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有声

寒塘渡鹤影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西娥姐过世了!”</p><p class="ql-block"> “什么时候?”</p><p class="ql-block"> “就在刚才!”</p><p class="ql-block"> 早餐后,我躺在沙发上浏览手机新闻,突然接到老大打过来的电话,告诉我这个不幸的消息。</p><p class="ql-block"> “她在门口的田地里搭丝瓜架,突然就倒下,再也没站起来。”三哥接过老大的电话补充说。</p><p class="ql-block"> “她这应该是高血压所致,她长时间蹲着干活,突然起身,血压突然升高,就冲着了。”我说。</p><p class="ql-block"> 我猜测,应该是高血压要了我姐的命。</p><p class="ql-block"> 几年前,我回老家了去看望她时,姐夫就告诉我说,姐姐有高血压高血脂的毛病,这些毛病需要禁嘴的东西,她还特别喜欢吃,她管不住自己的嘴,没办法!我想,姐姐要是耳朵能听见的话,给她讲道理,她能不听医生的劝告吗?这正是姐姐此生最大的不幸。</p><p class="ql-block"> 姐姐走了,我是肯定要回去送她最后一程的。这几天,全国许多地方都刮着大风下着大雨,老家也不例外。这样的天气,驾车回老家肯定不是最佳选择。我赶紧上网购买明天回老家的火车票,赶紧在网上办理请假手续。</p><p class="ql-block"> 经过接力似地转车,4月23日晚上10点多钟,我终于赶回了老家。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三弟等5人在餐馆里吃过早餐后,先于其他人一步驱车前往姐姐家。</p><p class="ql-block"> 姐姐家门前的台场上已经搭起了两个棚子,有红色塑料凳子和折叠桌摆放在垂下的棚布边。棚子西边支起了两个大的炭炉子,炉子旁边摆放着塑料水桶、水盆、几个菜篮,一根从房子里引出来的塑料水管正往水盆里不停地注水。厨师和几个帮厨的人正忙碌着准备菜肴。大门两侧靠墙摆放了硕大的花圈,姐姐的大女儿和大女婿站在大门口,迎接前来吊唁的亲朋。门前坐着几个响器班的人,有客人过来时,他们就演奏一曲,曲罢又开始播放哀乐。</p><p class="ql-block"> 姐姐躺在客厅西侧地上的一张木板上,身上盖着一块金色的绸布,头前摆放着她的遗像和一个香炉。不断地有亲友进来,燃上一炷香,向姐姐三鞠躬后把香插在香炉里。插满香条的香炉上,缕缕青烟,袅袅升腾。</p><p class="ql-block"> 今年春节前,我回老家后来看望她。也许是她没有料想到不怎么回老家的我会来看望她,她高兴得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端了个凳子放在我旁边后,不停地用手擦拭凳子上并没有的灰尘。我坐下后,她也拉了个凳子在我旁边坐下。我和姐夫说话时,她就一直望着我,微笑着,时而自言自语似地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猜想,她一定是在问候我,问我的家人是不是都很好,孩子和媳妇是不是一起回来了,等等。一会儿,她仿佛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起身要去厨房给我做饭。我拉住她说,我刚在老家吃过饭了过来的,我们在一起说说话吧,她这才坐下了。我和姐夫说的什么,她是不知道的,但她的心里绝对是溢满幸福的。我离开时,她和姐夫把我送到大门外的台阶下。汽车发动了,她还站在车旁依依不舍地望着我。想不到,这竟然成了我和她生前的最后一次见面。</p><p class="ql-block"> 给姐姐燃了一炷香后,我拐进旁边她的卧室,姐夫起身和我打招呼:“你今天回来见你姐最后一面,以后再回来就见不到你姐了。”说罢,两行泪水唰地涌了出来,划过他满是皱纹的瘦削的老脸上。我赶紧掏出纸巾给姐夫拭泪,我的泪水也止不住地往外涌。本来就拙嘴笨舌的我,此刻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只是站在那里不停地擦拭止不住奔涌的泪水。</p><p class="ql-block"> 在姐夫成为我们家女婿的几十年里,我很少见他像今天这么伤心地流过泪。在我的心目中,他一直都是很自立自强的人。虽然他腿脚不便,但他却从不自卑。年轻时,他曾在家里开过裁缝铺,除给人定做衣服外还带着一班徒弟,比好多四肢健全的人都要强。他与姐姐生活的几十年里,生活再艰难,她们始终自立自强,不乞望别人施舍。日子再清苦,他们始终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姐夫不在家做服装加工后,就和姐姐一起在自留地里种菜,然后把地里收获的菜拿到附近的菜市场去卖,俩人搭档得非常默契。现在,姐姐走了,姐夫将来再碰到难处了,谁能及时在他身边扶他一把呢?</p><p class="ql-block"> 我再回老家,再想姐姐时,就只能在脑海里回放那些碎片的记忆了。</p><p class="ql-block"> 我手上保存有两张拍摄于半个多世纪前的老相片。这是当时拍摄后寄给远在东北当兵的我的父亲的全家福。照片上的伯父风华正茂,英俊潇洒,笔挺的中山装口袋里插着两只钢笔,是那个时代典型的文化人形象。从照片上爷爷奶奶,姑妈姑父,哥哥姐姐的着装和表情上看,那时的我们家,应该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大家庭。那时的姐姐,依偎在伯母的怀里,绝对是家里最幸福的小公主。父亲晚年时,曾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过早年时我们大家庭的许多往事,那个时候的我们家,是令周围许多人羡慕的家庭,姐姐年少时的幸福生活在她心里烙下的记忆绝对是让她回味一生的。记得是父亲过世的第三天,姐姐和姐夫前来送他。姐姐一跨进大门就跪在父亲面前哭得撕心裂肺,还不停地说着多数人都听不懂的话,谁也劝不住她。还是表姐后来听出了姐姐说的一些内容,说她是想起了爷爷一直对她的好。那天下午,表姐和她坐在一起说话,她突然说起了表姐曾经的那个妹妹,名叫翠娥,还说翠娥长的是如何如何的好看,翠娥死后埋在了什么地方,等等。姐姐重提几十年前的这些往事,让表姐立时伤心得泪眼朦胧。这说明,姐姐年少时的那些往事,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p><p class="ql-block"> 可是,苍天也妒幸福人,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彻底改变了姐姐的人生。父亲曾给我们讲,姐姐的耳朵并不是天生就听不见的,她小时候生过一场病,连续几天高烧不退。那时,伯父在外地工作,父亲就背着姐姐四处求医。在当时落后的医疗条件下,医生的专业水平也十分有限,竟然查不出是什么原因导致姐姐发高烧。为了给姐姐退烧,医生连续给姐姐用了一种退烧效果较好,但副作用很大的药(大剂量使用该药可能导致耳聋)。因为连续大剂量使用这种药,后来,姐姐的高烧是退下来了,但她却再也听不见世界的声音了。</p><p class="ql-block"> 正是因为这一变故,导致姐姐之后的大半生饱经磨难。因为她听不见别人说什么,她也就无法与人交流。生活在有声的世界里,姐姐的世界却是无声的,更是寂寞的。家里人平常只能用手势和她做些简单的交流,这种交流因为不是经过特殊语言学校培训后,彼此约定都明白的语言,所以彼此交流起来很费劲,时间长了,也让姐姐因此产生一些误解。后来,姐姐只要看见旁边有人时而看看她,时而说着什么时,她就认为别人是在不怀好意地说她的坏话,她就开始生气,继而喋喋不休地说些别人都听不懂的话,她的大概意识就是说谁怎么的怎么的不好,天天说她的坏话。这种时候,如果对方是家里人,就不会和她计较什么。如果对方是外人,时间长了,人家哪有不计较的。这种情况发展到比较严重时,姐姐常常在家里大发脾气,大吵大闹,有时大半夜了还要从家里往外面走。那时的许多日子里,因为姐姐,家里闹得很不安宁。于是有人就说,姐姐这是被某某的鬼魂附体了,让我们家人晚上在某某地方多烧些纸钱就好了。家人依此说烧了纸钱后,姐姐的状况却没有丝毫的改变。我当时就觉得这种说法简直是荒唐至极,纯粹是扯淡。如果姐姐的耳朵能听见的话,哪会有这些事发生呢?但大人们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如果上帝关上了你的一扇门,肯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姐姐除了耳朵失聪之外,她是一个手非常巧的女子,绣花、织毛衣、做鞋子,她样样在行。她的这些手艺均不是拜师学来的,全是她自己悟出来的。织毛衣,她能织出很多好看的花样。绣花,她不仅能绣,还能自己在布上绘花。她绣出的花,针幅不仅细密,而且还均匀,线条颜色的搭配也极完美,咋一看时,完全不像是手工绣出来的,更像是电脑打印出来的,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常常来向她请教。姐姐还有一个绝活,她会剪鞋模。我们小时候的那个年代,一家人一年四季脚上穿的布鞋都是家中的女人们一针一线纯手工做出来的。做鞋得要有鞋模,只有比照着鞋模做出来的鞋,穿着才合体。而剪鞋模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活,会缝鞋的人不一定会剪鞋模,而姐姐不仅会缝鞋,还会剪鞋模。村里谁家要给人做鞋子时就来找姐姐剪鞋模。不管是谁来找姐姐帮忙,她都特别热情特别耐心地帮人家,也不收取任何报酬。鞋模分为鞋底模和鞋帮模,姐姐每次给人做鞋模时,先让来人把脚搁在凳子上,她撑开右手大母子和中指,测量来人脚掌的长度和宽度后,在一张纸板上画出脚掌的粗略图;然后再分别测量脚掌不同位置的长度和宽度,对粗略图进行修正,一般经过两三次修正后,鞋底的模板图就绘成了,再用剪刀剪下模板图即可。做鞋帮模型要比做鞋底模型的难度大得多,因为每个人脚掌的长宽,脚背的高低,左右脚的大小胖瘦均不同,必须从多个角度分别进行测量后绘图,再对图进行多次修正,最后才能绘出比较精确的模型图。任何一个地方出现瑕疵,比照模型做出来的鞋,要么是穿着不合脚,要么就是根本没法穿。姐姐是文盲,从没跟人学过这项测绘技术,但她却有自己的一套独特方法,能把鞋模型做出来。而且,只要是用姐姐剪的鞋模做出来的鞋,不仅穿着合体,样式还特别好看。姐姐是怎么猜摸透这项技术的,没有人知道。</p><p class="ql-block"> 姐姐的婆家离我们家虽然并不远,但因为她和姐夫出行均不方便,如果不是特殊节日和老家有事,姐姐平常是不怎么回娘家的。无论娘家的谁去看她,都会令她激动得不行。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夏天了,我回老家后去看望她,那时,她还住在她们的老房子里。我的突然到来令她非常激动,她拉着我的手一直不放开。我在客厅和姐夫说话后,她就要去厨房给我做饭。我说我是刚吃过饭了过来的,她坚决不相信,说什么也要做饭给我吃。姐夫说,你平常也不怎么回老家,你不让她做,她心里会难受的,就让她去做吧。一会儿,姐姐做了一大碗的肉片粉丝汤,大块的肉片几乎占了粉丝汤的一半!我对姐夫说,我真吃不了这么多,你让我拔出来一点吧。见我往另一个碗里拔肉片,姐姐赶忙过来阻止,不停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她的意识肯定是说我吃的太少了太少了。吃完肉片粉丝汤,姐姐立马起身来接我手上的碗,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一边笑着一边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猜想,她一定是在说,你大老远回来,也没给你做啥好吃的。今后,我再回老家,再来姐姐家时,再也吃不上姐姐做的肉片粉丝汤了!</p><p class="ql-block"> 一生手巧一生勤劳却又一生很不幸的姐姐永远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姐姐的骨灰安葬在她们家旁边一条小河边的一处坟场的一块高地上,姐夫家的先人们都埋藏在那里。有王氏家族的先辈们在,姐姐一定不会孤独,不会寂寞。</p><p class="ql-block"> 送走了姐姐,我要搭乘当晚的火车赶回单位上班。离开姐姐家时,我跑到姐夫身边,握着他冰凉的手说:“姐姐走了,今后的日子里,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啊!”</p><p class="ql-block"> 天堂有声。如果世间真有天堂,那么天堂和人间一定是相对的两个空间,两个世界。姐姐活着时,在有声的世界里过着无声的寂静生活。在天堂,姐姐的世界一定是有声的。因为,亲人之间是有灵性的,亲人之间的思念是可以穿越时空,彼此感应的,在那里,姐姐一定能接收到深爱她的亲人们对她的思念,因为,思念有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