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日记 老树，老人，牡丹—文化宫随笔

祝青

北京，有八百多年的建都史。历经金、元、明、清。民国初建，首都也挨这儿。这都城，够老的。

和城市一样老的还有古树。光天坛公园就有四千棵古树，三百年树龄的一千棵，其他三千，也都过了百岁。怕你不信，人家每棵古树都挂着牌儿，写着树的年龄。三百岁以上的挂红牌，过了百岁的挂绿牌。天坛最有名的古树叫“九龙柏”，有八百多岁了。一眼望去，树干上盘着九条龙，蜿蜒而上，震撼。巧合的是，劳动人民文化宫也有一棵“九龙柏”，比天坛那棵小不了几岁，树干上同样盘着九条龙。

文化宫的“九龙柏”，比天坛那棵出彩。不光树干上有“龙”，围着树，还种着牡丹花。每年四、五月份，牡丹开花时候，古树、牡丹一勺烩，再加上四九城赶来赏花的人，那就是一个盛会，算是给这位八百岁的老寿星过生日吧。

文化宫，挂牌的古树也不老少。那儿的古树，和天坛的一样牛：想当初，每年都能见着皇上。文化宫的前身是太庙，太庙里供着历代老皇爷。多牛的皇上，每年也得给老祖宗磕头去。论见识，谁敢跟那些古树比，风风雨雨几百年，人家什么没见过。你要是有兴趣，二半夜，搬个板凳坐树下，听古树们聊天，说的净是皇上的事儿。

大概人们都忘了，北京还有过一个“四五事件”。那年在天安门广场抓的人，就统统圈进文化宫。也许没人注意，那正是牡丹开花的季节。八 九年春天，天安门广场热闹，一墙之隔的文化宫里，也是牡丹盛开的时节。不光古树有见识，那儿的牡丹也知道不少事。

不管你风云变幻，猫狗鸡掐的有多厉害，冬去春来，文化宫的牡丹，该开花，照开不误。还有那些古树，就那么立着，就那么瞅着，不言声。文革，反右，新冠，三年困难时期.....牡丹照样开花，古树照样笔管条直的立着。那些特殊的历史时期里，最淡定的，恐怕就是他们了。

准确的说，文化宫不是公园，他不归园林局管，是全国总工会的下属单位。自打有文化宫那天起，亮出“工会会员证”，进门就不收门票。在早儿，正门影壁上，贴着当年全国劳模的照片。文化宫里有乒乓球室，有棋牌室，都是给基层会员预备的，里边藏着不少业余高手。任谁都可以进去看棋，看球，过把瘾。文化宫里，还有个规模不算小的图书馆，专门对工会会员开放。我上电大的时候，没少了坐在那个不算宽敞的阅览室里。院子里边，还有一个带看台的篮球场，一个电影院。这十多年，没人再提工会的事儿了，这些项目也跟着工会一起消亡了。着实可惜。

说是文化宫，园林绿化一点都不含糊。太庙西侧围墙外，四百米长，五十米宽的地界，古树间隔下，种的都是牡丹。那牡丹，比中山公园多了好几倍，和景山有一拼。这牡丹是不是皇上种的，说不好，至少不全是。有皇上的年代，牡丹没有这么多品种。

退休之前，我从来没有在意过花。文化宫，出来进去也不少趟，没留意过，牡丹还会开花。老了老了，退休闲下来了，反倒成“采花大盗”了。背着相机，北京各大公园转，从初春的腊梅，梅花，桃花，杏花，到郁金香，牡丹，再往后的芍药，月季，夏季的荷花，一直到晚秋的菊花，追着花跑。年轻时候的理想、奋斗、竞争、挣嚼谷，一阵风刮的，不知道哪儿去了。拿着退休金，咂摸着生活的滋味。赏花，看景，抵御生活的枯燥。

这不是，又到了牡丹花季。文化宫又热闹起来，人们成群结队奔这儿来，与牡丹亲密接触。赏花不分年龄，可还是老头老太太居多。赏花讲究一个闲情逸致，有闲心，还得有闲暇。扛着长枪短炮的，对着的，多半是花。拿手机拍照的，除了花，还有人。尽管脸上布满了皱纹，与牡丹拍个合影，也显着年轻不少。有红墙做背景，有古树帮衬着，彰显牡丹的娇艳。文化宫，真是个拍花的好地方。一年一度，文化宫就这时候热闹。

到节气了，牡丹自然会开。到节气了，赏花的人，自然会来。牡丹，经过秋天下黄土，冬天下雪，雾霾，倒春寒，蛰伏了多半年，季节到了，依然抖擞精神，万紫千红。老人们，文化宫里，看牡丹，看老树，不由得不思绪万千。

有谁想过，牡丹，一年一开。开过了今年，还有来年可以期待。花开花落，大不了明年再来。

人呢？人的花季十五六岁，开过了，就再无重复的理由。像我这个年纪的，有很大一部分，“花季”是伴随“知青”的名号度过的。至今，天坛公园还有个“知青角”。每月最后一个周日，那些七十岁往上的“老知青”，挥舞着旗帜，回忆半个世纪前的知青岁月。我想，如果有来世，下辈子，到我开花的时候，不再那么憋屈。

老人们，也跟古树、牡丹一样，历练的差不多了。活了七十岁，才知道，人生没有意义。生命的意义，不过是别人强加于你的。人这几十年，就是活着。其实，活着就是美好的。

牡丹，一年一轮回。人，几十年一轮回。古树，几百年一轮回。大千世界，古树，牡丹，人。人的出生，是一种偶然。就像地球的出生是一种偶然一样。人的死亡，是一种必然。就像地球注定毁灭一样。

文化宫的古树，一多半长了树瘤。人老长斑，树老长瘤。那树，没个三五百年，长不出瘤来。树长了瘤，就显出沧桑来了。

当娇艳的牡丹，紧靠着树瘤，迎风怒放，当作何感想呢。静止的一瞬间，牡丹告诉你，生活的美好。树瘤告诉你，生活会有坎坷。人活几十年，就是在美好、甜蜜、坎坷、屈辱、痛楚的掺杂不清中度过的。择清楚了，也到了离去的时候了。

世事轮回。千年古树也好，八百年五百年的古树也好，只看着，心里头有数，不言声。

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