鹁鸪声里又春深（燕影客）

燕影客

杨花颠倒入帘栊，睡鸭香残碧雾空。

尽日寻诗寻不得，鹁鸪声在梦魂中。

—金·周昂《春日即事 其二》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现在国家重视生态环境，所以，即便身处城市之中，也可以看见蓝天白云，闻到花香，听见鸟语，这是国家富强、民众富足的表现之一。于我来说，要感谢时代，比起父辈，我们的生活太美好了！

但于我来说，也有不便利的。比如这鸟语，就曾带给我困扰。咕咕—咕咕—，或咕咕—咕—咕，这声音时常在耳边响起，让我一度认为是杜鹃。因此每每听到这叫声，就想起家乡，分外觉得感伤，心情也低沉了。

杜鹃又叫子规、催归、杜宇等，俗称布谷鸟。它叫声哀切，有时昼夜不止，所以叫杜鹃啼归。杜鹃是杜鹃科鸟类的通称，最常见的是大杜鹃、三声杜鹃和四声杜鹃。大杜鹃叫声似“布谷、布谷”；四声杜鹃叫声似“割麦割谷”。

和杜鹃同名的植物杜鹃，是老家山后常见的一种野生植物，漫山遍野都是。每到春天，杜鹃一开花，满山一片红色，因此又名映山或照山红，还名杜鹃花、山踯躅、山石榴等。杜鹃高歌之日，恰逢杜鹃花开之时。杜鹃口腔上皮和舌部都为红色，古人误以为它啼得满嘴流血，故有杜鹃啼血之说。说杜鹃鸟啼血、滴落到杜鹃花上，才造就杜鹃花那惊艳的红色。唐代成彦雄《杜鹃花》云：“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宋人王令写诗说：“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近代秋瑾也说：“杜鹃花发杜鹃啼，似血如朱一抹齐。 应是留春留不住，夜深风露也寒凄。”这是一个花争春、鸟惜春的故事，虽多了些春光易逝的凄婉调子，却是花鸟相互成就的佳话。

春雨初晴水拍堤，村南村北鹁鸪啼。

含风宿麦青相接，刺水柔秧绿未齐。

—宋·方岳《农谚》

后来我研究杜鹃时才恍然大悟，这叫声并非杜鹃所发，而是来自一种叫斑鸠的鸟儿。它们以“咕-咕咕-咕咕”的节奏重复，有两声节奏的“咕—咕”，三声节奏的“咕咕—咕”，亦或四声节奏的“咕咕—咕—咕”。乍一听上去，和“布谷、布谷”很相似，但确是斑鸠。我把它当杜鹃太久了，即便知道是斑鸠，也总让我想起家乡来。

老家也有斑鸠，很漂亮的一种鸟儿，一种野生鸽子，又叫鹁鸪，亦叫鹁姑 。老家方言呼之仆鸽或普鸽，大约是相对家鸽或信鸽而言的，有时甚至直说野鸽子。对我来说，它是特立独行的鸟儿。斑鸠外形简洁素朴，一股子利落劲儿。叫声似乎并没给我留下印象，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以为它不大会叫，直到我误把它当作杜鹃为止。除此之外，它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鸟巢了。

斑鸠的鸟巢也极其简洁素朴，几根细树枝架在树杈上，像大人荆条编的篮子底，从下方可以清晰地看见鸟蛋。我就像闻到鱼腥味的猫一样，一有空就在树下转悠，幻想着把鸟蛋取下来，或是“偷”走一只孵出的小鸟。但直到幼鸟展翅飞翔，我的愿望都未能实现。它的鸟巢虽然一览无余，但对于七八岁的我来说，还是不可逾越的障碍。毕竟离地有三四米，还是鳞片横生的松树，攀爬则硌得慌，搬梯子又太重，于是我就成了小斑鸠的成长见证人了。

村南村北鹁鸪声，水刺新秧漫漫平。

行遍天涯千万里，却从邻父学春耕。

—宋·陆游《小园》

大概出于鸽子的天性，斑鸠是亲近人的鸟儿，喜欢在人居附近活动。有时它把巢建在挨着窗户的树上，甚至就在阳台、空调支架、墙外花盆、外墙平台、飘窗护栏等位置筑巢，真真正正地和人比邻而居。不像燕子“高人一等”，把巢建在屋檐或天花板下，斑鸠愿意和人平起平坐，倒是比燕子更亲近一些。

说到筑巢，一直以来，人们对斑鸠有很深的误解。《诗经·召南》曰：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这是“鸠占鹊巢”的来历，后引申为强占别人的住屋，产业或财产。一般人据此看来，斑鸠不会筑巢，要繁衍后代时，就去强占喜鹊窝。斑鸠因此成为大家眼中强盗的代称。实际上，喜鹊会啄食斑鸠蛋，是斑鸠的天敌之一。斑鸠占鹊巢，不是送食物上门吗？在这件事上，斑鸠给杜鹃背了锅。不筑巢、把蛋下在其它鸟巢的，是杜鹃。产卵于某些鸟的巢中，靠其它鸟孵化和育雏，鸟类学家称之为孵卵寄生性。杜鹃即以此出名，杜鹃亚科的所有种类，以及地鹃亚科中的纹鹃、雉鹃和孔雀雉鹃，都有这种特性。当然，其它地鹃会筑巢育雏，不能一概而论。

斑鸠筑巢，不像燕子追求精雕细琢，不像喜鹊讲究大气磅礴，不像麻雀重视温暖舒适，它只注重经济实用，筑巢风格极其朴素。一些细枝，几片羽毛，一个“鸠巢”就筑好了。

云壑风泉入画图，水帘亭畔客怀孤。

海桐花发山桑熟，细雨春林叫鹁鸪。

—清·丘逢甲《东山春思其二》

斑鸠筑巢，其实是大巧若拙。《禽经》说，“鸠拙而安”，“鹪巧而危”。鹪，即鹪鹩，类黄雀而小。常取茅苇羽绒为巢，系以麻发，于一侧开孔出入，甚精巧，俗称巧妇鸟。《禽经》曰：“（鹪鹩）取茅秀为巢，刾以缣麻，若纺绩。为巢或一房，或二房，悬于蒲苇之上。枝折巢败，巧而不知所托。”《埤雅》云：“《禽经》曰，拙者莫如鸠，巧者莫如鹪。今鸠累巢，止于数枝，才能载身而已。鹪巧而危，鵻拙而安。”鵻，即鸠，鹁鸪的古称之一。

普通人以为“鸠占鹊巢”的鸠，是斑鸠，学者可不会犯糊涂。“鸠”在文献中出现极早。《夏小正》有“正月，鹰则为鸠”，“三月，鸣鸠”，及“五月，鸠为鹰”等记述。《月令》有“仲春之日，鹰化为鸠”，和“季春之月，鸣鸠拂其羽”等记录。《诗经》有“于嗟鸠兮，无食桑葚”，“鸤鸠在桑，其子七兮”，以及“宛彼鸣鸠，翰飞戾天”等记载。实际上，古书中的“鸠”，是很多鸟类的统称，要结合具体语境来解释，如鸤鸠是布谷鸟类，祝鸠和鹘鸠是斑鸠类，爽鸠是鹰类，雎鸠是凫鸟类。《尔雅·释鸟》曰：“鸤鸠，鴶鵴（jiá jú）。〈注〉今之布谷也，江东呼为获谷。〈疏〉《诗·召南》云‘维鹊有巢，维鸠居之’，皆谓此也。郭云今之布谷，江东呼为获谷，谢氏云布谷类也。”老祖宗在这件事上可谓睿智和明察秋毫，在汉晋时，先民就对鹁鸪和布谷的习性极为了解，体现了我国古代在鸟类学方面深厚的知识。

青黄梅气暖凉天，红白花开正种田。

燕子巢边泥带水，鹁鸪声里雨如烟。

—明·沈明臣《萧皋别业竹枝词十首》

李时珍《本草纲目》为斑鸠释名：“鸠也，鹁也，其声也。斑也，锦也，其色也。”以此看来，独特的叫声和鲜艳的羽色，是斑鸠的特征。斑鸠的种类很多，主要有火斑鸠、山斑鸠、珠颈斑鸠三种，山斑鸠最为常见。区分三种斑鸠主要有两种方法。即一看脖颈。火斑鸠颈部有黑色半领圈，前端白色；山斑鸠脖颈两侧各有一块蓝灰羽缘的黑羽；珠颈斑鸠颈侧满是白点的黑色块斑。二看体羽。火斑鸠体羽主要为红棕色。山斑鸠上背及下腹为褐色，左右两侧蓝灰色。珠颈斑鸠整体灰褐色。简而言之，看上去呈红棕色的就是火斑鸠，身上有蓝灰羽毛的是山斑鸠，脖颈有一圈白点的是珠颈斑鸠。这就是以羽色来区分斑鸠种类。也可以通过叫声来区分斑鸠。火斑鸠叫声为“咕—咕”，重音在第一音节；山斑鸠叫声较为低沉，“咕咕—咕—咕”，连续重复，重音在第三个音；珠颈斑鸠叫声为“咕咕—咕”，最后一音加重。

斑鸠是一种中药，有益气明目，强筋治虚等功效。李时珍《本草纲目》说：“鸠能益气，则能明目矣，不独补肾已尔”，还说“鸠入药尤良”。还记得小时候，我生病后，父母亲就说，“好像有点虚，弄几只普鸽补一补吧！”当然，那是法制不健全的三十多年前，现在可不能这样！三种斑鸠都是国家“三有”保护动物。所谓三有保护动物，即国家保护的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对于“三有动物”，我国刑法及相关法律规定：私自捕捉1只（条）就违法，捕捉20只（条）以上就构成犯罪，捕捉50只（条）以上就属于重大刑事案件。《本草纲目》等古代药典中，很多药方以“三有”保护动物入药，我们要多加注意，避免犯法而不自知。毕竟，世异时移，社会在进步。

物情岂愿岁时遒，一气潜移不自由。

日出鹁鸪还唤雨，夏初蟋蟀已吟秋。

—宋·陆游《感物》

比起斑鸠，鹁鸪更受古人喜欢，大概是比起斑鸠来，鹁鸪更有音韵感吧，听起来也与布谷或鹧鸪相似。古人笔下的鹁鸪，大概分为四类。

一是春天的代表物种之一。鹁鸪鸣叫正欢之日，正是春事正浓之时，故诗中多有“春深鹁鸪”之叹。明代王阳明《和董萝石菜花韵》云：“油菜花开满地金，鹁鸠声里又春深”。清人张槎《一剪梅·春怨》也说，“小院春深叫鹁鸪。朝也姑姑。暮也姑姑”。

二是鹁鸪知雨。天要下雨或刚晴时，鹁鸪常在树上咕咕地叫，故又名水鸪鸪。《续博物志》云：“暮，鸠鸣即小雨。” 《埤雅》亦云：“祝鸠…天将雨则逐其雌，霁则呼而反之”，以及“鹁鸠灰色无绣项，阴则屏逐其匹，晴则呼之，语曰‘天将雨，鸠逐妇者’是也”。梅尧臣《和刘原甫复雨寄永叔》写道：“冲风燕子衍泥去，隔树鹁鸪嗔妇归”，宋代虞俦作诗说：“营巢燕子恰迎风，逐妇鹁鸪还唤雨。”元代杨维桢《两鹁鸪》也说，“两鹁鸪，朝朝暮暮啼不休。天阴妇弃去，雨止还相求”。正是因为鹁鸪知雨，才有这些关于“天将雨，鸠逐妇”的诗文。陆游 《东园晚兴》亦云：“竹鸡群号似知雨，鹁鸪相唤还疑晴”，看来知雨的，不止鹁鸪，还有竹鸡。

鹁鸪知雨在桑中，雄逐雌飞自不同。

胡粉未生轻蝶白，燕脂先绽野樱红。

—宋·梅尧臣《次韵和长文禖祀郊外见寄并呈韩子华》节选

三是鹁鸪催耕。春深逢春雨，正好忙农事。因此，鹁鸪鸣叫，也赋予了催耕的含义。苏轼《望江南·暮春》云：“微雨过，何处不催耕。百舌无言桃李尽，柘林深处鹁鸪鸣。春色属芜菁。”清人赵翼 《淝水》说：“何处遥天听鹤唳，鹁鸪声里晓耕云。”

四是村居及日常生活的代表。鹁鸪近人，在村居及日常生活中，经常会听到鹁鸪鸣叫。这叫声中，有穿透空间的辽远，也有烟火人间的美好；有雨润万物的欣喜，也有时光流逝的感伤；有农事繁忙的充实，有自然闲适的悠闲。

村南村北鹁鸪鸣，小雨霏霏又作晴。

拂枕欹眠不成梦，却拖藤杖出门行。

—宋·陆游《秋思》

斑鸠同样进入诗中，只是不像鹁鸪频繁而已，试看清代李振唐《台湾竹枝词其三》。

斑鸠声里叫春晴，绿水如环抱画城。

闲步夕阳村上路，家家叠鼓赛延平。

正是鹁鸪鸣叫正欢的时候，它是旧时的记忆，是春雨农事，是春光正好，还是自然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