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药箱

抓猫的鱼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蹒跚牵着他的手,带我去明天</b></p><p class="ql-block"> 曾经的太原造纸厂,地处远离市区的郊外,是我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p><p class="ql-block">医疗所和幼儿园只隔了一条马路,九十年代初的夏日黄昏,总有一个穿着汗衫、背着草帽,短发根根直立的老人,到幼儿园门口牵起一个步履蹒跚背着水壶的男孩回家。</p><p class="ql-block">他不似人们印象中仙风道骨的医者,倒更像一个田间归来的老农。</p><p class="ql-block">伴着厂里广播站播起响彻全厂的下班号,从厂门口,经过琳琅满目的小卖铺,绕过满地煤灰的炮楼,回到窑洞家中,一路上捉迷藏、扑蝴蝶、吃冰棍、买馒头,路边花草的清香,炸油饼的油烟,粗糙的大手和草帽的触感,那是我对他最初的印象、也是如今依稀存在的记忆。</p><p class="ql-block">从记事起,他的药箱里,总有各种瓶瓶罐罐的药水和药片片,厂里宿舍区三千多常住户,也许会有人不知道厂长住哪家,但不论男女老幼,略一打听,总能找到丁大夫家。小到头疼脑热、崴脚擦伤、消化不良,大到脱臼骨折、外伤出血,他都治得。以至于厂里的安全事故,重大伤病的,人们也总喜欢先找他,预处置之后再送市里大医院,这也许就是厂里人们的一种习惯和信赖。</p><p class="ql-block">那时,奶奶总是被半夜前来求助的叫门声吵醒,到后来入睡困难,五六十岁起,就必须依赖药物才能入睡。</p><p class="ql-block">也正是因为他的关系,我颇受厂里人们的照顾,“是丁大夫家孙子啊,给你便宜点。”小卖部的阿姨总是这样说。而淘气的我,得到的“便利”也远非买零食优惠这一点:胳膊肘的红药水,膝盖上的紫药水,哪怕被蜂群叮得满头包,也有味道刺鼻臭臭的黄药水,正是得益于这些药水,我身上的小磕小碰,总会比别的小朋友好的更快。</p><p class="ql-block">也许是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令我即使在玩过家家,也喜欢摆弄各种瓶瓶罐罐,用各色的颜料水做充当“药剂”,装模做样地“治病救人”。</p><p class="ql-block">印象中他的药箱,总是被锁在柜子里,从小,我都对那柜子里的大箱子——就是那个即使他离休后,仍不时背着出门的大药箱充满好奇和向往。</p><p class="ql-block">有一次趁他午睡,我偷偷打开没上锁的柜子,从里面摸出一只药瓶出来,里面的药片甜甜的,却让我往厕所跑了一下午。原来我把果导片当成平常吃的酵母片,他发现后将我揪到身边,虎着脸对我说:“药能治病救命,却不能乱吃,须得对症用药,不然就是毒药。”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里,埋下了对医生这个行业神往的种子。</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他曾苦过我的甜,我愿活成他的愿</b></p><p class="ql-block">童年时代,跟他和奶奶在一起的时间,是远远超过跟父母的。</p><p class="ql-block">他的脾气很好,不管是对家人、邻居、熟人还是素昧平生前来求助的病人,都是和颜悦色,有条不紊,慢条斯理的。听奶奶说,他出身一个旧社会的富户家庭,日本人打进来,烧杀抢掠家私尽毁,太爷遇害,太奶奶带着他和老姑出来逃难,国仇家恨之下,他加入队伍,由于年纪小,成了随军卫生员,跟着大部队转战南北,炮火中抬担架,抢救伤员,积累了不少医疗卫生常识,解放后又进入医科大进修,后来被分配到我们厂担任驻厂医,一干就是大半辈子。</p><p class="ql-block">他一生廉洁节俭,从不收受患者家属的礼物,也最痛恨铺张浪费。</p><p class="ql-block">记得有一次,堂哥将吃剩的半盘饺子倒进下水道,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他发那么大的火,“粮食,叫你糟蹋粮食。”堂哥被他的扫把打的落荒而逃。</p><p class="ql-block">“记住,永远不能浪费粮食!”他语重心长的对我道。</p><p class="ql-block">中学那会儿,厂子破产。原本红火的车间区,机器被变卖,厂房被拆的七零八落。</p><p class="ql-block">有一日下午,我到中北大学打篮球,返回途中已是日暮,经过厂区那片废墟,西风骤起,黄昏残阳下,远远看到一个老人坐在一处断墙墩上,背挂草帽,斜倚着药箱,对着一片残垣断壁发呆。</p><p class="ql-block">“爷,又去出诊啊?咱回家吧。”我上前扶起他,心中诧异,“你说你都退休这么多年了,还出诊,又不收费,多辛苦啊!去的谁家呀?怎么走到这了?”</p><p class="ql-block">“又去大学操场打篮球吧?是不是逃课了?”他看着满头大汗的我笑了笑,“我专门在这等你呢!”说着背起药箱,与我一同走上回家的路。</p><p class="ql-block">他是不是真的在等我,我不知道,只是,在我提出要替他背药箱的时候,他笑着说:“还不到时候。”</p><p class="ql-block">父亲那辈人,年轻时都进厂做了工人,后来赶上下岗潮,又都为了生计再就业,最终,竟没有一个从医的。</p><p class="ql-block">高中毕业,我考上了医学院,他尤其高兴,逢人便说,“大孙子有出息,考上医学院。“人们也会赞上一句,”老爷子后继有人了。“</p><p class="ql-block">那年暑假,他将那只大药箱郑重摆在我的面前,打开后,我才发现,原本摆在里头的药片药水瓶少了许多,但听诊器、血压计等器材却还在。</p><p class="ql-block">他十分仔细地将它们的使用方法教给我,”这些东西去学校都会给你们发的,会用就行了,但正常的参数指标还是要记住的。“说完他又将那本包着书皮的五五年版外科教材递给我,”早些看看,权当预习,没坏处。“</p><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每年放假回家,我都会背着行李第一时间直奔奶奶家。假期里,他都会兴致勃勃教我一些医学知识。大一上人体解剖学,放假回来他就开始教我肩、肘、膝、髋关节脱位的处置手法和注意事项,“这些经验之谈和小诀窍,课堂上老师是不会教你们的。“他总这样说;大二刚开始学生理、生化学,回来后他就开始教我问诊和视、触、扣、听了,大三接触药学、病理,他却已经开始训练我在生猪尾巴上练习术后缝皮技术,“得缝够五百针哦,我们那时候都是一千针起步,还是老鼠尾巴……”</p><p class="ql-block">那几年,由于厂子倒闭,厂里的年轻人只能出外打工,留在厂宿舍里居住的也就剩下老幼妇孺,和外来打工的租户。年轻人接触了外面的世界,开拓了眼界,知道了太钢医院、市中心医院和省人民医院,渐渐地,没有人再上门找他看病了,他的药箱,变得空荡荡,除了那些工具,只剩下奶奶的降压药、胃药、安眠药和润肠通便、消炎止痛类的常规药,那盒粗细不一的银针也被束之高搁,他变成了奶奶的专属医生。</p><p class="ql-block">将毕生所学传授于我,也许是他那些年唯一的精神寄托吧。</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世间所有路,都将与他相逢</b></p><p class="ql-block">2012年,五年本科毕业后的我,经历了一系列波折,终于就职于我市的一所部队医院,他很欣慰,得知我工作的科室,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我的,便送了我一句:“医者仁心,做好本职工作。”</p><p class="ql-block">当得知我工作单位是一所部队医院,他的话匣子又打开了,“部队医院好啊,为兵服务,姓军为兵,要求严格,一定要加强业务能力,加强责任心。”看得出他很高兴,所以闲暇时,我也乐于跟他分享工作的经历,医疗方面的新技术、新知识。</p><p class="ql-block">2015年,我从医院离职从警,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可当他看到一身警服的我,并没有感到生气和意外,那时家里人大都感到不解:“医院挣得又不少,工作轻松,又受人尊重,三十岁了又改行,苦哈哈的又跑去当警察。”只有他鼓励我,“革命工作分工有不同,破案抓人和治病救人一样,都是有益于人民的工作。“还叮嘱我要注意安全。</p><p class="ql-block">从警后在刑警大队,从事刑事技术工作,专攻DNA检验鉴定,随着近年来该技术越来越成熟,被誉为“证据之王”的DNA技术在案件侦破、证据固定中的作用越来越重要。</p><p class="ql-block">2019年,区里双拥办和街道办上门,为他颁发建国前入伍老军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的纪念奖章,那一年,由于固定关键证据并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破获了一起尘封十一年的故意杀人案,我也获得了人生第一枚三等功奖章。</p><p class="ql-block">由于工作性质的特殊性,每当过年过节便是我们最忙的时候,与家里的亲戚都难得有机会团聚,只有他会安慰我:“自古忠孝两难全,先公而忘私,先国而后家才是一名合格党员的本色。“</p><p class="ql-block">2020年的五一,奶奶去世, 亲戚朋友都在饭店和奶奶灵棚忙着操办应酬,家里只剩下我和他,从前都是他我给做饭吃,这次我煮了饺子,凉拌了菜,可他却吃不下。只呆呆地不停重复着:“你奶奶没了,你奶奶没了。今天什么日子,记下来,记下来。“然后在家里翻箱倒柜,不停地走来走去,我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他佝偻的脊背,蹒跚的步态,我能感受到他的慌乱、迷茫与无助。</p><p class="ql-block">“爷,“我略带抱歉的跟他说,”我明天值班,不能回来。”他这才从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没事,工作要紧,家里的事情,交给你爸他们就行了。”</p><p class="ql-block">作为长子长孙,我在奶奶去世第二天,没能在场,故而丧礼期间,受到了家中长辈们的指责,可他却一言不发,我明白,他懂得我的苦衷。适逢五一假期,队里人员紧张,我在值班出警之余,针对几日来大家提取的大量微量生物检材以最快的速度进行检验比对,锁定了嫌疑人身份。</p><p class="ql-block">随即,两名反侦察意识极强,警觉异常,横跨数省做案未尝失手的流窜犯到案,交代了涉及晋中榆次、清徐县、太原万柏林、小店等地区,做案超30余起,涉案财物金额近40余万的系列钻窗盗窃案件告破,现场指认结束后,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面对大家的微词,我只能选择沉默。</p><p class="ql-block">最后,是他叫众人闭嘴,也许他并不知道我的工作具体内容,不知道我究竟在忙些什么,但是他知道,我的工作是为人民在办事。这是他从军、从医的初心,也是我所传承的使命。</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见他未见的世界,写他未写的诗篇</b></p><p class="ql-block">我的名字中有个“如”字,是他替我取的,一如我之前和现在所做的工作,不论是行医救人,还是惩治罪恶,都是为人民服务,也正如他对我的期许。</p><p class="ql-block">不论是从医,还是入警,也不论从晨曦微露,还是到夜深人静。以前,他依赖重重的大药箱;现在,在刑事技术DNA实验室里,我依赖的是各种现代化的技术和仪器,DNA测序仪。</p><p class="ql-block">对DNA检验,人们的认知大都局限于亲子鉴定,其实不然,法国一位法医学先驱曾提出过著名的罗卡定律:凡有接触,必留痕迹。犯罪现场,大家都知道犯罪分子可能会留下指纹,随着影视剧、犯罪侦查小说的普及和犯罪的升级,如今的犯罪现场,已经很难提取到完整的指纹,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生物物证:血液、汗液、唾液、甚至皮屑等脱落细胞,只要有一个细胞,经过纯化、扩增、就能完全还原出来过现场犯罪嫌疑人的DNA信息。</p><p class="ql-block">去年,他给我看了家中重修的家谱,我则给他讲述了当前重点工作,男性家族系统建设,Y染色体的遗传规律及意义,还讲了一个实际案例:采药人在山崖下发现一具白固化的骸骨,由于地点和我队一名逃犯逃跑路线相关,队里很重视,采回样本连夜检验,发现该尸骨基因信息和我队逃犯基因型不符,排除了该逃犯,大家都很泄气,骸骨就打包存放在实验室旁的物证库。“这具骸骨身份究竟是什么人?”怀着这个疑问,我将基因信息入库比对,并未发现有报失踪人员的亲属与该骸骨存在亲缘关系。最后,将骸骨的Y染色体基因信息入库比对,比中男性家系三十余支,涉及人员上百。队里警力紧张,大家都忙于其他现行案件,这具骸骨被遗忘在物证库的柜子里。我只好采用最笨的办法,与这三十多个家系人员逐个取得联系,询问其家中是否有过失踪男性并通过股骨长度、回归方程计算出死者身高范围,再结合死者衣物逐一询问。</p><p class="ql-block">一个多月过去,三十多个家系电话问了个遍,并未找到有效信息,还有不少把我当成了电诈分子。</p><p class="ql-block">正准备放弃时,忽想起其中一个始终无人接听的号码,就试着拨了过去。心想,再无人接听就送殡仪馆、登报走无名尸处理流程,结果电话竟接通了,经询问,电话那端男子说家中三叔家堂弟于三年前失踪。</p><p class="ql-block">最后,通过对其父母样本采集检验,确认了死者身份,当我把死者遗物照片交给其母亲辨认时,她泪如雨下。</p><p class="ql-block">最终,真相重见天日,该男子因与家人闹矛盾离家出走,失足坠崖,家人以为其外出打工,也没有报失踪,所以当时入库比对无果。几年前,大家都熟知的甘肃白银尘封多年的连环杀人案告破,就依赖于这项技术。</p><p class="ql-block">听完后他说:“原来这技术比家谱还靠谱。”</p><p class="ql-block">从警七年,利用DNA技术,利用实验室和那台测序仪,协助破获了上百起案件,大到杀人、强奸、抢劫、绑架等大案要案,小到偷手机、电动车电瓶、高空抛物等民生小案,除此之外,在团圆行动中,帮多个家庭寻得失踪多年的亲人,帮无名尸体确认身份。</p><p class="ql-block">可以说该技术,在未来的警务工作中,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和前景。</p><p class="ql-block">爷爷属狗,今年虚岁九十了。每次回去,饭桌上我坐在他对面,他总笑着看着我问这问那,每当这时,我心下便觉得很踏实。他的一生,有过旁人羡慕的辉煌,也陷入过失去亲人的低谷;他学贯中西医,还自学英文,却从不慕权贵,虽然拿着不菲的离休金,但始终过着节俭清贫的生活。行医时对待贫富贵贱都一视同仁,关怀备至。他的言传身教,大音希声,不愧是一名从战火中走出的老兵,一名七十多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堪为我一生楷模。</p><p class="ql-block">他总说,我是最像他的孙子,的确,我身上有太多他留下的印记,但我和他比还差的太远,太远,感谢他最无私的爱和善良,给了我童年美好回忆和不一样的人生信念,给了我世代传承的红色血脉。</p><p class="ql-block">以前,他是我矢志不渝的信仰,现在,我是他语重心长的期望。</p><p class="ql-block">唯愿山河无恙,烟火寻常。</p><p class="ql-block">每想起他,就会想起那首电影主题曲《如愿》:</p><p class="ql-block">我也将,见你未见的世界,</p><p class="ql-block">写你未写的诗篇,</p><p class="ql-block">天边的月,心中的念,</p><p class="ql-block">你永在我身边。</p><p class="ql-block">与你相约,一生清澈,</p><p class="ql-block">如你年轻的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