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关于“用笔”问题,似乎是书法理论方面谈得最多的一个问题,而且也是一个争论得最多的问题。有不少书法爱好者经常会提出这样一些问题:什么是中锋?什么是偏锋?为什么要中锋用笔?偏锋可不可以?等等。这实际上也反映了对这些问题还存在着不少模糊不清的看法。这些看法并不是现在才出现的,而是由来已久的。清代的周星莲在他所著的《临池管见》中就曾说过:“书法在用笔,用笔贵用锋。用锋之说,吾闻之矣,或曰‘正锋’,或曰‘中锋’,或曰‘藏锋’,或曰‘出锋’,或曰‘侧锋’,或曰‘偏锋’。知书者有得于心,言之了了。知而不知者各执一见,亦复言之津津,究竟众讼纷纭,指归莫定。所以然者,因前人指示后学,要言不烦,未尝倾筐倒箧而出之;后人摹仿前贤,一知半解,未能穷追极究而思之也。”所以,要回答有关用笔的这些问题,不是一两句话所能解释得清楚的。本文试图从用笔的涵义,中锋用笔的实质,中锋、偏锋之说的形成及前人关于用笔的论点等方面,对书法的用笔问题作一点剖析。一、用笔的涵义“用笔”,从字面上来看,是指使用毛笔的方法。这当然是指正确合理的使用方法。那么,怎样才算是正确的使用方法呢?从应用的角度来看,要使毛笔蘸上墨汁后,能够充分发挥毛笔“尖”、“齐”、“圆”、 “健”的特性,连续书写出点画圆满周到的字来,不使笔毛扭结或收笔时笔锋无法复原,这就是正确合理的用笔。要做到这一些,当然离不开一定的书写姿势和执笔的方法,不论是坐着书写还是站着书写,不论是“拔镫法”、 “回避法”,还是“五指执笔法”,都是一些具体的书写方法。方法是手段,是为目的服务的。比如运动员跳高的姿势,过去有跨越式、剪式、俯卧式,现在发展到背越式,目的都是为了尽量能跳的高。方法可以多种多样,但要讲究科学性和合理性。然而,在书法艺术领域里,“用笔”这一书法术语更主要的是指点画的书写法则。这种书写法则又是由点画的审美为前提的。点画要求圆满周到并富有力感和变化,这才能给人以美感。犹如“味之于口,有同嗜焉”,这是人们的审美共性所决定的。我国书法艺术经过人们数千年的不断实践,总结出一整套的书写法则,例如:逆入平出,藏头护尾,无垂不缩,无往不收,中锋用笔等等,因为只有这样写出来的点划,才能圆满周到而有力感。用笔的核心,又在于用锋,用锋又要用中锋,即所谓“中锋用笔”。这已成为历代书家必须遵守的金科玉律。元代书家赵孟所说的“用笔千古不易”,清代画家石涛所说的”一笔破万法”,都是指毛笔的用笔法则,而不是具体的执笔法或运笔法。二、中锋用笔的实质书法的点画,是通过毛笔笔锋的运行表现出来的,所以我们说用笔的核心是用锋。怎样正确地用锋呢?后汉书家蔡邕有句名言:”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就是指运笔要中锋。“常”即“经常”之意。但是现在不少人一提到中锋,就认为一定要使笔锋始终在点画中行。“经常”变成了“始终”,这把蔡邕的原话给曲解了。</p> <p class="ql-block">辩证法告诉我们:事物矛盾着的两个方面,是相对立而存在的,“中”是相对于“偏”而存在的,无“偏”也就无“中”。中锋用笔如同在大道上骑自行车,车龙头是在不断地左右摆动中求得行车时的平稳,物理学中称为“动态平衡”。因此对中锋的理解,也应该看作是运动的、相对的,而不是静止的、绝对的。所谓“中锋用笔”、“笔笔中锋”也只有在强调了中锋这一矛盾的主要方面,才有其正确的意义。反之,在“中”与“偏”这一对矛盾中,如果“偏”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则谓之“偏锋”。如同骑自行车时将车龙头始终偏在一边,势必失去平衡而摔倒。用偏锋写字,笔笔无法复原,点画必然偏枯扁薄,所以是书家所忌的病笔。三、侧锋与偏锋之别什么是侧锋呢?让我们先引几段前人的有关论述:“欲侧笔则微倒其锋,而书体自然方矣。”——刘有定《衍极注》。“侧锋之法,则以侧势取其利导,古人间亦有之。”——周星莲《临池管见》。“偶用偏锋,亦以取势,然正锋不可使其笔偏。”——宋曹《书法约言》。这里宋曹所说的“偶用偏锋,亦以取势”,和周星莲说的“以侧势取其利导,古人间亦有之”,实际上是同一回事,可见宋曹这里所说的“偏锋”,正是“侧锋”。此外,前人也把偏锋当作侧锋的,如陈《负暄野录》中说“所谓侧锋取妍,正蹈书法之所忌也。”其实,书法之所忌的是“偏锋”,而不是“侧锋”。从这些论述中,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侧锋是落笔时以侧取势,在行笔时由侧转中,及收笔时笔锋还是能够归中的。如果一侧到底,始终不能归中的,则只能称为“偏锋”,两者的区别在于此。弄清了这一点,我们再来看冯班在《钝吟书要》中的一段话,就容易理解了。清代冯班说:“姜白石论书略有梗概耳,其所得绝粗……古人用笔妙处,白石皆言‘不必然’,又云‘侧笔出锋’,此大谬。出锋者,末锐不收。”这里冯班认为“侧笔出锋”是大谬,为什么是大谬呢?因为出锋是在笔画结束处,笔还侧着,这就不是“侧锋”了,而是属于“偏锋”,是书家所忌的病笔,所以是”大谬”。侧锋始之于隶书。用笔由篆书的正锋发展到隶书的侧锋,是书写技法上的一大进步。大家知道篆书落笔时笔锋是藏锋逆入,逆入后再平出。像《泰山刻石》那样的小篆,线条圆匀,有如玉筋,看起来笔笔粗细一样,其实在行笔时还是有笔锋的起倒,只是转折内蕴罢了。隶书除了在字形上化篆书的圆转为方折,更表现在用笔上的进步。”篆取力气长,隶取势险节短,盖运笔与奋笔之辨也。”刘熙载《艺概·书概》中说。正由于侧锋用笔取势短而险,如隶书的波画多采用侧入平出,这样提高了书写的速度。秦代的篆书只用正锋,点画较单一,隶书则间用侧锋,点画的变化就多了,以后的草书,正书又是由隶书衍变而成,同样也是正、侧锋间用的。书法点画的圆笔和方笔,正是由于起笔时的正侧所形成的,这一点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阐述得很精辟:</p> <p class="ql-block">:“书法之妙,全在运笔。该举其要,尽于方圆,操纵极熟,自有巧妙。方用顿笔,圆用提笔;提笔中含,顿笔外拓;中含者浑劲,外拓者雄强;中含者篆之法也,外拓者隶之法也……妙在方圆并用,不方不圆,亦方亦圆;或体方而用圆,或用方而体圆,或笔方而章法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四、中锋、偏锋之说的形成及其词义辨析在唐代以前,写字多用硬毫制的毛笔。在通常情况下写的字都比较小,书写方式往往是席地而坐,在很矮的案几上作书,腕自然悬着。柳公权谓“心正则笔正”,笔正,锋自然正,这样写出来的点画,一般不易扁薄。所以在唐代以前,关于用锋方面的论述比较少,可能是因为人们并不认为这是一个什么问题。到了宋代以来,专供欣赏用的写件比较多了,相对来说,字也愈写愈大。笔的品种也多起来了,有硬毫还有软毫,有短锋还有长锋。不少人很讲究用长锋笔,长锋笔确实有它的优点,它的蓄墨量大,蘸上墨汁以后,可以连续写好几个字,一气呵成,墨色又有枯润的变化,还提高了书写的速度。但是锋长了以后,也增大了笔锋的起倒幅度,特别是长锋软毫笔,弹性较差,如果控制不好,笔锋容易倒在纸上平拖,使点画扁薄无力。再加上在书写方式上,像现在这样较高的桌子,要悬腕作书,势必比在案几上作书要悬得更高一点。这很费力,还不如靠在桌子上省力,但这样写字,肘腕的活动受到了限制,书写时笔锋更易倒在纸上。由于出现了这些情况,写字的用笔问题突出了,促使人们去解决这些问题,于是用笔的理论也就随着书写难度的提高而日益丰富起来,中锋、偏锋之说也就这样提出来了。仔细研究一下前人关于用笔的论述,其中涉及到中锋、偏锋的名词,由于各人的理解不同,所以同一个名词,在不同的文章里,其涵义并不完全一致。例如同样说是“中锋”,有取其狭义,如周星莲《临池管见》中说“中锋即正锋”,显然,这里就不包括始于隶书的“侧锋”。另外也有人要求写字必须“笔笔中锋”,如果这里的“中锋”只限于像周星莲所说的“正锋”,那末,对于古代法书中所出现的大量“侧锋”就无法解释。显然,这里指的是广义的涵义,即除正锋外,还包括“以侧取势”的“侧锋”,至于“偏锋”一词,前人在使用中,也有广义和狭义两种情况。狭义的“偏锋”,是指一偏到底,不能归中的病笔。这种用法比较多见。但也有人取其广义,即把“以侧取势”的侧锋也称为偏锋,例如清人朱和羹在《临池心解》中说:“偏锋正锋之说古来无之,无论右军不废偏锋,即旭、素草书时有一二,苏、黄则全用。”显然,这些所说的“偏锋”,应该包括偏、侧两种锋,而其着眼点倒在于侧锋。否则,一般人所理解的偏锋,是一种病笔,岂有像苏、黄那样的大书家,其书迹竟全是“病笔”之理。由于“中锋”和“偏锋”的涵义闹不清,特别是有一个“侧锋”夹在中间,它是“侧而归中”,如果强调他“侧”的一面,侧和偏含意本来就相同,则成了“偏锋”,如果强调它“归中”这一面,它还是“中锋”,这样就很难把问题说清楚。你说偏锋可以用,王羲之尚且“不废偏锋”;他说偏锋不能用,因为这是“病笔”,彼此说的不是一回事,从形式逻辑上来说,违反了“同一律”,永远也说不清。</p> <p class="ql-block">(张森:1942年出生于浙江温州,祖籍江苏泰州。现任:上海中国画院画师、艺委会委员,国家一级美术师、上海市书法家协会顾问、上海市美学学会顾问。主要著述有《隶书基础知识》、《张森隶书滕王阁序》、《张森书法艺术》、《张森书法》、《张森隶书小石城山记》、《张森隶书兰亭序》等。争论的原因对于用笔问题为何在书法界一直存在争论,我以为大致有以下几方面的原因:一、以古代书论中某一论点为依据,否认中锋用笔。然而前人的观点也有正确与错误之分。二、抓住名家法帖中的病笔或他误认的病笔为依据,认为前人可写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其实名家法帖也有高低之分,并非全无病笔。三、有人认为隶书的笔法与篆书不同,颜字的笔法与欧字的不同,从而否认“用笔千古不易”,这是混淆了事物共性与个性的关系。四、从本质上否认点画有美丑之分,那就无从谈起了。(选自《书法》1986年第1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