤劳作一季的丰厚回报，是大地的慷慨馈赠！知青队到处洋溢着丰收在望的喜悦，每个知青心里都充满了劳动者付出后对丰收的期待、骄傲和自豪！ 望着丰收在望的秋果，知青们幸福地想象枕着馍馍安稳踏实睡的甜美，每当秋风吹过，秋庄稼起伏摇摆，知青们甚至能听到它摇曳丰满的身子瑟瑟作响的声音，那简直是首美妙的丰收乐曲。秋庄稼也似乎是在得瑟浑身的丰硕果实，向辛勤耕耘它的主人炫耀其存在的价值和回馈，盼主人早日收割，卸下重负，完成其短暂而光彩的一生。 　　知青队队长张守城，是大队从十几个生产小队中挑选出的精通农事老把式，负责管理这四十多个城里娃。张队长四十出头，身板强壮，只是幼时出天花落得满脸麻坑，头皮泛光不平整，看起来有些匪气古怪，初见让人有些担心害怕，尤其是女知青不敢直视这个怪物，大伙背地都叫他麻脸队长。其实麻脸队长脸恶心善，待人诚恳，对这些城里下来的知青很是高看，也很包容和关照。 大概是长相丑陋，麻脸队长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平日里干活是最大爱好，业余有两大喜好：一是美嗞嗞地抽铜锅旱烟，二是拉曲胡自娱自乐。 麻脸队长有着农人的质朴和实在，他的口头禅是：巧嘴弹簧出虚话，闷头苦干出粮食。他的管理方法是多干少说，先干后说，分配农活前，自己先示范，再让大家照着做，差不多都学会了，再按量按人分配，谁做的慢，麻脸队长便出现在谁的身边，讲的细，帮着做，很有耐心，面目憎恶的人，有颗善良心，再急，也从未见其对知青们黑脸发过火，慢慢地，知青们尤其是女知青都转变了对他的看法。 农活做完，大伙收工，麻脸队长会巡视一遍，确认无工具和农作物拉下，最后一个回来。到屋先抽两袋烟，养足精神后便操起曲胡自拉自唱：“反动军阀阎锡山，文水县里逞凶残……”低沉沙哑的嗓音中倒有些河南大调曲的韵味儿。 麻脸张队长身上有使不完的劲，每天不干活身上就不得劲，雨天歇工，是他最难受的时候，因为干不成活，他歇得发急，就跑到地头瞎转，转完不尽兴，就回屋当人工脱粒机，抱来一大堆玉米手搓脱粒，搓上一大簸箕方才罢休。知青队男女两个厕所的粪尿臭味熏天，白蛆蠕动，让人恶心腻味不敢直视，张队长知道城里知青干净，这种脏活从不给他们派工，都是自己闷头掏干，挑尽，收拾干净，几年如此，以至于知青们都已习以为常，懒得赞扬，觉得这是他应有的差事。 知青队无院墙，更无大门，每天晚上睡觉前，麻脸队长都要在院子里巡查两遍，尤其是女知青宿舍前后，风雨无阻，从不间断，有人问他黑灯瞎火溜达个啥？他说：人家城里父母把孩子们交给咱，干活多少不说，不能整出啥事！　　 秋庄稼收割在即，麻脸队长显得格外兴奋。收割前几天，他每天一趟趟围着庄稼地转，眼里闪着光亮，嘴里自言自语，脸上挂着笑容，转累了，蹲在田旁小路边，瞅着秋庄稼嗞滋地抽着旱烟袋，脑子里琢磨着活计的分配，秋粮的收割、凉晒和入仓，做为知青队的当家人，他既要对大队负责，更要为几十口子知青负责，这是他必须考虑的。 　　秋庄稼终于开镰了。 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知青们见样学样，按照麻脸队长的架势操割起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男女知青排成一行，说着，笑着，干着，你追找赶，气氛火热。成熟后的豆秧扎手，有心计的早戴上了白线手套。小伙子们身强力壮，手头利索，率先割到地头，不急走，想表现，相中哪个女知青的，便回头有意帮忙，与那女的对头割，俩人很快便会师，若女的也中意那男的，会莞尔一笑，羞涩地递上花手绢或水壶，含情默默，一切尽在会意的不言中；如不可心，女的会客气地连声道“谢谢”！显得礼貌但保持住距离。 我这人天生笨拙，又没戴手套，手扎得难受，割得就慢，一会儿便被人拉下老远，更不会受到哪个女知青的青睐与咱对割，眼见人家成双成对完成定量，哼着小曲，卿卿我我地亲昵而去，大田里渐渐只剩下我自己，自尊心受到强烈刺激，心里有些酸溜溜的。不知何时，麻脸队长与我对头割起来，俩人割碰头，他颇有些同情可怜地瞅着我，满脸诡笑，一脸不解地问道：“书生模样不赖呀？也有些学问，还会拉胡琴，整日见你屋里男女不少，又敲又唱的闹翻天，咋木哪个花妮相中你呢？啧啧啧，别是你这家伙眼光太高了吧！”我摇头苦笑，抹把脑门汗：自己还顾不住自己，谁能相中咱？不想这事。 夕阳西下，满天通红，一天忙过去，知青们端着脸盆来到水渠边，惬意地将脚放入汩汩流动的渠水中，洗去一天的风尘劳累，男知青哼起思乡的小曲，女的用梳子在清粼粼的渠水中浣洗头发，洗毕甩干，用花手绢扎起来，在夕阳的余辉中显得曲线灵珑，青春娇美，魅力四射，让人心动不已…… 　　打谷场位于进出知青队东南角的显眼处，有两个篮球场大，东西有两个篮球架，既可晒粮打粮，又是知青们活动的篮球场，也是知青队的饭场，叫一场多用，打谷场旁边是两座高高的麦秸垛，麦秸垛旁边，有两个笨拙的大石碾静静地卧在那儿。 收割完的秋庄稼黄豆、绿豆、芝麻都带秧运到打谷场上，几种豆秧平铺在地，芝麻杆不能平放在地，芝麻粒太小，落地就不好捡了，故整齐地竖立场边接受“日光浴。豆秧在秋日暴晒下，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豆荚纷纷裂开，可见豆粒饱满，光亮圆润。晒到一定火候，就轮到牛把式何宗顺上场碾压了。 何宗顺是知青队的牛把式，个头不高，长得敦敦实实，走路慢悠悠，笑起来“嘿嘿嘿”，一脸庄稼人的憨厚与实诚。何牛把爱牛使牛十里八村都有名，他喂养使唤的牲口体格健壮，身毛发亮，浑身是劲听使唤。知青队这两头高大强壮的大黄牛就是他一手喂养调教出来的，走到哪儿，农人都眼羡称赞。碾压豆秧使不上一犋牛，一头牛套上大石滚即可。何牛把式套牢石滚，以他为中心，赶着牛在打谷场上转着圈圈碾压豆秧，一直转到豆秧在石滚的重压下豆荚彻底裂开，豆子滚落在地，麻脸队长带领男女知青用桑杈将压扁的豆秧挑起猛抖几下，豆子几乎全部从豆荚中滚落下来，再将豆荚杈至场边，场上剩下的就全是豆子了，用布袋装起扛入仓库，打豆过程即告结束。打芝麻更为简单，芝麻杆不用轧碾，经过当午暴晒，芝麻蒴都已开裂，只用在场上地铺席子，倒提扎成捆的芝麻杆，用力抖动，芝麻粒便纷纷从芝麻蒴中落在席子上，拢堆装起即可。 场上秋粮收完，场地扫干净，已夕阳西下，这时，打谷场就变成了饭场，知青和老农们打完饭，都端至打谷场，蹲下即食，边食也拍话，天南地北，凡人神话，国家大事，远近趣闻……有时说着就扯到男女之事，带色变黄，女知青们本来蹲下叉腿进食就不雅观，再加上众人拍话无忌，荤素混搭，就更待不下去了，所以，女知青很少去饭场，一般都会端回宿舍清静文雅进食。无女的在场，饭场就变得无所顾忌，打嗝放屁不用憋闷，说话自由无边无沿，几个知青话篓子眉飞色舞，唾沫飞溅，胡喷神侃，众人听得住筷忘食，哈哈大笑，落个满场热，就为个尽兴，解乏，得劲，快活快活嘴，直到太阳落山，吃完拍美，大伙方不舍散去…… 　　秋庄稼收完，金秋谢幕，按农时就得腾地准备麦耕了。这时，最忙最累的就是牛把式何宗顺了。三百多亩地，好大一片呢！一犁犁深耕细耙整平整，没有个十天半月难以完工。何牛把是知青队唯一不用麻脸队长催促上工的人，三百多亩地哪块该犁，哪块该耙，哪块该耕，他心中有数。这三百多亩地分为大小几十块，大的几十亩，黑土板结，礓石多见，小的只有几亩，高低不平，耕耙起来费力费时，极其不易。犁时低凹处要扶犁，高凸处要劈犁，牛把式要用尽全力按实犁把，才能使犁刀深入泥土。犁完就该耙地，牛把式站在耙上，耙在土坷垃上波浪行进，颠簸起伏，牛把式要牢稳地站在耙中间，控制姿态，保持平衡，百十亩地梨耙下来，两头雄健壮硕的大黄牛都累得喘粗气，嘴冒白沫，何牛把更是浑身象散了架，收工回队，饭场已有不少吃饭的人。 犁耙回来歇不成，还要伺候牲口吃喝，何牛把是个宁亏人，不亏牲口的人，他就住在牛棚，床铺离槽上的牛两米远，两头大黄牛尿上一泡，能流到他床下。何牛把常说：牲口比人累，它不会说话，可人不能亏了它！农村人都知道：牛比人金贵，都实心待牛，铡草喂牛，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有料无料，四角拌到，不能忽弄，不能怠慢。何牛把白天忙一天，夜里还要起来拌料喂牛，睡不成一个囫囵觉。一个秋耕将尽，何牛把终日忙碌，头有些晕，还有些疼，身有些热，疲惫不堪，可他不能歇，也没空歇，晕狠了，用白毛巾勒头，去小溪洗把脸，接着干。 夕阳西下，余辉洒满大地，血红血红。何牛把犁耙完最后一块地，两头大黄牛疲惫地拖着耙犁，何牛把晕晕乎乎，有些摇摇晃晃地回到知青队，饭场上的人正吃得热乎，农忙，麻脸队长特意吩咐伙上做了羊肉纯竽头，让大家补身子。麻脸队长见何牛把走路摇晃，起身走向他：“老何，羊肉竽头，快吃饭！”何牛把摆手，累得连话都懒得说。他栓好牛，向饭场旁边的小溪走去，将白羊肚毛巾浸透水，双手捂在脸上，停了很长时间，他站起身，刚走两步，脑袋剧疼，天旋地转，他想定身，可身体瘫软不听使唤，他依稀看到麻脸队长和知青们撂碗向他跑来，努力伸出右手，身子前倾，重重栽在地上…… 众人急拥向前，麻脸队长和大伙用架子车拉上何牛把急奔公社医院。六七里土路颠簸，一阵风赶到医院，医生急诊：脑溢血！心跳、呼吸、血压皆无，人早已断气！ 何牛把父母死的早，不一会儿，他的哥嫂得信赶到医院，见到断气的他，猛扑过去，高唤：“俺那苦命的兄弟呀，你咋走得这么急啊！”老夫妻放声大哭，泪如雨下，令在场人湿目…… 　　麻脸队长一行人紧急商量如何料理好何牛把式的后事，欲把遗体拉回知青队，毕竟是知青队的人，又是在干活时去世的，算是因公，可他哥嫂说啥也不同意，说是老何家的人，理应由何家人料理后事，不想给集体和大伙增添任何麻烦！麻脸队长再三相劝，可还是执拗不过，商议后决定尊重家属意愿，含泪同意，并一路护送何牛把式回家！第二天，何家人来知青队收拾他的遗物：一床旧被褥，几件旧衣服，一把旱烟袋…… 何牛把式走了！何家坟地里多了个坟丘，这个世界少了个极普通的人，仅此而已！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上的芸芸众生，本来就是由无数个普通的人组成的，他们来世啼哭，去世无声，一辈子普普通通，平平常常，无名无望，无官无爵，无权无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淡无奇，在平庸平凡中平静地走完自己的一生，在这个世界上没留下多少印迹，何牛把也只不过是其中极平常的一员而已！ 可不久，知青队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和不可思议的奇事：何牛把式饲养的一犋大黄牛中的一头，在一个下午从地里耕播回来，经过打谷场时，竟毫无征兆地双腿跪地，牛头猛然栽地，一命呜呼！打谷场上吃饭的人都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胆小的人浑身颤抖，人们惊恐万状地看着这头庞然大物决绝地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追随它的主人而去……十里八乡的人们听闻此事，都说牛通人性，无不佩服这畜牲对主人的忠心！后来，才听曾事后到场的兽医说，估约大黄牛是得了“土蒙子”病，近似人的脑溢血症状，预后都不大好……但我还是坚信这畜牲的忠诚和灵性，甘愿追随它的主人而去！ 　　这无疑是个丰收的金秋，可又是悲伤的秋天！ 知青队仓库里堆满了收获了的秋粮，可知青们都失去了丰收的喜悦，心里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们失去了勤兢纯朴善良的何牛把式和他心爱的一头大黄牛！人们心情沉重无语，经过牛棚时，都会望着那剩余的一头大黄牛，想起何牛把式侍弄它们时那淳厚细心的模样，想他在田地里耕犁时那意气风发的样子，想他在这三百亩田地里辛勤耕耘播种幸福的往昔…… 饭场上也失去了往日的热闹与欢笑，人们无语沉闷寡淡无味地进食，抽着闷烟，寂寥地望着打谷场边水渠里飘着白沫的水打着漩流向远方…… 麻脸队长独自默默地蹲在打谷场的石滚上，双手抱膝，嗞滋地抽着铜锅旱烟袋，瞅着西边血色的夕阳，半天不说一句话。人们经常听到他的曲胡声和扯嗓自唱：人生无常好人不在，茫茫大地好不凄凉…… 这个金色的秋天，你伤了多少人的心啊！至今，我还记着呢…… 　　 2023年春改于金城兰州 原创：舞阳书生 图片：惠选网络（文图无关） 音乐：惠选美篇曲库 　　书入心之事生暖人之文 💐 诚谢赏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