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这是一个隐藏在深山里的小村落,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多户人家。村落里,房屋的墙是用山石垒起来的,屋顶架着从山坡上砍来的树干和树枝,苫着从山洼里割来的茅草,天长日久,石墙上爬着绿油油的苔藓,草顶上黏着黑糊糊的鸟粪,给人的感觉是它们已经跟重重叠叠的山林融为一体了。</p><p class="ql-block"> 村民们出山去,须在那些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山道上跋涉几天几夜。因为太过偏僻,村里至今没有通上电,照明用的还是小油灯,没有电视看,也没有手机玩,成年累月就是拾掇那些镶嵌在山岩里的土疙瘩。谁愿意捱这样的苦日子呢?除了憨小子大风和一些老人、娃娃,村里的青壮年都跑到山外打工去了。大风的阿爸和阿妈去年得瘟疫死了,大风说,他不能离家,必须留下来为阿爸阿妈守坟。</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坟地在西山腰,大风每天都要去那里坐上一会,和阿爸阿妈说说话。村里年龄最大的三阿公对大风说:“憨小子,你甭有事没事地就往坟地里跑!那地方有修炼成精的狐妖,能变成美女,勾引你们这些壮实的小伙子,吸你们的精血!”</p><p class="ql-block"> 大风回答说:“嗯呢,我会留神的!”</p><p class="ql-block"> 入秋了,山中落叶纷纷。这天下午,大风又到坟地去。他穿过一片树林子,跨过一道山涧,猛一抬头,就看见在阿爸阿妈的坟前仰面朝天地躺着个人,一动不动的。他赶紧奔过去,发觉这人是个女的,从裹在碎花布褂子里的身段,可以分辨出是个年轻的姑娘,她的辫子散开了,蓬蓬松松的,脸上满是尘垢,眼睛紧闭着,看样子是晕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喂,你醒醒,你醒醒!”他大声喊着,又蹲下来,推着她的肩膀使劲晃了晃,可她就是不动弹。</p><p class="ql-block"> 咋办呢?大风朝四周看了看,只有几只山雀子在飞来飞去,连个人影也没有。他想了想,就把姑娘抱起来,扛在自己肩上,一口气跨过山涧,穿过树林子,进了自家的院门,又进了屋子,把姑娘放在自己卧室的床上。他倒了碗水,用小勺子给姑娘喂了几口,再从锅里盛了些棒子面糊糊,也给喂了下去。姑娘终于动弹了,睁开了眼睛。</p> <p class="ql-block"> “你醒了?”大风憨憨地笑着,这是他生来第一次救人,心里像大暑天喝了山泉水一样舒坦。</p><p class="ql-block"> “我咋在这里呢?这是哪里?”姑娘挣扎着坐起来,低低地问,她的声音很好听,是外山的口音。</p><p class="ql-block"> “我见你晕倒在坟地里,就把你背回家了。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咋就晕倒在我阿爸阿妈的坟前了呢?”大风也一连串问了好多问题。</p><p class="ql-block"> “我……我……”大概是因为身子虚弱,姑娘有些气喘。</p><p class="ql-block"> “看我,光顾着问你了!”大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你还需要休息呢!”</p><p class="ql-block"> “这是你的床?”姑娘看了看自己身上,又从床边的水碗里照见了自己的脸,就要下床,说,“看我,把你的被子给搞脏了!”</p><p class="ql-block"> 大风连忙说:“你先甭动,躺着歇一会。我这就去烧水,让你洗个澡!”</p><p class="ql-block"> 姑娘想推辞,但大风已经奔灶披间去了。一会儿功夫,他就搬了一只澡桶过来,又拎了一桶热水和一桶冷水,全倒进澡桶里,然后又翻出几件褂子和裤子来,说:“这是我阿妈的衣服,你要是不忌讳,就将就着换上吧!”</p><p class="ql-block"> “这……这……”姑娘有些犹豫。</p><p class="ql-block">“姑娘,你放心好了,我去院子里守着,你在里边把门栓上!”大风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爷们,脸红了,就跑出去了。</p><p class="ql-block"> 天色将晚,西边的峰峦都披着火红的霞光。大风坐在院子里的草垛上,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他回头看了看屋子的窗户,糊窗格的纸已经破了,掀开的一片纸条在风中瑟瑟抖动着,就不自觉地从草垛上跳了下来,蹑手蹑脚地朝窗户那边走去,但是,只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把斧子,蹲下来,使劲地劈柴禾。</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会,屋门咿呀一声打开了,大风抬起头来,见姑娘走了出来。她已经换上了大风阿妈的衣服,不合身,短了,又宽了,但却掩不住袅娜的身姿;长长的、黑黑的头发湿淋淋的,披散在肩膀上;两只眼睛又细又长,眼眸明亮,眼梢微微翘起;嘴唇薄薄的、红红的,向前嘟着,恰与翘起的眼梢呼应着。大风惊呆了,感到自己的魂魄都给她摄去了,心在扑通扑通地跳,从耳根到脸颊都是热辣辣的。忽然想起,自己到南山洼的小镇上卖山药时,从书店的橱窗里看到的卡通画里的狐妖不就是这副脸蛋吗?刚才还火烧火燎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斧子,呆呆地蹲在那里,浑身发颤。</p><p class="ql-block"> “大哥,谢谢你!我感觉舒服多了!”姑娘用双手绞着头发,侧着脸问,“这里离小孤村有多远?”</p><p class="ql-block"> “小……小孤村?”大风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回答,“这……这里就……就是小……小孤村呀!”</p><p class="ql-block"> “那太好了,我终于找到这里啦!”姑娘露出惊喜的神情,说,“村里有个叫大风的小伙子,你认识吗?”</p><p class="ql-block"> “大……大风?”大风把斧子攥得更紧了,“你……你找他有……有啥事?”</p><p class="ql-block"> “我是他未过门的媳妇,是从外山的大雁庄来的。”姑娘有点羞涩地说。</p><p class="ql-block"> “这么说,你是小天妹妹?我就是大风啊!”大风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落下了,手中的斧子也掉在了地上。</p> <p class="ql-block"> 大风的阿爸有个表弟住在外山的大雁庄,早年,阿爸和他表弟关系好,表兄弟俩在同年的春天娶了媳妇,他们的媳妇又在同年的夏天怀了身孕,双方就指腹为婚了。到第二年春天,阿妈生下了大风。在大风出生满一百天的时候,阿爸阿妈就抱着他,翻山越岭地到大雁庄去。到那里一看,对方生的是女娃,叫名小天,不觉满心喜欢。大风的阿妈带去一副银手镯,当场就把其中的一只戴在大风的左手腕上,另一只呢,就拉住小天的右手,也给戴上了。不料,小天的阿爸皱着眉,不说话,而小天的阿妈竟苦着脸说:“我闺女要是个狐妖,你们还认这门亲事吗?”这是说的啥话呀?大风的阿妈生气了,抱起孩子,拉着大风的阿爸就回家了。从此,两家就再也没来往过。这些事,是大风长大后听阿爸阿妈说的,印象特别深。于是,他就问小天,咋想到突然上小孤村来了。</p><p class="ql-block"> 当下,小天就流着眼泪,说大雁庄遭了“龙扒”,被山上冲下的泥石给吞没了,她的阿爸阿妈,还有庄里的一半村民都丧了命,她现在只有大风一个亲人了。她说着,就摞起右边的袖管给大风看那只镯子。那镯子有拉圈,可以缩小,可以放大,可以从小到大戴一辈子,和大风左手上的那只是一模一样的。</p><p class="ql-block"> “大风哥,当年,我阿妈问,我要是个狐妖,你们还认这门亲事吗?这个问题,你们还没回答呢!”小天怯怯地说,“你该不会嫌弃我吧?”</p><p class="ql-block"> “当年婶子那样问,大概是说笑话的吧?哎,我阿妈误会了,还以为是你们嫌弃我们里山的人穷,悔婚了呢!现在,我和你的阿爸阿妈都去世了,还计较那话干嘛呢?你是从你阿妈肚子里落下来的,又咋能是狐妖呢?不管咋样,你都是我的媳……媳妇呢!”晚霞之下,大风的脸红了,他抱起一捧柴禾,站起来,说,“我给你煮面条去!”</p><p class="ql-block"> “可……可是……”小天还想说啥,但又打住了。</p><p class="ql-block"> 吃过面条,天就黑了,大风点亮了油盏头,山风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油盏头豆大的火苗不住地跳动着,屋子里,大片的灯影晃来晃去的,两个年轻人就面对面地坐在灯前。自从阿爸和阿妈去世后,大风一直是独自生活,有说不尽的冷清,现在,突然来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咬了下指头,生生地疼,知道这不是在做梦。</p><p class="ql-block"> “小天妹妹,你真俊!”大风盯着小天的脸看,忽然笑起来了,说,“你洗了澡从屋子里走出来那阵子,我还以为你是狐妖呢!三阿公说,那片坟地里有狐妖,专门变成美女,吸小伙子的精血呢!”</p><p class="ql-block"> “大风哥,你信我么?”小天有些着急了,坑着头,不停地用手指绞弄着辫梢,“我真的是我阿妈生下来的,只不过……”</p><p class="ql-block"> “我咋能不信你呢?”大风打断了小天的话,说:“你要是不放心,我们过几天就成亲!”</p><p class="ql-block"> “嗯呢!”小天点点头。</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公鸡打鸣的时候,大风就起身到山涧去担水,把家中两只大水缸都担满了,然后就往兜里塞了些饼子,带上家中的积蓄,奔南山洼的小镇去了。大风的家在村落的最西头,与邻居们隔着一个土岗子,小天按大风的嘱咐,不出院门,以免见到邻居被当成狐妖。她把家中的被子、自己换下的和大风穿过的衣服、鞋子都洗得干干净净的,晾起来,到晚上就把被子缝好,把衣服折叠好,然后就和衣躺着。一夜无眠,到天亮后,正有些迷迷糊糊的时候,大风背着大包小包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大风买回来好多东西,有喜烛、鞭炮、糖果啥的,还有布料、绸带和红纸,外加一条猪腿。小天见了,就说:“大风哥,真不好意思,把你的积蓄都用光了!”</p><p class="ql-block"> 大风喜滋滋地说:“说啥呢?人一辈子就成一回亲,就该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p><p class="ql-block"> 小天轻轻抚摸着一块大红的灯线绒布料,说:“这是给我做嫁衣的吗?谢谢你了,大风哥!不过,我……我……在成亲前还要告诉你一件事……”</p><p class="ql-block"> 背后传来打鼾的声音,小天回头看去,见大风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她想起大风跑了一天一夜的山路,太累了,就赶紧给他脱了鞋子,盖上了被子。</p><p class="ql-block"> 大风一觉醒来,朝窗外望了望,见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阳光斜照着西南边的老崖,陡峭的石壁像被涂了一层金粉似的。他一骨碌爬起身,一边蹭蹭地往外跑,一边回头对小天说:“我去见三阿公,把咱们的亲事安排一下!”</p><p class="ql-block"> 小天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看他急吼吼的,我插句话都没机会呢!”</p><p class="ql-block"> 翻过土岗子,就是三阿公的家。三阿公正半躺在院里的竹椅上晒太阳,见大风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就捋着花白的胡须问:“憨小子,有啥事急成这样子?”</p><p class="ql-block"> 大风用手背擦着额头上的汗,说:“我要成亲了!”</p><p class="ql-block"> 三阿公呵呵地笑了,说:“唬我?你这憨小子,哪来的钱买媳妇了?”</p><p class="ql-block"> 大风急忙分辨说:“不是买的,是我阿爸指腹为婚订下的,就是外山大雁庄的小天妹妹。本来这门亲事已经不提了,但现在她家遭了‘龙扒’,房子和阿爸阿妈都没了,她孤苦伶仃的,就来投靠我了!”</p><p class="ql-block"> 三阿公直起腰来,让大风给他点上一锅烟,然后说:“我也听传大雁庄遭‘龙扒’了呢!人家遭灾,倒是便宜了你这憨小子!是来找我安排亲事的?”</p><p class="ql-block"> 大风绕到三阿公身后,为他捶着背,说:“嗯呢!东西我已经办了,就等您老人家发话呢!”</p><p class="ql-block"> 接着,大风就一样一样地报了自己采购的物品。三阿公听了,两只耳朵就抖起来了。说也奇怪,每当向村里的人发话的时候,他的耳朵都会这么抖着。他说:“去,把你那些大爷、大奶、大伯、大娘的都给我叫来!”</p> <p class="ql-block"> 只一锅烟的工夫,大风就把人叫全了,都是些不能出去打工而留下来守着村子的老爷子和老娘们,大伙儿都围着三阿公站着。</p><p class="ql-block"> 三阿公咳了几声,就抖着耳朵说了大风要成亲的事,然后说:“大风的阿爸阿妈走得早,他的亲事,各家都要帮忖。新娘子已经没了娘家,自己投上门来了,但在成亲前,孤男寡女的不能同住一室,这几天,新郎就先到四大伯的柴房里避着。村里的老爷子们也甭急着去看新娘子,变着法子往大风家跑。新郎和新娘的衣服、鞋子就请二呆娘领头做,凡是干针线活指头灵巧的老娘们都要出力,不能耽误了吉日。喜宴有槐花婶子张罗,人手嘛,喊到谁,谁就得帮忙,不准推托。大风家有两坛水酒,他又买了条猪腿,鸡窝里还养着一群鸡呢!菜蔬要是不够,各家门前屋后长的,都可以拿着用,甭打招呼了。我捉摸着,大风家的麦面吃差不多了,就把我家的那袋拎去吧!喜宴就在大风家的院子里办,到日子,老爷子们就带着娃娃们搬几张桌子和十几条板凳过去,再多带些碗筷和盘子啥的!”</p><p class="ql-block"> 三阿公一口气吩咐完毕,耳朵就不抖了。</p><p class="ql-block"> 平日里安静、悠闲的小孤村一下子热闹、忙碌起来了。二呆娘她们先是分头为大风和小天量身材和脚板的尺寸,再是聚在一起裁衣料、糊鞋底,然后就是各使绝活,做飞针走线的活计,最后,二呆娘还用红绸带扎了一朵大红花。槐花婶子她们杀了大风院子里的三只母鸡,又把大风买来的猪腿分别切成块、剖成片、剁成馅,还一趟趟地到各家的地里起新鲜的菜蔬,大风家的灶披间里,砧板不停地咚咚响着,油锅不停地吱吱炸着。老光棍四大伯像丢了魂似地,老是在大风家的篱笆外转悠着,过一会就送一捧柴禾进院子去,几次被槐花婶子拍着菜刀给撵了出来。娃娃们则成群地挤在篱笆的缝隙前,他们可不光是想瞅一眼新娘子,还为着嗅一鼻子从灶披间里飘出来的香味呢!</p><p class="ql-block"> 那边,大风见大伙为自己忙着,实在过意不去。正好有南山洼小镇上的货郎挑着担子到里山来,大风摸摸兜里还有一些钱,够买两盒香烟和一打风油精的——山里蚊虫多,被叮上后擦风油精特管用——东西买下后,香烟一人一盒给了三阿公和四大伯,风油精一人一瓶托四大伯给了二呆娘和槐花婶子她们。这边,小天憋在大风的屋子里,就自个儿布置新房,她把里里外外都拾掇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又把大风从南山洼买来的红纸剪成双喜,贴在墙壁和窗户上,屋子里顿时就有了喜气。闲下来,她就悄悄地流泪。槐花婶子问她为啥流泪。她说,想起死去的阿爸阿妈,伤心了;又说,看到小孤庄的乡亲们这样热情,感动了。</p> <p class="ql-block"> 正日子到了,天高气爽,阳光灿烂,家家户户的篱笆前都盛开着黄澄澄的山菊花。大风穿上新衣、新鞋,由三阿公陪着,回到自己家中。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天——这几天他可是分分秒秒都在想小天呢!只见卧室的门洞上新挂了一道用花格子被单改制的门帘,他把门帘掀开,探身入内,就见小天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上。今天的她从上到下都是红艳艳的,头上带着用绸带扎的大红花,脸上抹了胭脂粉,本来就红嘟嘟的小嘴又涂了一层口红,褂子、裤子以及鞋面都是红色的灯线绒的料子,只有弯溜溜的眉毛和滴溜溜的眼珠是乌黑的,以及鞋面上绣的小花是墨绿的。胸部高挺,臀部厚实,腰身却特别细巧,见到大风,她就羞涩地欠起身来,微微地一扭动,浑身的线条就像春风中的柳枝一样荡漾开来。一霎时,大风的心头又闪过了卡通画里狐妖的形象,但他随即就暗暗责怪自己:看我想到哪里去了?这哪里是狐妖?我的小天明明是下凡的仙女嘛!</p><p class="ql-block"> 大风恨不得马上太阳就能下山,马上就是洞房花烛夜呢!这时,院子里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有人在敲着窗户催促他们出去拜堂了,大风就搂住小天的腰向外走。小天踮起脚、搭着大风的肩膀,凑着大风的耳根说:“大风哥,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和你说呢!”</p><p class="ql-block"> 大风转过身来,憨憨地看着小天的脸,说:“莫慌哟!拜过堂,咱们能说一辈子的贴心话呢!”</p><p class="ql-block"> 他们走出屋子,在大家面前一站,只要是第一次看见小天的人,不管是老人还是娃娃,都瞪大了眼睛,全被她给吸引住了。四大伯说跑遍里山外山还没见过这么俊的姑娘,他的口水从嘴角一直淌到了脖子根。三阿公看到小天,竟然惊得手中的烟筒也掉在了地上,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山里人成亲,既有传统的习俗,也有破四旧后产生的新风尚,还有外出打工带回来的洋玩意儿,反正咋热闹就咋整呗!可是,村落里的青壮年都不在家,就少了许多花样,老人和娃娃们最感兴趣的还是吃喜宴,因此,简单的“三拜”之后,立即就开席了,大家从太阳挂在天正中一直吃到太阳落下西山头,把槐花婶子她们整了几天的“四小碟”和“八大碗”全都一扫而光,两只酒坛底儿朝天了,包糖果的小纸片扔得满地都是,风一吹,就像彩蝶一样飞起来。老爷子们喝高了,就肆无忌惮地议论起新娘的高胸脯、大屁股和水蛇腰来,老娘们就一边骂他们缺德,一边放荡地浪笑着,娃娃们则唱着、喊着、院里院外地互相追逐着。</p><p class="ql-block"> 大风牵着小天的手,逐个地向老人们敬酒,一共敬了三匝。他酒量好,喝了十几碗也没事。小天就不行了,她抿了几小口,就说头晕了。最后一匝敬到四大伯时,那个老光棍已经是满嘴胡话,他非得要小天喝一大碗,说要是不喝,就得让他亲一大口。</p><p class="ql-block"> 大风着急了,就向三阿公求救,说:“三阿公,您老人家倒是说句话呀!”</p><p class="ql-block"> 三阿公一向是个正经的人,但这会儿却帮着四大伯了,他抖着耳朵说:“喝碗酒怕啥呀?白娘子端午节喝了雄黄酒就显出原形来了,小天又不是妖精,怕啥呀?”</p><p class="ql-block"> 小天害怕地看了看四大伯满嘴的大黄牙,头一仰,就把满满的一碗酒咕嘟咕嘟地全喝光了。随即,她就双手勾着大风的脖子,脸蛋窝在大风的胸前,身体往下沉着。大风连忙把她抱了起来,进屋到卧室里,把她放到了床上,再一看,她已经睡着了。</p> <p class="ql-block"> 天色暗下来了,四围的山峰都黑魆魆的,院子里点了一盏小马灯,灯影里蚊虫在嗡嗡地飞着。四大伯带着一批人要进屋去闹洞房,大风挡着屋门,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的,说小天醉了,需要休息,可四大伯他们就是不让。</p><p class="ql-block"> “甭闹了!都散了,散了吧!”三阿公挥着烟筒说,他的耳朵又抖起来了,“大风这憨小子还有正事要干呢!”</p><p class="ql-block"> “啥正事呀?不就是那回事嘛!”槐花婶子嘟囔着。</p><p class="ql-block"> “那回事是啥事呀?”四大伯诞着脸皮问。</p><p class="ql-block"> 大家都嘻嘻地笑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在小孤村,三阿公的话是没人敢不听的,虽然觉得还不尽兴,但大家也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大风恭恭敬敬地送到了院门口。</p><p class="ql-block"> 三阿公走在最后,大风就摘了小马灯,递到三阿公手中,说:“天黑,您老人家走好!”</p><p class="ql-block"> 三阿公一手拎着小马灯,一手拉住大风的胳膊,说:“憨小子,我问你,以前见过小天吗?”</p><p class="ql-block"> 大风一愣,随即说:“见是见过,只不过,我那时出生才一百天,不记事!”</p><p class="ql-block"> 三阿公说:“说你憨,还真是憨!出生一百天,那也能叫见过?就是说,在这回之前,你根本就不知道小风长啥样?”</p><p class="ql-block"> “嗯呢!”大风点着头,心里有点不安了。</p><p class="ql-block"> “这一回,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吗?”三阿公又问。</p><p class="ql-block"> “是……也不是!”大风支支吾吾的。</p><p class="ql-block"> “咋说?”</p><p class="ql-block"> “是……是我……我上坟地去,见……见她晕倒在我阿爸阿妈的坟前,我……我就把她背回家了,一问,才……才知道是……是小天!”</p><p class="ql-block"> “这就对了!这人根本就不是小天,你见过种地人家有这么妖的姑娘的吗?她就是那片坟地里的狐妖,来勾你的魂了,就等着吸你的精血呢!”</p><p class="ql-block"> “不……不可能的!我……我……不信!”顿时,大风喝下的酒都化成了冷汗,从额头、脖弯和手心里渗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我有个法子让你信!憨小子!”三阿公抖着自己的耳朵,凑着大风的耳朵,嘀嘀咕咕地说了一番话。</p><p class="ql-block"> 三阿公说的是,他年轻时听长辈讲,狐妖喝醉了酒就会显出原形,不过,道行深的狐妖不会显出全形,只会露出一截尾巴来。他让大风趁着那个自称为小天的女人醉了酒睡熟了,去查看一下,要真的是狐妖,就用斧子把她砍了。</p> <p class="ql-block"> 三阿公拎着小马灯走了,院子里变得黑咕隆咚的,只有卧室的窗户里还亮着喜烛的光焰,山风吹来,夹杂着猫头鹰凄厉的叫声,让人感到格外的阴冷。大风僵立在院子里,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才走到柴堆边,弯下腰,摸到了劈柴的斧子,但他想了想,又空着手直起腰来,然而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到屋前,推开了虚掩的门,又走了几步,轻轻撩起卧室的门帘,跨了进去。两支红红的喜烛映照着小天的脸,她熟睡时,比醒时多了几分柔弱无助的神情,上翘的眼角和嘟起的小嘴好像在诉说着无限的哀怨。大风松了口气:这不是狐妖的原形!他盯着她看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抖抖瑟瑟地掀开了她的被子,想解开她的衣裤,看看有没有尾巴。正在这时,小天突然醒了,睁开了眼睛,大风吓得一连退后了几步。</p><p class="ql-block"> “大风哥,你怎么了?”小天坐起身来,摸着额头想了想,又侧耳听了听,说:“我这是喝醉了吧?乡亲们都散了吗?”</p><p class="ql-block"> “嗯呢!”大风嗫嚅着回答。</p><p class="ql-block">“大风哥,闹腾了一天,你一定累坏了!”小天忽闪着眼珠,情意脉脉地看着大风,因为醉酒而脸颊上泛着红晕,见大风不说话,也不动弹。她就下床来,一头扑在大风的怀里。</p><p class="ql-block"> 大风想推开小天,却使不出劲来,嘴里哼着:“甭……甭……”</p><p class="ql-block"> 小天抬起头,说:“大风哥,我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告诉你!几次要开口,都没机会呢!大风哥,实在对不起,我……我……我有……有……尾巴!”</p><p class="ql-block"> “你说啥?”小天的声音很轻,但大风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猛地一下把小天推开了,自己也一下退到了门帘边,大声说:“你……你……真是狐妖?”</p><p class="ql-block"> “不是的!不是的!”小天的眼泪哗哗地涌了出来,“我从阿妈肚里出来就有尾巴,一条很短很短的尾巴!我阿爸阿妈担心我是狐妖投胎,所以就对你阿爸阿妈说了那个话!可是,我哪能是害人的狐妖呢?我连杀鸡宰鹅也不敢啊!”</p><p class="ql-block"> “这么说,你还是小天?”对小天的话,大风半信半疑的。</p><p class="ql-block"> “大风哥,我不是有你阿妈亲手戴上的镯子吗?和你手上的可是一对啊!”小天走近大风,捋起袖管,露出雪白的手腕和银晃晃的手镯,说,“只要这镯子还在我的手上,我就是你的媳妇!”</p><p class="ql-block"> 过了好一会,大风说:“咱不说这事了。今儿,你也累了,快喝口水上床睡吧!”</p><p class="ql-block"> 大风一扭头,就掀开帘子,到对面他阿爸阿妈的卧室去了,回头又把卧室的门给顶上了。</p> <p class="ql-block"> 整整一晚,小天都没合眼,也没吹熄喜烛。看着烛花一滴一滴地淌下来,她自己的眼泪也一滴一滴地沾湿了枕头。天麻麻亮的时候,听见大风起身了,在院子里劈柴禾,然后就听见三阿公在篱笆外喊话:“喂,憨小子,咋起这么早呢?你出来一下!”接着就是大风跑过去开院门,再接下来,就是两人嘀嘀咕咕地说话,但隔得远,声音又轻,听不清楚:</p><p class="ql-block"> “憨……看过了?”</p><p class="ql-block"> “嗯呢……啥也没……”</p><p class="ql-block"> “脱下……看仔细了?”</p><p class="ql-block"> “嗯呢……真没……”</p><p class="ql-block"> “那……小两口就好好……吧!”</p><p class="ql-block"> 虽然听得断断续续的,但小天啥都明白了,是三阿公在怀疑自己,而大风在为自己撒谎呢!</p><p class="ql-block"> 听得三阿公走后,她就抹了抹眼泪,跑出去,想对大风说几句感激的话,但大风只顾坑着头劈柴禾,连眼皮子也没抬。她就跑灶披间去,烧洗脸水和做早饭,完毕后,就回到院子里,恭恭敬敬地站在大风面前,柔声说:“去擦把脸,吃点啥吧!”大风不答话,站起身上灶披间去了。小天就为他绞毛巾,又把稀粥和饼子端到他面前。两人默默地吃过早饭,大风就拿了一把锄子要出门去,小天也拿起一把锄子,要跟着出门。大风回头说:“你就待在家里吧,哪有新娘子刚过门就下地干活的?”小天就靠着篱笆,看着大风踩着落叶,走进了西边的树林子,然后回屋,到大风阿爸阿妈的卧室里铺床叠被,再回到院子里拿着扫帚收拾一片狼藉的地面,收拾完院子,又到屋后的拾边地里起菜,最后就是做饭。大风中午回到家,小天就忙着为他拍去身上的尘土,为他擦汗,然后就端出焐在锅里的热腾腾的饭菜。傍晚,大风从地里回来,也是这样。但晚饭后大风仍然到他阿爸阿妈的卧室去睡了,他端着油盏头,看了下叠得平整滑溜的被子,心里说:“不曾想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狐妖呢!”</p><p class="ql-block"> 一连几天,他们都这么过。</p><p class="ql-block">第五天早上,大风出门前从锅里拿了几个窝窝头揣怀里,说:“今天中午,我不回来吃饭了,那片棒子田远,来回跑浪时。”</p><p class="ql-block"> 小天追上去问:“在哪呢?我给你送饭去!”</p><p class="ql-block"> 大风指着西南方向那座高峻的老崖说:“过了西山腰的坟地,再往南二三里,就在老崖下面。你甭去,真的有……有……狐……呢!”</p><p class="ql-block"> 大风走后,小天收拾屋子,看见有一根钓鱼竿子,就拿着它,奔院子后面去了。那边坑坑洼洼的,多积水,她挑了一个树影下的深潭,挖了条蚯蚓做鱼饵,再放钩,不到半个时辰,就钓到了两条七八寸长的鲫鱼。小天喜滋滋的,回到家就在灶膛里煨鱼,这是她在娘家时跟阿妈学的绝活,煨出的鱼油光呈亮,香味四溢。煨好鱼,她又熬了菜汤。鱼放在盘子里,菜汤装在罐子里,全放在一只柳条篮子里,上面盖上一件衣衫,然后,她就挽着篮子奔老崖去了。</p> <p class="ql-block"> 出门向西,过了树林子和山涧,就是坟地。小天在公公和婆婆的坟前磕了几个头,就拐弯向南走。这里是一片乱石岗,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堆和石壁,石缝中长着杂树和荆棘,秋水沿着石坡冲下来,汇成了几股湍急的溪流,哗哗哗的流水声震耳欲聋。小天好不容易才走完这段路程,到了老崖下面。这里有一片茂盛的棒子林,棒秸高出了人头,又宽又长的叶子绿油油的,大风正在林子里除草呢!</p><p class="ql-block"> “你咋的还是来了呢?”大风走出闷热的林子,坐在田埂上吹风。</p><p class="ql-block"> “给你送好吃的呀!干这么累的活,啃几个窝窝头咋扛得住呢?”小天放下篮子,在大风身边坐下。</p><p class="ql-block"> “啥东西?这么香!”大风嗅着鼻子问。</p><p class="ql-block"> 小天神秘地一笑,掀去了盖在篮子上的衣衫,大风的眼睛发亮了,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条鱼就大口地咬起来。</p><p class="ql-block"> “慢着,别噎了!”小天把罐子递给大风,让他喝汤。</p><p class="ql-block"> “咦,你咋不吃呢?”大风问。</p><p class="ql-block"> “我回家再吃,这些都是给你的!”小天回答。</p><p class="ql-block"> 大风把一条鱼吃了个精光,连煨得酥软的鱼刺也嚼烂了吞下去了,然后就喝菜汤,啃揣在怀里的窝窝头。小天让他把另一条鱼也吃了,但是大风说啥也不干,说是让小天带回家自个儿吃。</p><p class="ql-block"> 小天回家时,又经过那片乱石岗。她挽着篮子,小心翼翼地跋涉着,忽然发觉有啥东西在后面跟着她,回头一看,竟是一只小狐。那小狐的身子不过一尺多长,但一条硕大的尾巴竖起来,却能掩住整个身子;毛色红红的,鲜亮光洁,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是难得一见的赤狐呢!小天从身边的流水中照见了自己的影子,一身红色的灯线绒的衣裤和鞋子,不禁失笑了,这小狐跟自己多相像啊!她发现,它始终和她保持着十多步远的距离:她停下来,它也停下来;她往前走,它也往前走。她觉得挺奇怪的,就转过身向它走去,它就往后退了;她再停下来时,它又停了下来,一双细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那神情,好像在期盼着啥。</p><p class="ql-block"> “喂,小家伙,你干嘛跟着我呢?”小天放下挽着的篮子,弯下身子问。</p><p class="ql-block"> “小家伙”不会说话,吐了下舌头。</p><p class="ql-block"> 小天拍了一下放在地上的篮子,说:“你是饿了吗?想吃我煨的鱼吗?”</p><p class="ql-block"> “小家伙”摇起尾巴来了。</p><p class="ql-block"> 小天就掀开盖着篮子的衣衫,拎起那条大风让她带回家吃的鱼,放在一块青石上,然后离开十多步,远远地看着。“小家伙”犹豫了一下,就摇着尾巴过来了。它先把鱼叼在嘴上,再竖起半个身子,用两只前爪朝小天拜了拜,一转身,就窜进了乱石丛中,不一会,那一团火焰似的精灵就消失了。小天像梦醒了一样,看着篮子里空空的盘子,呆立着,说不出话来,直至回到家里,她脑子里还时时浮现出“小家伙”的身影。</p> <p class="ql-block"> 下一天早晨,大风出门前说今天还是去老崖下的棒子田除草,但活计不多,要不了多久就能歇活回家,让小天甭送饭了。</p><p class="ql-block"> 小天有点遗憾地说:“我原本还想去钓鱼,煨了,给你送去呢!”</p><p class="ql-block"> 大风笑了,说:“回家吃不也是吃嘛,干啥非得送地里去呢?再说,你煨的鱼太香了,走在乱石岗上,说不定会把那里的狐引出来呢!”</p><p class="ql-block"> “是的呢!昨天,我……我……”小天差点就说出遇见“小家伙”的事,“那就煨了,等你回家吃吧!”</p><p class="ql-block"> 大风一到棒子田,就发觉有十来棵棒秸从根部折断了,倒伏在地上,棒秸上半成熟的果实也没了,仔细一看,断裂处有尖尖的齿痕,知道又是被狐偷吃的,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天色正阴沉下来,秋云渐浓,薄薄的水气在崖壁前、山坡上和乱石间轻盈地流动着。大风估计,一个时辰后将有大雨降临,于是,他就利索地干起活来,等干得差不多了,就解下栓在腰里的绳子把那十来棵折断的棒秸扎成一捆,扛在背上,拎起锄子,往家里赶。</p><p class="ql-block"> 走到乱石岗时,起大风了。秋叶萧萧而下:飘落在石堆上的,聚成团,悉悉地翻卷着;飘落在溪流中的,被水涡裹挟着,打着旋,不断地沉落下去。大风无意中朝身边不远处一看,猛地瞅见一团红色的东西蜷缩在一道石缝的荆棘丛中,再定睛看去,嗨,原来是一只避风的小狐!他马上想起那些被咬断了的棒秸,想起尚未成熟就被偷吃了的棒子,一股怒气从心底冲了上来:好哇!看你这可恶的小偷往哪里跑?他放下棒秸,端着锄子,慢慢地蹩过去,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但是,距离那石缝还有三尺远时,那小狐哧溜一下就窜了出来,躲过砸下的锄子,顺着风势飞快地跑了。大风转身就追了上去,他从小就生活在山中,在嶙峋的山石间奔跑,如同走平地一样,但还是跑不过那只小狐。眼看可恶的小偷就要溜走了,前面一个拐弯,绕过一道石坡,却出现了一条溪流,挡住了小狐的去路。这溪流是从石壁上冲下来的,水势很大,又很急,浪花飞溅,声如雷鸣。小狐停下来,惊慌地回头张望了一下,就纵身跃入到激流中去了。</p><p class="ql-block"> 狐是善于游水的动物,但它游水时必须把尾巴翘得高高的,因为它的尾巴特别大,一旦浸湿了,加重的分量就会使它沉入到水下去。现在,小狐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几个浪头打过来,它的尾巴就带着整个身体淹没到了水中,它扭动着脖子和四爪,极力挣扎着,一会儿就不动弹了。大风就用锄子钩住它的身体,把它打捞到岸上,放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奄奄一息的小狐大口大口地吐着水,微微睁开眼,恐惧地看着大风。大风查看了一下它的毛皮,毫无损伤,心想,这是难得的好料子,可以给小天做一条狐皮围巾呢!他决定把小狐捆了,带回家去处理,就顺着来路,找到那捆棒秸,解下绳子,又返回到溪流边去。</p> <p class="ql-block"> 可是,当他拿着绳子绕过石坡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使他惊呆了。他看见小天正抱着湿漉漉的小狐站在那块平坦的大石上流泪呢!小天的衣服和小狐的毛色都是红艳艳的,乍一看,就像是一位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风陡然凶猛起来了,天上流云疾驰,四周群山呼啸,落叶源源不断地涌来,晶亮的溪水在山林间肆意地挥洒着浪花,马上就要下雨了。</p><p class="ql-block"> “小天妹妹,你咋的又来了呢?”大风不解地问。</p><p class="ql-block"> “我看着要下雨了,来给你送蓑衣的呀!”小天的脚下放着两件用茅草编织的青灰色的蓑衣,还有两顶用竹篾编织的青白色的斗笠。</p><p class="ql-block"> “那你抱这狐干嘛呢?”大风又问。</p><p class="ql-block"> “大风哥,你看,这小家伙多可怜啊!昨天我回家时还看到过它,活蹦活跳的,可是现在……它该不会死吧?”小天两眼汪汪的。</p><p class="ql-block"> “这家伙糟蹋了咱家的棒子,后来,我就……就看见它……它自己……掉水里去了!别管它了,放下它,咱们回家去吧!”大风没有说自己追捕小狐的事,更没有说想用它的毛皮给小天做围巾的事。</p><p class="ql-block"> “不行啊,大风哥!”小天用央求的目光看着大风,“它浑身透凉的,要是再挨了大雨,就没救了,你给想个法子吧!”</p><p class="ql-block"> “这……这……”大风犹豫了一阵子,终于说,“那好吧!你跟我来!”</p><p class="ql-block"> 开始有稀疏的雨珠滴滴嘀嗒嗒地落下来了,大风拎起蓑衣、斗笠、锄子和绳子在前面走,小天擦掉了眼泪,抱着她的“小家伙”紧跟在后面。只走了二三十步,就看见一个被树丛遮掩着的岩洞,他们刚钻进洞中,雨水就泼瓢似地倾倒下来了,顿时天也昏,地也暗,山间一片混沌。</p><p class="ql-block"> “我经常在这里躲雨和烤火呢!”大风说着,就从洞壁上摸到一盒火柴,用地上的干草和干柴升起了一堆火。</p><p class="ql-block"> 映着火光,可以看清这是一个很小的洞穴,大概只有大风家中的灶披间那么大。大风和小天坐在火堆的一边,他们把“小家伙”放在火堆的另一边。火光中,“小家伙”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想站起来,但终究因无力而躺了下去,小天就轻轻地抚摸它的头颈和背部,一开始,它还有些骚动,过了不久就安静下来了。</p><p class="ql-block"> “它是你的孩子吗?”突然,大风向小天问了一个十分奇怪的问题,“或者,是你的妹妹?”</p><p class="ql-block"> “这……这……大风哥,你说啥呀?”小天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了大风的意思,她的泪水又哗哗地涌出来了,“你还是不相信我?我是你的媳妇小天呀!”</p><p class="ql-block"> 大风就伸出手去为小天擦眼泪,说:“对不起,小天妹妹!我是胡说乱话呢!”</p> <p class="ql-block"> 沉默了一会,小天问大风:“大风哥,你上过学堂吗?”</p><p class="ql-block"> 大风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深山老林的,到哪去上学呀?我们小孤村的人都不识字。你呢?”</p><p class="ql-block"> 小天在火堆上添了几根干柴,说:“我们大雁庄有个小学堂,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学生都挤在一个教室里,我在那里读了几年书。”</p><p class="ql-block"> 大风羡慕地说:“那倒是挺热闹的!”</p><p class="ql-block"> “热闹是好,但有时也不好!”</p><p class="ql-block">“咋说?”</p><p class="ql-block"> “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我有……尾巴,同学们一起玩得挺开心的。到五年级时,一天,我闹肚子,憋不住了,就到学堂的茅坑去,结果被人发……发现了秘密。这一下,同学们就都说我是狐妖投胎,都躲着我,接下来,村里的大人也都躲着我家的人了。”</p><p class="ql-block"> “为啥躲着呢?”</p><p class="ql-block"> “你还不明白吗?到晚上,你不……不……也躲着我吗?”</p><p class="ql-block"> “这……这……”大风语塞了。</p><p class="ql-block"> “我不怪人,谁让我有尾巴的呢?”小天伸出手去,把“小家伙”抱了过来,搂在怀里,说,“你看,只有它不嫌弃我呢!”</p><p class="ql-block"> “小家伙”显得异常的温顺,它张开口,伸出舌头,添小天的右手,又顺着手掌往上,添小天戴着的银镯子,还用牙齿拨弄镯子上的拉圈,就像那只镯子是最有趣的玩具似的。</p><p class="ql-block"> 大风扭过头去,看着洞口密密的雨帘,说:“这雨,不知啥时能停呢?”</p><p class="ql-block"> 小天把“小家伙”放回到地上,又在火堆上添了些干柴,自顾自地说:“我真想刘大姐,不知她在哪里受罪呢?”</p><p class="ql-block"> 大风问:“刘大姐是谁?”</p><p class="ql-block"> 小天回答:“她……她是从城里到我们大雁庄来支教的老师,又漂亮,又有文化,读过大学呢!放着城里的舒坦日子不过,自己要求到我们这个穷山旮旯来教书了!”</p><p class="ql-block"> “天下还有这样的稀奇事?只看见我们山里人去城里打工的,没见过城里人到山里来打工的!”</p><p class="ql-block"> “可不是嘛!她心地好呗!她说我不是狐妖投胎,长尾巴是返祖现象!”</p><p class="ql-block"> “返祖现象是啥?”</p><p class="ql-block"> “刘大姐说,我们人类的老祖宗是猿,猿是有尾巴的,后来慢慢退化掉了,要是我们身上出现老祖宗退化掉的东西就是返祖现象。有人长尾巴,有人浑身长毛,还有人耳朵会抖动,都是返祖现象,用不着大惊小怪!”</p><p class="ql-block"> “这么说,三阿公的耳朵会动,也是返祖现象?”大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太惊奇了,“这事,我要去告诉三阿公!”</p><p class="ql-block"> “甭……甭……他们不会懂的呢!”小天慌忙说,“真的不会懂的呢!”</p><p class="ql-block"> “为啥?”大风的眼睛一眨一眨的。</p> <p class="ql-block"> 洞外的雨小了许多,但还是淅淅沥沥、时急时缓的,就像小天的哭泣。</p><p class="ql-block"> “大风哥,你听我说。那时候,刘大姐为了帮助我,在学校和庄子里到处讲返祖现象的知识,她还在课堂上给我们讲了好多狐妖的故事呢!那些故事都是清朝时一个叫啥蒲松龄的人写的,故事里的狐妖都很聪明,很善良,专门做好事,护着好人呢!起先,听了刘大姐的话,大家就渐渐地不躲我了,也不咋地怕狐妖了。可是,几年以后,遭‘龙扒’了,死了那么多人,就有人说都是因为庄里有了我这个投胎的狐妖,才招来了大难,说要是把我留在庄里,还会有更大的灾难!这时候,刘大姐又站出来为我说话了,但是,这一回,庄子里的人都不听她的了,还……还把……把她……给抓走了!”</p><p class="ql-block"> “抓哪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也不知道,估摸着,是被……被他们卖……卖到这……这大山里的啥……啥地方去当……当媳妇了吧!”</p><p class="ql-block"> “啊?他们咋能这么做呢?刘大姐可是有学问的人啊!”</p><p class="ql-block"> “是的呢!哎……就这样,我……我在庄里再……再也待不住了,就出来找……找你了!”</p><p class="ql-block"> 雨终于停了,风也息了,洞穴中一片静寂,只有洞口顶上岩头的滴水声和小天的抽泣声。不知过了多久,“小家伙”从地上站了起来,看样子,它的毛已经干爽了,那条硕大的尾巴也能灵活地摇摆了,它像昨天叼鱼时一样竖起了半个身子,用两只前爪朝小天拜了拜,然后一个转身,像一团火焰般窜出洞去,霎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p><p class="ql-block"> “谢谢你,大风哥!你是个好人!”小天破涕为笑了,她羞涩地用两只手掌合住大风的一只手掌,搓揉着他掌上的茧疤,说,“我来找你的时候,不知道你是个啥样的人,就是用自己的命赌一把,赌你是个好人!”</p><p class="ql-block"> “小天妹妹,你也是好人呢!”大风憨憨地笑了,“你是我遇到的最善良的人呢!”</p><p class="ql-block"> “那你不担心我是狐妖了?”小天有点调皮地问。</p><p class="ql-block"> “你要真是狐妖,我也认了呢!”大风忍不住抓起小天的一只手,亲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吃过晚饭,刷锅洗碗之后,小天就如往常一样进卧室休息了。大风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刚刚升起的半圆的月亮发呆,山风徐来,带着秋草秋树的清香,远处,西南方的那座老崖朦朦胧胧的,充满了神秘的气息。大风坐了半个时辰后,就起身进屋,点亮了油盏头。他没有进阿爸阿妈的卧室,而是端着油盏头进了小天的卧室。他刚把油盏头放在床前的小桌上,小天就睁开眼来了,红着脸,痴痴地看着他。</p><p class="ql-block"> “我……我……想听你讲……讲那些狐妖的……故事!就是……那个叫蒲啥啥的写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那还愣着干嘛呢?快进被窝里来呀!”</p><p class="ql-block"> “嗯呢!”</p><p class="ql-block"> 油盏头被吹熄了,黑暗中响起了小天的细声软语。</p><p class="ql-block"> “从前,有个姑娘叫婴宁,长得特别俊,特别俊。她的阿爸是人,阿妈是狐,阿爸死了,阿妈就把她托付给一个鬼母抚养。婴宁特别爱笑,她到哪里,哪里就有她的笑声,她笑起来就像风吹动她家屋檐上的铃铛一样好听。婴宁又特别爱花,她的院子里,草上开满了花,树上也开满了花,还有花翻过窗台,爬进她的屋子的。有一年的元宵节,婴宁拈着一枝梅花,走出坟地中的鬼宅,在田野里嬉笑着游玩,看见一个痴情的秀才郎……哎呀!大风哥,你干嘛摸我的尾巴啊……”</p><p class="ql-block"> 窗外深蓝色的天空里,一朵纤巧的云彩飞来,掩住了半圆的月亮,隐匿的星星们亮了,狡黠地眨着眼睛……</p> <p class="ql-block"> 转眼到了中秋节。上午,小天贴了一锅圆圆的糖饼,准备晚上和大风一起对着圆圆的月亮吃。下午,大风用扁担挑着两只箩筐,要到西山腰坟地后的坡田去给三阿公起红薯——小孤村的老爷子和老娘们年迈力衰的,许多农活都干不动了,全亏着大风帮忙呢!小天背了一只篓子,要和大风一起去,大风拗不过她,就让她跟着了。他们穿过树林子,跨过山涧,到了坟地,就对着大风他阿爸阿妈的坟磕头,请两位老人家保佑他们早早生个娃,然后就往北走,到了三阿公的红薯田。他们扯去垄上的藤蔓,挖开泥土,取出的红薯正好装满了箩筐和篓子,就一个挑着,一个背着,回村去。又经过坟地时,大风见小天已经气喘吁吁的了,就说:“你在这里歇着吧,跟我阿爸阿妈多说几句话,我回头就来接你!”</p><p class="ql-block"> 大风走远了,小天就对着公公和婆婆的坟跪着,把右手腕上的镯子取下来,挂在坟前的一丛山菊花枝上,喃喃地说:“阿爸,阿妈,我虽然长了尾巴,但我真的不是狐妖,也不是狐妖投胎,我是小天。看,这就是你们给小天的镯子!当初,你们给这镯子后,尽管有了误会,也没把镯子收回去呀,敢情是认我这个儿媳的,是不是?”</p><p class="ql-block"> 有风吹来,那丛山菊花枝就轻轻地左右晃动起来了。小天有点着急了,说:“阿爸,阿妈,你们干嘛摇头呀?”</p><p class="ql-block"> 风不停地吹来,那丛山菊花枝就不停地晃动着。小天说:“阿爸,阿妈,你们倒是点一下头呀!你们是怕我给大风带来灾难吗?不会的,不会的!大雁庄的‘龙扒’咋能是我招来的呢?”</p><p class="ql-block"> 风终于息了,山菊花枝也不晃动了。小天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过了一会,她听见坟地背后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是啥呢?她站起身,走过去察看,绕了一匝,却啥也没发现,再想坐下来时,眼角边有一道影子闪过,像一团火焰似的。她笑了,大声说:“小家伙,小家伙,是你吗?在跟我玩捉迷藏吧?快出来呀,我可想你了!”</p><p class="ql-block"> “小天妹妹,跟谁说话呢?”这时,大风用扁担挑着两只空箩筐回来了,他一边搬起小天的篓子,把红薯往箩筐里倒,一边说,“我有刘大姐的消息了!”</p><p class="ql-block"> “真的?”突然间听到有刘大姐的消息,小天又是高兴,又是紧张,顿时就发出一连串的提问,“她在哪?她还好吗?遭罪了吗?”</p><p class="ql-block"> “我把红薯担到三阿公家的院子里,见南山洼小镇的货郎又来了。”大风擦着额头上的汗,说,“我知道那货郎成年累月地在这大山里转,各个村落里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就向他打听起刘大姐了。”</p><p class="ql-block"> “他咋说呀?”小天着急地催问着。</p><p class="ql-block"> “货郎说,那个白白净净的女先生太可惜了,被卖给秃鹰寨的张小茄子当媳妇了,别看张小茄子人傻,还半边风瘫了,但他阿爸可是有财有势的呢!货郎还说,女先生死也不从张小茄子,已经三次逃跑了,但是,她不识咱山里的弯弯路,每次都被寨里的人抓回去了呢!哎——”大风长长地叹了口气。</p><p class="ql-block"> “那咋办呢?”。</p><p class="ql-block"> “莫慌的,咱想办法把她救出来!你先回家,我把这些红薯担三阿公家去,回头就跟你合计咋去救刘大姐!”</p> <p class="ql-block"> 小天已泪流满面了。大风把箩筐担上肩,让小天背着空篓,两人一起匆匆地回村去了。回家后,小天就坐在院子里等大风从三阿公家回来。天色将晚,苍茫的暮霭笼罩着群山,不时有归飞的鸟儿划过天空,然后隐没在起伏的山林中。</p><p class="ql-block"> 她坐着、坐着,忽然觉得右手腕空落落的,一摸,不好,镯子不在了,是忘在坟前的山菊花枝上了!小天拔起身,就奔坟地去,到那里一看,花枝上啥也没有,再看周围的地上、草丛里,也是啥都没有,这就怪了!这宝贝可是千万不能掉的,有了这宝贝,就说明她是大风的媳妇,要是没了,那说明个啥呢?她仔仔细细地找了几匝,还是找不到。天色暗下来了,眼前的坟堆模模糊糊的,风阴惨惨地吹来,山菊花枝又左右晃动起来了。一个不祥的想法出现在小天心头:一定是大风的阿爸阿妈不认她这个媳妇,把镯子收回去了!小天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可是,哭有啥用呢?她擦了眼泪,想再找一匝,但昏暗中,啥都看不清了!</p><p class="ql-block"> 月亮还没露脸,天上只有几颗星星,小天借着微弱的星光,有气无力地走回家去。穿过树林子时,一群老鸦呱呱呱地叫着,从她头顶掠过,她的心就剧烈地惊跳起来。到家一看,大风还没有回来,也不见他用的扁担和箩筐,她心中又是一怔。这时,听得外面有嘈嘈的人声,打开篱笆门一看,是三阿公和村里的几个老爷子、老娘们来了,四大伯走在头里,拎着一盏小马灯,就是不见大风。</p><p class="ql-block"> “各位老人家好,你们这是上哪去呀?”小天怯怯地问。</p><p class="ql-block"> “上哪去?不就是来找你这狐妖的吗?”二呆娘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小天的鼻子,恶狠狠地说。</p><p class="ql-block"> “是投胎的狐妖!”三阿公纠正着二呆娘,他的耳朵又抖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好好的,想吃顿中秋晚饭的,没想到被你这狐妖给搅了!噢,是投胎的狐妖!”槐花婶子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p><p class="ql-block"> “你们说啥呀?我哪能是狐妖投胎呢?”小天慌忙分辨着。</p><p class="ql-block"> “不是狐妖投胎?那你能把裤子脱了,给我们看看吗?”四大伯一脸的无赖相。</p><p class="ql-block"> “你……你……”小天的脸都气红了。</p><p class="ql-block"> 三阿公就把四大伯推到一边,然后对小天说:“姑娘,我们也不想难为你。不过,这几十年,小孤村遭了那么多灾,经不起再有个三长两短的了!那个货郎说得清清楚楚,大雁庄有了你,就遭‘龙扒’了,庄子没了,人也死了一半,这事不假吧?你阿爸阿妈不也……”</p><p class="ql-block"> “是的呢!”有人插嘴说,“这狐妖到咱小孤村没几天,我家那只下蛋的芦花鸡就给狐叼走了,院子里,落了一地鸡毛!”</p><p class="ql-block"> “不是嘛!”又有人说,“前几天,我家小子在城里打工,被大吊车伤了一条腿,现在还躺医院里呢!”</p><p class="ql-block"> 四大伯对着小天嚷嚷起来:“我不想遭‘龙扒’死,我还没娶媳妇呢!要不,你改嫁给我当媳妇?”</p><p class="ql-block"> 槐花婶子一把揪住四大伯的头发,说:“就不怕她吸你的精血了?”</p><p class="ql-block"> 四大伯挣脱了槐花婶子的手,嬉皮笑脸地说:“没听唱大书的讲‘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p> <p class="ql-block"> 小天一股怒气冲了上来,她提高了嗓音说:“各位老人家,有事论事,可不作兴这么糟蹋人的!”</p><p class="ql-block"> 二呆娘冷笑着说:“你也算个人?我可没见过有尾巴的人呢!”</p><p class="ql-block"> 小天理直气壮地说:“学堂里的先生说了,有尾巴是返祖现象,不稀奇!你们看,三阿公他老人家的耳朵会动,先生说,这也是返祖现象!难不成三阿公也是狐妖?”</p><p class="ql-block"> 三阿公听了,马上就变了脸色,两只耳朵剧烈地抖动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p><p class="ql-block"> 四大伯却得意起来了,说:“三叔啊,怪不得咱小孤村一直穷,原来这穷根子在你的耳朵上啊!”</p><p class="ql-block"> 槐花婶子举起菜刀,对着四大伯晃了晃,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有你这么诬赖三叔的吗?再敢胡言乱语,我一刀切断你的命根子,断了你找媳妇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四大伯吓得连连后退了,可是二呆娘却说:“四侄子的话也有道理。记得三哥当队长时,咱村里饿死好多人呢!我那会子刚嫁过来,也差点饿死了!”</p><p class="ql-block"> 二呆娘这么一说,就有好几个人附和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是的呢,那几年,地里就是长不出粮食来!”</p><p class="ql-block"> “还有闹山火,十个山头烧秃了九个呢!”</p><p class="ql-block"> “三哥啊,有会子夜里,也是月半,我听见你那院子后面闹狐鸣了,第二天,我儿媳妇就喝农药啰!”</p><p class="ql-block"> 这些人平日里对三阿公都是恭恭敬敬的,可是,今天一下子就变了样,啥脏水都往老人家身上泼。小天真后悔不该把三阿公牵扯进来的。她上前扶住三阿公,一连声地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啊!”</p><p class="ql-block"> 三阿公不仅耳朵抖着,连说话也颤颤的了,他说:“姑娘,看来咱俩都不吉祥啊!听我一句话,你就离开小孤村吧!离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p><p class="ql-block"> 小天急忙摇头,说:“我是大风的媳妇,只要大风认我,我就不会离开小孤村!”</p><p class="ql-block"> 没等三阿公再开口,四大伯就抢先说:“大风已经不认你了!他自己碍着夫妻情面不出头,就让我们来撵你这个狐妖了!要不,他咋就躲着不回家呢?”</p><p class="ql-block"> 小天的脑瓜子就像炸开了似的,轰轰地响着,她大声地喊着:“这不可能,不可能!”</p><p class="ql-block"> “有啥不可能的?是大风他阿爸阿妈显灵了,让大风撵了你的!”二呆娘瞪着眼珠子说,“要是到明儿早上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扯着你那尾巴去喂狗!”</p><p class="ql-block"> 二呆娘的话立刻让小天想起了那只镯子,镯子没了,大风又不回来,两件事对应上了。她顿时觉得啥都没了盼头,就一扭腰,转身进了院子,入屋把自己的衣服、鞋子打成了一个包袱,然后就进了灶披间,揭开锅,想拿几个糖饼,但一想,我已经不是他媳妇了,还吃他种的粮食干啥,就把锅盖合上了。她挽着包袱出来,到院门口,伸手一挥,锵锵地说:“都给我让开,我这就走!”</p> <p class="ql-block"> 二呆娘像打了胜仗似地咧着嘴笑了,说:“算你还识相!”</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好啊,走了就太平啰!”</p><p class="ql-block"> 四大伯却悻悻地说:“就这么走了?怪可惜的呢!”</p><p class="ql-block"> 槐花婶子把菜刀往地上一扔,拉住小天说:“姑娘,这山里的夜路不好走,我看,不如等到明儿白天吧!”</p><p class="ql-block"> 小天决绝地摇摇头。</p><p class="ql-block"> 突然,一边的三阿公又开口了,他抖着耳朵,老泪纵横地说:“小天要走了,可我这老不死的没地方去,就自己做个了断吧!”</p><p class="ql-block"> 他说着,就蹲了下去,一手捡起槐花婶子的菜刀,一手拎住自己的一只耳朵,咔嚓一下,就割下来了,鲜血噗噗地涌了出来,可他咬着牙关,又是咔嚓一下,把另一只耳朵也割了下来。小天吓得用手蒙住了眼睛。槐花婶子飞快地撩开褂子,把贴身的衬衣哧溜哧溜地撕下两大片,就帮三阿公包扎起来。三阿公居然挺着,一声没哼,再一看,他已经晕了过去。等槐花婶子包扎完毕,几个老爷子就把三阿公抬了起来,一群人啥话也不说,带着小马灯奔土岗子那边去了,只剩下小天一个人站在院门口。</p><p class="ql-block"> 月亮出现了,今晚的月亮特别圆,也特别大,还特别亮,但月亮周围有乳白色的云,不知道是月亮在移动还是云在移动,那月亮一会儿躲在云里,一会儿又露了出来,大山里的峰峦、树林、溪流和坡田也就一会儿暗沉沉的,一会儿又亮堂堂的。</p><p class="ql-block"> 借着时隐时现的月光,小天挽着包袱,穿过树林子,跨过山涧,来到了西山腰的坟地里。她又在大风他阿爸阿妈的坟前磕头,寻找丢失的镯子,但还是不见那只镯子的踪影。她完全绝望了,悲悲切切地离开了坟地,走进了南边的乱石岗。她在那些石堆、石坡、石壁和溪涧中一脚高、一脚低地跋涉着,不知道该到哪里去,猛然间瞅见了那个她和大风一起救小狐的岩洞,就不由自主地钻了进去。洞里漆黑一团,她记得大风在洞壁上藏了火柴,就用手去摸,费了好大的劲才摸到了,就用它点亮了地上的干草和干柴。她坐在火堆旁,两股眼泪扑簌簌地淌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傍晚前后,短短的时光,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这让小天——一个普通的山里姑娘,感到了极度的身心疲倦,她坐在火堆边,眼泪淌着、淌着,就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醒了,第一眼看到的竟是火光映着的大风的脸,一张满怀关切和爱恋的脸,接着,她发觉自己被大风抱在怀中呢!</p> <p class="ql-block"> “你咋来了?你不是不要我了么?”她像在梦中呓语一样轻轻地说。</p><p class="ql-block"> “看你,说啥呢?”大风用手指理着她凌乱的头发。</p><p class="ql-block"> “他们说,是你阿爸阿妈显灵了,让你撵了我呢!”</p><p class="ql-block"> “那是他们唬你的!我到三阿公家时,那货郎正对着大伙在诬你是狐妖投胎,我就和他争了起来。后来,大伙就逼我把你撵走,我不答应,他们就把我锁在四大伯的柴房里了!再后来,我就听门外有娃娃们在说,三阿公的耳朵会动,也是狐妖投胎,他为了破灾,把自己的耳朵割了,那些老爷子和老娘们正聚在二呆娘的屋里,商量着让四大伯做小孤村的当家人呢!我就趁机会破了后窗逃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哎,是我害了三阿公了!可是他老人家咋的就那么傻呢?”</p><p class="ql-block"> “这事我也想不明白呢!”</p><p class="ql-block"> 火光中,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脸,都是一脸的疑惑。</p><p class="ql-block"> “大风哥,我们还能回小孤村吗?”</p><p class="ql-block"> “你肯定是不能回去了,看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还不把你给活剥了?”</p><p class="ql-block"> “那你呢?”</p><p class="ql-block"> “只要他们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就不会有事,再说,村里就我一个年轻人,他们还指望我帮他们干活呢!可是,我的心也冷了、硬了,不想回去了,就让老人家们自生自灭去吧!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咱俩先去把刘大姐救出来。今后咋办?就听刘大姐的吧!”</p><p class="ql-block"> “嗯呢,这敢情好!”</p><p class="ql-block"> 火堆烧得旺旺的,火星飞舞着,有柴枝在火中哔啵哔啵地炸裂爆响。</p><p class="ql-block"> “小天妹妹,你一定饿了吧?看,我把你做的糖饼都带来了!”大风拿起身边的一只小篓子给小天看,篓子里除了糖饼,还有些茶缸、毛巾、牙刷啥的,以及一只灌水的葫芦。</p><p class="ql-block"> “那咱们就到外面去对着月亮吃吧!”小天淌着眼泪笑了。</p><p class="ql-block"> 外面没有风,岩石和溪涧都铺满了落叶,静卧在月光和云影中。月亮快转到老崖顶上了,这老崖的百丈峭壁,到了秋季,阳光一照,红、黄、紫、绿等各种色彩夹杂在一起,斑斓多姿,特别欢腾,但今夜在移来移去的月光和云影下,就有些冷清了。</p> <p class="ql-block"> 大风和小天各吃了一只糖饼,手上都有些黏乎乎的,他们就到石坡下的小溪边去洗手。小天帮大风把袖管挽起来,一眼就看到了他左手腕上的镯子,马上就想起自己的镯子没了!她心中陡然一凉,脚下一滑,就差点掉水里去,幸亏大风眼明手快,一下就把她给拉住了。</p><p class="ql-block"> “小天妹妹,你这是咋了?我看你走神了呢!”大风不解地看着小天。</p><p class="ql-block"> “大风哥,实在对不起,我的……镯……镯子丢了!”小天坑下了头。</p><p class="ql-block"> “丢哪了?”</p><p class="ql-block">“在你阿爸阿妈的坟前,我挂在山菊花枝上的,后来就没了,咋也找不见。我知道,是……是……你阿爸阿妈把……把它给收……收回去了呢!”</p><p class="ql-block"> “你说啥呢?我阿爸阿妈咋能……”</p><p class="ql-block"> “大风哥,看来咱俩没缘分了,你阿爸阿妈不让你背叛小孤村呢!”</p><p class="ql-block"> “不……不……不会的!”</p><p class="ql-block"> 两人都不说话了,天地间一片静默。</p><p class="ql-block"> 月亮已挂在老崖的正上方。天空中的云突然间全都消失了,浩瀚的穹宇一碧万顷,连一丝纤尘也没有,澄净得像水晶似的。月亮像一张白玉的圆盘,莹莹湛湛,玲珑剔透,显得离人间特别近,特别近。月华如水,清澈而又朦胧,幽古的大山就如浸润在深邃的海底一般。</p><p class="ql-block"> 啊!那是啥?崖顶上出现了一点火红,一蹦一跳地闪烁着,于瞬间就扩大开来,形成了一簇红红的火苗的模样,再伸展开来,就和硕大的月亮连接上了,衬着圆圆的“玉盘”的背景,呈现出一只赤狐的清晰的轮廓来。</p><p class="ql-block"> “是小家伙呢!”大风和小天不约而同地惊呼着。</p><p class="ql-block"> 只见那“小家伙”用后肢跪着,用前肢做着膜拜的姿势,一条尾巴高高地翘起来,半似船舵,半似伞盖,头部微仰,嘴巴和鼻子好似在吐纳月光的精华,而火红的毛色则越发鲜亮起来,以致通体如透明的一般。</p><p class="ql-block"> “阿爸阿妈跟我说过赤狐是能拜月的,想不到今天亲眼看见了呢!”大风感叹说。</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小家伙真了不起,好像要到月亮中去了呢!”小天赞叹说。</p> <p class="ql-block"> 两个年轻人竟忘了自己的事,全神凝视着那历经千百万年沧桑的老崖顶上的奇景。</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老人都说,赤狐拜月就是修炼,修成了,就是妖了,就要吸人的精血,害人的命了!”大风担心地说。</p><p class="ql-block"> “可是,刘大姐说,这都是唬人的!啥时真见过狐修成妖了?又啥时真见过有人被狐妖害了命的?是有人不明不白地死了,但不都是被人整人给整死的吗?”小天摇着头。</p><p class="ql-block"> “嗯……也确实是这样呢!”大风想了想,挠着头回答。</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人比狐坏,比狐蠢,不如狐懂情意呢!”小天咬着嘴唇,恨恨地说。</p><p class="ql-block"> 他们正说着,月亮已转过了崖顶,与“小家伙”脱开了一段距离。于是,“小家伙”就恢复成红红的火苗的模样,紧接着又恢复成火红的一点,然后就顺着崖壁游移下来,速度越来越快,直至如坠落而下的流星一般,瞬时就到了地面。它一个转身,又向着乱石岗奔驰过来,身形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楚,渐渐地,可以看到,它嘴上好像叼着啥玩意儿似的。稍倾,它就来到了乱石岗上,在距大风和小天十多步远的地方停下了。小天欣喜地走上几步,弯下腰来,亲热地喊着“小家伙”。“小家伙”就一股劲地摇着尾巴,把叼着的玩意儿放在小天身前的一方青石上,嘴里呜呜地轻轻叫唤起来。小天看那玩意儿,天哪,居然是自己丢失的镯子!原来,她把镯子忘在山菊花枝上后,是“小家伙”把它捡去了,帮她保管着呢,真是个有心的小机灵啊!</p><p class="ql-block"> “谢谢你啊,我的好朋友!”她闪着泪光说。</p><p class="ql-block"> “是的,真要谢谢你呢!我们要走了,要离开这座大山了,我家那一亩三分田的棒子就送给你啦!”大风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了,他把一只糖饼放在了“小家伙”的身前。</p><p class="ql-block"> “小家伙”举起两只前爪朝大风和小天拜了拜,就像它在崖顶拜天上的月亮一样,然后叼起糖饼,一个转身,一团火焰似地窜入乱石丛中,很快地消失了。良久,大风把那只镯子捡了起来,戴在小天的右手腕上,然后,就用左手牵着小天的右手,沐着无处不在的月光,奔秃鹰寨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