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他写诗调侃妻子口音不纯正,却不料其语音正是今日标准的普通话 </b></p><p class="ql-block">晚唐有个诗人叫胡曾,他是湖南邵阳人,生卒年、字号均不详。中举后,连续数年考进士不第。以后两次在西川节度使手下当幕府。娶个妻子是成都人,夫妻感情融洽,其乐融融。有一次胡听到妻子说又是个阴天,他随即写了首诗,给妻子的口音开了个小玩笑。这首五言绝句的标题是《戏妻族语不正》,全诗如下:</p><p class="ql-block">呼十却为石,唤针将作真。</p><p class="ql-block">忽然云雨至,总道是天因。</p><p class="ql-block">注:妻族,妻子的娘家亲族。汉班固《白虎通•宗族》:“妻族二者,妻之父为一族,妻之母为二族。”</p><p class="ql-block">这首诗的大致意思就是讥讽妻子和她的娘家人口音不纯正、不标准,常把“十”说成“石”,把“针”读成“真”,如果云雨将至,竟然把天“阴”说成天“因”。</p><p class="ql-block">胡曾听起来不纯正的语音,今天我们读起来却觉得一点不差,非常规范,毫无违和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p> <p class="ql-block">我们知道,语音是发展的,古人跟现代人的读音并不一样,落实到这首诗里所举的几个例子,当时并不是同音字。</p><p class="ql-block">简单的分析一下上面的例字:</p><p class="ql-block"><b>首先:“十”和“石”</b></p><p class="ql-block">“十”入声,诗韵属于缉韵,这个韵部常见的同韵字还有“缉、急、立、入、湿、集、泣、涩、习、蛰、拾、粒、级、执、汁”等。</p><p class="ql-block">“石”入声,诗韵归于陌韵,这个韵部常见的同韵字还有“陌、客、白、泽、伯、宅、席、策、碧、格、帛、戟、璧、麦、柏、魄、夕、液、尺、逆、百、辟、赤”等。</p><p class="ql-block">这两个韵部除了“十”和“石”今日读起来语音相同外,两个韵部里的大部分字,比如“缉”和“陌”,现在读起来南辕北辙,相差甚远。以此反推,唐代的“十”和“石”就不应该读音相同。</p><p class="ql-block">这两个音的差别在哪里呢?</p><p class="ql-block">王力的《汉语史稿》里说:现在汉语韵母i的来源为中古“止、蟹”两摄的开口三四等字和“梗、曾、臻、深”四摄入声三四等的大部分字。“等”是音韵学中的概念,通俗地说是:开口三四等字是韵母是i或含介音i的韵母,相当于现代汉语的“齐齿呼”。“十”和“石”都是开口三等字,都含介母i,只是介母后边的韵母不一样。</p><p class="ql-block">据此可知,在唐代,“实”的读音开口度较大,而“十”的读音开口度较小。保存古音较多的吴语区如上海话里两者发音即有细微区别:“十”的发音约为ziep, “石”的发音约为ziak(韵尾都有个入声字特有的舌尖或舌面急速顶住上颚阻塞继续发声的动作)。从上海话注音两字韵腹即知开口度“实”大“十”小,这个例子约略可以印证唐音。</p><p class="ql-block">当年胡妻及其娘家人读“十”音时,嘴巴张开得大了些。开口度一大,胡曾听起来就感觉有点怪异。</p> <p class="ql-block"><b>其次:“针(阴)”和“真(因)”</b></p><p class="ql-block">针,平声,十二侵韵。同韵字常用的还有“阴、心、深、林、吟、金、森”等。</p><p class="ql-block">真,平声,十一真韵。同韵字常用的还有“人、春、尘、新、身、神、伦、珍、仁、均”等。</p><p class="ql-block">这几个音的韵尾都是n。我们知道,现代汉语韵母n,来自中古的n和m两种韵母,n为前鼻音,不闭唇;m双唇音,必须紧闭双唇。当时的读音,真(因)的韵母为iěn,针(阴)的韵母却是iěm。读n时,舌尖顶上颚,双唇不闭合;但读m却必须舌尖不上翘,双唇闭合。</p><p class="ql-block">以此推测,胡妻说“针”“阴”这些音时,嘴巴有点懒,没有完成规定的全套过程,省略了最后一个双唇闭合的动作,听起来有点跑气漏风的感觉,所以也遭致胡曾的讥笑。</p> <p class="ql-block"><b>几点启发:</b></p><p class="ql-block">1.胡妻的读音可能是自己习惯使然,但更可能是当时颇为时髦的流行语音,因为她当时被胡曾认为不规范的读音,今日竟然冠冕堂皇的成了标准规范音。胡妻的发音预示了语音发展的趋势和方向,并非个人偶尔误读,故而这种推测有其可信的内在逻辑。</p><p class="ql-block">具体表现为:入声韵韵尾(如k、p)消失,变成元音收尾、闭口的m韵尾变成前鼻音n收尾。</p><p class="ql-block">2.胡曾是官场中人,唐代科考以诗赋取士,弄错了读音不仅写的诗会被耻笑,甚至因此下第。作为一个时刻惦记着进士功名的读书人,在语音规范上不肯苟且迁就民间变异的读音,也是为了保持一种专业水准,可以理解。清代的高心夔两次殿试都因错韵而痛失状元头衔,博学的曹雪芹也在《红楼梦》林黛玉的诗里落韵,不都因为没记住“该死十三元”的沉痛教训吗?故而,胡妻可以发个时髦音,而胡曾却必须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p><p class="ql-block">3.语音的发展有一个从众原理,即“约定成俗”规律。当社会上大多数人都这样使用时,错误也会变成正确,形成一定规模和风气后,官方也会认可。建国以后国家语委多次正音中把曾经规范的读音改成百姓口语,即是明证。中古的韵母i,数源同流,n、m二音归一,就是这个原因。胡妻的语音发展到今天与普通话完全一致,就证明了当初这几个语音露出同化的苗头,其后逐步发展到今天,终于完全合一,自有其可以自洽的底层逻辑。</p> <p class="ql-block"><b>胡曾作品:</b></p><p class="ql-block">胡曾没中过进士,但当年也是公认的个才子。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八》有传。他所著十卷《安定集》明代以后失传。现仅留存七绝咏史诗151首,其他题材的诗18首,书信体散文四篇,学者习惯称之为“一牒四启”。</p><p class="ql-block">胡曾成就最大的当属咏史诗,他的咏史诗,借古讽今,针砭时弊,振聋发聩,催人警觉。风格沉郁悲凉,语言通俗浅显,当年就产生很大影响。《唐诗纪事》记载一个小故事:前蜀王衍宴饮无度,内侍宋光溥就给王衍吟咏胡曾的《姑苏台》诗进行规劝:吴王恃霸弃雄才,贪向姑苏醉醁醅。不觉钱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来。王衍听后,惊愕失色,遽然汗出,从此改弦更张,罢宴不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