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前人的声音

李建忠

今天是五四运动一百零四周年纪念日，这里选取1949年5月4日人民日报的三篇旧文，一文为俞平伯先生的《回顾与前瞻》；另一文为黄炎培先生的《人民革命的信炮——五四运动》；还一文为茅盾先生的《还须准备长期而坚决的斗争·为“五四”三十周年纪念作》。

五四本身的意义如何？它又反映了什么？它对文化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些都是当时俞平伯、黄炎培、茅盾等人的思考内容。

昔人已逝，余音犹存，让我们一起聆听他们当时的声音……

《回顾与前瞻》

俞平伯

“三十年为一世”，从民八五四到现在，时间不为不久，但我们住在北京的人觉得人民无恙，城郭依然，回想起来仿佛如同昨日。每逢“五四”，北京大学的同学们总来要我写点纪念文字，但我往往推托着，延宕着不写，因为我虽曾参加了一点儿的五四，却不过一名马前小卒，实在不配谈这光荣的故事。况且过去的已过去了，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今年却不然了。大大的不同了，非但三十年为一世值得纪念，大时代的确已到了。马前小卒还是马前小卒，或者更小了一些，但挨着这大时代的边缘，仿佛亦很有光彩的，老话所谓“与有荣焉”，这“五四”的精神也在突变的，雄伟无前的革命中发扬光大起来。这是从民八以来最可纪念，最促人反省的一回。我虽不懂什么，也不得不就想到的说一点儿。

民国八年的五月四日，这个青年学生的运动，从表面上看，因为抗争辱国的外交以直接行动打击北府的官僚们，是政治性的，但它的根底却非常广泛，是社会家庭的改革，文化的鼎新，思想的解放等，……简直可以说包罗万象，不过在尖端上作一个政治性的爆发而已。所以这个运动发生在北京以后，立刻风靡全国，展开了如火如荼的阵容，在今年全国大解放以前，这三十年中很少有过这种伟大令人感动的场面，就是民十七的北伐成功，也还差一点。

再说一句，这两个划时代的转变，实只是一桩事情的延长引申，不妨当作一本戏看。这很有点象做截搭题的文章，但我的确如此想的。例如共产思想已在那时萌芽，李守常先生一面作“五四”的斗士，一面又是共产主义的先觉和殉道者。鲁迅先生的“呐喊”也大部分在那时候写的。科学和民主可不是还是那科学和民主？就思想的轮廓上看，新民主主义以至于共产主义，和三十年前的“五四”那时所倡导的没有很大的不同，最重要的在它的实行。“五四”当时气势虽然蓬勃，但不久内部在思想上起了分化作用，外面又遭逢反动残余势力的压迫，这些人们虽然想做，要做，预备做，却一直没有认真干，（当然在某一意义上亦已做了一部分）现在被中共同志们坚苦卓绝地给做成了。这大时代之所以大，大在它的实行上，思想领导的正确性当然是根本的，不待言。好比在民国八年五月四日开了一张支票，当时看来很象空头支票，却在三十年后的今天给兑了现，像我在北京约略住了半辈子不曾移动的人，坐着等光明的到来，自然很象奇迹。

但我信“五四”的根本精神以至口号标语等原都很正确的，至少在那时候是这样。如“内除国贼”不就是“反封建”“惩办战犯”吗？如“外抗强权”不就是“打倒帝国主义”吗？可有一层，这三十年中却几度迷了路途。尤其在这古城的大学里，虽亦年年纪念“五四”，但很象官样文章，有些朋友逐渐冷却了当时的热情，老实说，我也不免如此。甚于有时候并不能公开热烈地纪念它。新来的同学们对这佳节，想一例感到欣悦和怀慕罢，但既不曾身历其境，总不太亲切，亦是难免的。再说句老实话，近年来各校同学们这些反抗强力，争取光明的活动，已迈过了“五四”的成绩还甚，只是民八的五月正当时代转捩的关键而已。北大的精神只有一个，何必“五四”，又何必不是“五四”。

旧路虽迷，忽然找着了，前景更有新开展，惊喜惭愧的心情如何可言，我们总应当好好的走着罢。也正剩得这“开步走”的问题。革命的前途，犹艰难而遥远。俗语不说吗，“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惟其艰难，惟其遥远，那才更有意思哩。最所欣幸的，光明在前，咱们从今不怕再迷失路途了。

（三十八年五月北平北京大学）

《人民革命的信炮——五四运动》

黄炎培

遥遥的世宙，在几千万年进化途程中，经过长时期的渐变，来一个突变，突变的程序，有时会分做若干阶段、最后才到达了成功。

中国人民革命，经中国共产党领导，到今天走上了成功的途径。它的运动，不始于今天，民十六国民革命军北伐，也曾一度表现它的力量，最早乃是五四运动。它首先把人民的力量，用突变的方式表现出来。到今天才在完成突变的程序，而人民革命工作，恰等于农家经过春耕夏耘而秋收希望它的使命从此完成。

用突变的方式，发挥人民力量，这是五四运动所负荷的使命的本质。而打倒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乃是当时军阀送给它的好题目。例如民十五，上海英租界巡捕开枪制止学生游行，有了这个好题目，便有五卅事件发生，五四和五卅，两者范围大小不同，而性质略同，而五四实是人民革命历史发展初期的一个信炮，恰等于黄花冈一役是辛亥民族革命过程中间的一个信炮。

为了五四运动，属于人民革命发动的最初期，所以那一回运动的成员特别复杂。极少数是把人民革命做目的来领导运动的，也有并没有了解人民革命意义，仅发于爱国的一念，来参加运动的。中间最大多数，等于戏场里的跑龙套，尽管写出激昂慷慨的文章，尽管擎着白旗，喊着口号，跟着人家跑，当时很象是前进分子，情势一变、紧要关头到了，他们会干出反动行为，人民革命运动成功期的革命对象，不少五四时期轰轰烈烈的人物，就是这个缘故。

岁寒知松柏，有了百卉的凋零，越显出松柏的珍贵，我们今天站在人民革命完成时期，来纪念五四，要纪念当时的运动领导者，还应该认清人民革命的意义，中国共产党用新民主主义来领导人民革命，何以会成功？何以成功得这样迅速，彻底？他们用怎样方法来领导人民的？革命成功后，人民所得到的是什么？这都是需要我们清清楚楚地认识。认识清楚了，我们每一个人要诚心诚意地做这回运动中间一个成员，不光是跟着人家跑，五四运动，就是给予我们一面很好的镜子。

（民国三十八年五月）

还须准备长期而坚决的斗争

——为“五四”三十周年纪念作

茅盾

“五四”运动是思想运动，也是群众运动。当然又是政治运动。从思想方面看，那时成为主潮的，是反封建（反礼教），主张个性解放。而作为一个既发之后即澎薄全国的群众运动，那时的主力不能不说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青年学生。至于“五四”的政治口号，如所周知，就是反帝反封建和解放被压迫阶级，虽然这最后一个在当时还不大明确。

“五四”运动的领导人物在思想分野上，主要也分为两派。一派是马克斯主义者，几天以前纪念过的二十二年前殉难的李守常先生就是一个卓越的代表。又一派，勉强可说是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在当时，他们还保持了自由主义者的面目）。现在已经堕落到无聊而又无耻的美蒋走狗，战犯胡适，便是一个最为典型的代表。在那时候，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思想，其声势，其群众，都胜过马克思主义，这是一个毋庸讳言的事实。然而，三十年来，在思想运动方面，充实了“五四”的思想内容，加强其战斗性的，不是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而是工人阶级的马列主义；三十年来，在每一民族危机时期，指示了民族解放的历史方向，坚决而正确地领导人民前进的，也不是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者而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马列主义的政党。今年是“五四”的三十周年，在这“红五月”，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从此结束，震撼了全世界的一个新中国已经产生，“五四”的历史任务也终于完成了，难道这样铁一般的事实还不够证明何者是真理所在，方兴未艾，而何者则是违背历史法则，命定要没落的么？

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在“五四”初期曾一度表示其兴奋而思振作。然而先天不足的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对帝国主义既富于妥协性，对劳苦大众的要求解放则又畏如蛇蝎，于是在一度兴奋以后，在国内外反动势力的威胁利诱下，立即就右倾了，乃至反动了，其中一部分终于倒入封建地主买办阶级的怀抱，投靠在帝国主义的门下。此在文化方面的表现，就是自由主义者的摇摆不定与其中一部分人的终于堕落。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不必再学。如果在“五四”初期，当自由主义者还没收起反封建的旗帜而且至少也还不敢公然为帝国主义辩护的时候，小资产阶级的青年知识分子对于自由主义尚存幻想，那么，在这时候，他们若不是感到了幻灭而苦闷，那就毅然走到马克思主义的旗帜下面来了。这也是我们亲眼看见或亲身所经历的，也不必再举例子罢。这一时期，马列主义在中国，尚在发展的过程中。中国革命运动犯过错误，有过挫折。苦闷的知识青年群有过短时期的思想混乱。小资产阶级青年以颓废为逋逃薮，在亭子间里和女朋友一面拼酒，一面举拳击桌，歇斯底里地喊着：“到民间去！到民间去！”为个人无政府主义所陶醉的破落户子弟，穿着褪色的彩衣，挥霍完了他太太的最后一文陪嫁和私蓄，“热情”而愤激地大呼：“一切都毁灭了罢！一切都毁灭了以后，乌托邦就出现了！”玄学鬼，夜游病患者，躲在十字街头的象牙塔内的“艺术至上主义者”，未来派，世纪末的忧悒病，复古派，全盘欧化论，等等，一齐同时登场。然而所有这一切的思想混乱，在马列主义的光耀之下，终于逐渐获得澄清：这不也是大家都经历过，好象仅是昨天发生的事么？

从达尔文主义到马克思主义，从易卜生到高尔基，从“实验主义”到辩证法，从批判的现实主义到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从无条件地搬演欧洲近代的文艺形式到提出民族形式这一课题——三十年来，这道路是迂回曲折的，但却不是循环往复而是步步前进，步步在作两条战线的斗争。到今天，“三十年为一世”，马列主义的中国化，毛泽东思想，正如已在政治军事上取得伟大的胜利一样，在文化战线上也已得到了决定性的胜利了。

然而我们还不能说，毛泽东思想领导下的新民主主义文化的敌人已经全部缴械，全部肃清。新民主主义文化的敌人有帝国主义文化，有封建文化，还有买办文化。在“五四”三十周年这一天，南中国的最大文化中心，上海，或许已经解放，至少亦已临到解放的前夜，三十年来，上海是立于文化战线的前哨地位，斗争最为激烈的，而上海一向又是帝国主义文化、封建文化、买办文化的“共存共荣圈”，其顽强性恐为全国冠，上海的解放并不意味着这三种反动文化的消灭，正如革命在全国胜利以后，我们还不能说反动势力就此即将销声匿迹。帝国主义文化，封建文化，和买办文化的余孽在全国各处都还潜伏着，我们还须作长期而艰苦的斗争。

我们反对帝国主义文化，并不是说我们连帝国主义各国的具有建设性的学术思想，古典文艺以及批判的现实主义的文艺都一概排斥了。我们所反对而必须在我们的文化思想领域中扫除掉的，乃是作为帝国主义侵略先遣队而在中国人民精神上起腐蚀作用与麻痹作用的东西，如欧美资产阶级末落期的个人主义，颓废思想，文艺上的一切所谓“近代派”，特别是在“美国主义”这块招牌下面所倾销的什么美国式的民主，美国式的自由生活方式以及美国作风的市侩文艺，市侩哲学。蒋介石这个运输大队长把美式装备送来，解放军已经笑纳了，但是和美式装备同来或先来的布满了全中国的“美国主义”商标的东西，不论它装璜得怎样美丽，我们文化战线上的战士们却一定要把它彻底扫除，送还原主。我们不需要“美国主义”的民主和“自由生活方式”，也不需要市侩哲学和炫耀大腿乳峰的色情文艺。

同样地，我们说要坚决消灭封建文化，并不就是说要把我们的民族文化不加辨别地统统束之高阁。相反的，我们民族的优秀文化的遗产我们要继承，还要发展它。这一层道理，现在差不多已成为常识，这里不必再多加以说明了。封建文化的藤蔓可说是到处全是，纠缠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斩除这些藤蔓，恐怕要比土地改革还要费力，需要的时间恐怕也还要多些。

买办文化可以说是帝国主义文化的干儿子，依大城市为据点而伸长其触角。小资产阶层是买办文化最易蔓生的温床。崇拜洋人，醉心欧美生活，“月亮也是外国的亮些”，一一总而言之一句话，在人民中间散播民族自卑心理，就是买办文化的特长。尤其恶劣的，是专拣中国的一些封建性的颓风敝俗，用贩买假古董的姿态，写成书本子，在博得洋主子一笑之余，赚几个赏钱，以自满足其物质欲。林语堂就是这一类买办文化制造者的典型的例子。中国人民是伟大而英勇的。八年抗日战争三年解放战争中涌现了无数可歌可泣的勋功伟烈，在全世界上现在还唯有苏联的人民也在卫国战争中一样地表现过。我们要歌颂人民的英烈，发扬民族自尊心，把买办文化和买办阶级一齐在中国大地上消灭掉！

革命在全国胜利已是计日可待的了。然而正象在全国范围内扫清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买办资产阶级的余孽尚需要我们继续努力一样，在全国范围内扫除帝国主义文化、封建文化和买办文化所需要的时间和努力，也许还要多些罢？我相信我们是能够把这三位一体的新民主主义文化的敌人扫除掉的！因为我们这支文化队伍是有三十年的斗争经验的，我们已不象三十年前的“五四”那时既然缺少经验，而且阵营不整；现在我们不但知道怎样战胜敌人，也知道怎样团结友军。但是为要保证成功，我们必须继续学习，把自己改造得更好些，用人类最进步的思想来武装我们的头脑。　

（四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