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5, 25, 25); font-size: 20px;">农历小年夜,家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位青年人。陌生人的突然造访让人疑惑费解,尽管半小时前他们就来过电话,并说十分荣幸地通知您,您夺得了由《上海之窗》主办的网上情书征文大赛唯一的一个大奖。</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5, 25, 25); font-size: 20px;">奖品就是年轻人进门时手捧着的这一大束火红火红的玫瑰,随花还附有赠言,结尾则用的是一个凡徜徉网上的人们均熟悉的表示敞怀大笑的符号—— </b><b>^O^</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5, 25, 25); font-size: 20px;">这是一个神秘的笑容,让人一头雾水。</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和妻子再三向送花使者解释,认为很可能是在哪个环节上出了差错。据他们介绍,得奖者只提供了笔名是“XHZ”,年龄:50岁、性别:男:、所在地区:上海、爱情观:爱是难以名状的吸引和不可理喻的执著……等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而“XHZ”,恰好也是我的姓与名开首第一个字母的组合,本人今年也恰好年届半百。不过,我可没有这个福份“老夫聊发少年狂”去投身因特网上角逐情书大赛,况且出访美国的妻子几个月前在异国他乡突发脑溢血,历经艰难我刚刚把从死神手中挣脱出来的她从美利坚接回国内。</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们的解释却好像更加坚定了两位送花使者的信心,他们都参加了得奖作品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评选,对获奖作品的内容烂熟于心,因而一个劲地连说对对对:“情书里讲的就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这桩事情!”</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打开电脑,查阅这封已经公诸于因特网上的获奖情书,首先跃入眼帘的便是那醒目的标题:《五十岁,我们的心中也有玫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还有那笔触颇为老练的开场白——</span></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20px;">“夜,深了,心却不能平静,你睡得那么安稳,一如三十年前我初见你时的模样。不会是笑我人到五十,却生出这般的少年痴狂吧。</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20px;">也许,我们早过了满怀浓情蜜意的年纪,毕竟我们的女儿都开始收获玫瑰;也许,我们这一代生来就是讷于言语,对泰坦尼克的回肠荡气只能暗生惊羡;也许三十多个春秋的彼此注视、倾诉和呵护,至多汇集成的是滋润心田的涓涓溪流,爱如潮水的惊涛骇浪不属于我们……</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20px;">然而此刻,我却有着不能己于言的冲动,只求病中的你能够听到,执子之手是我们最初的承诺,与子偕老,才是你我今生的契约!”</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和妻子很快就发现已无法卒读全文,因为盈眶的热泪已经模糊了我们的视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清楚地记得那是在去年12月11日的上午,家中的电话骤然响起,传来的是来自大洋彼岸的一位陌生女子的声音,她告诉我 SARA 的妈妈突发急病,目前正由地方医院急送麻省医疗急救中心途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SARA是我那个还未满20岁的女儿,高中毕业即考入了美国的常春藤学校就读,而她的妈妈自然就是我的妻子。我领悟到事态的极其严重性。妻子是愈十多年的老高血压病人了,1987年和1993年曾两度因突发脑溢血和脑梗塞入院抢救,虽然最终都和死神擦肩而过,而且还奇迹般地得到康复。</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这次因女儿就读的SMITH大学校方的邀请,她执意要飞赴美国麻省的北安普敦造访,我曾多次表示了对她健康的忧虑,即使在其翌日就将启程的前夜,我依然劝她放弃这次远行,因为冥冥之中总有一种奇特的感应,老使我深感不安……</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但我同样深知任何的劝说都是徒劳的,儿行千里母担忧,我了解这位母亲的心。年仅18岁的女儿两年前独身闯荡美利坚后,电脑和因特网就成了维系母女俩心灵间的纽带,由于时差的原因,妻子往往总是在夜半三更披衣而起,孤灯一盏为伴,滴滴答答十指飞动敲打着键盘,上网和远在万里以外的女儿进行即时交流,关心着远在关山万重外的女儿的点点滴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如今在这个汇集全世界几十个国家优秀人才的学校里,女儿以全A的优异成绩获得多项嘉奖,为中国人争了光,当母亲的能不感到欣慰和自豪?然而岁月不饶人,我最怕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为此我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到她的身边。</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纽约漫天大雪。妻子所在的急救中心离纽约足足有3个多小时高速公路的车程,孤身来此多少有点让我惴惴不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突然间眼前一亮,只见凛冽的寒风里一位中年男子双手高举一张白纸站在机场的出口处,白纸上赫然写着的3个大大的汉字正是我的名与姓,让深感无助的我顿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当我忙赶向这位从未谋面的先生时(旁边还站着他的妻子),又一位身穿里色皮茄克的英俊青年男子也跨步赶来招呼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深更半夜驾车赶来接我的这几位,虽都能讲得一口娴熟的上海话,但以往我们最多也只是偶尔在因特网上进行过文字交谈。Ray(后来才知道他的中文名字叫陈文磊)和他的妻子来美国已经将近20年,夫妇俩以前同在崇明农场当过知青职工。另一位王影,同济大学毕业后来美国也有整十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人们常慨叹人际间交流的“美国方式”是如何如何淡薄无情,陈文磊和他的那位办事极其认直任细热情的妻子虽说都已加入美国籍,但一日从同事处获悉有这么一个“上海同胞”在美国碰到性命交关的大麻烦,便毫不犹疑地从一开始就揽上了这件份外事。</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纽约的寒夜又飘起了雪花,夫妇俩和王影争着要翌日开车送我去北安普敦,结果还是王影说服了Ray,将我安顿在他的家里以便明天一早他和我一起启程赶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独自一人过的王影租借的是一间并不宽裕的地下室,他把自己睡的床让出来给我,自己在进门的过道口打地铺。</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北安普敦万物萧杀一片冰天雪地。5 天后,我又重返纽约,依然还是由王影特为从纽约驾车赶来接我,但归程上竟还能有妻子和女儿作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由加拿大刮过来的罕见的暴风雪遮断人们的视线,咫尺外便一片茫然。汽车常常得在从厚厚积雪中铲除出的窄窄的通道中步履蹒跚地艰难爬行,为了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王影特地挑选了一盘节奏欢快的中国民歌录音带不停地播放,这就更使我深感惊讶,整整一个多月以来几乎天天呕吐不止足足瘦了20多磅的妻子,此刻竟能顽强地支撑靠躺着,嘴里还能时不时附和着哼上几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至今难以忘却的是走进病房的那一刹那,因多少天来无法正常进食而饿得脸庞瘦削眼窝深陷的妻子,竟然还能在一张躺椅上端坐着。护士告知,为了等待亲人的到来,你太太一早就自己爬起坐在这张椅子上有4个多小时了。后来从女儿的口中我才知道,妻子小脑出血后首先严重影响到的是平衡系统,起步就会七歪八倒,吃什么吐什么,连白开水喝了也吐,只要有一天看到呕吐盆内是干净的,医生护士就会象过节一样的高兴。按照国内医生的再三叮咛,我不知道多少次通过全世界最为昂贵的中国国际电信长途告诫妻子,务必静躺一个月,然而妻子未及一周就挣扎着下床学走路,而且整天坚持端坐在躺椅上不上床,医生和护士们后来才明白这位坚强的中国女性的真实用意是,从北安普敦到纽约要有几个小时的车路颠簸,从纽约飞回上海起码要经过两个航班4次上下起落,“我必须练打坐,因为我要回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如今这艰难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这座犹如城堡一般的麻省最大的急救中心有着迷宫一般的室内通道,人们几个星期以来每天日起日落在曲曲拐拐的走廊内总能看到我妻子跌跌撞撞的身影,她断然拒绝护士一次又一次好心递过来的金属拐杖,推开康复医生屡屡伸出的搀扶之手,象婴儿学步一样一步一步挪动向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素不相识的医生、护士远远望见便伫立等候,用鼓掌用微笑迎接这位顽强的中国女性的到来,一位黑人护工甚至还弯腰鞠躬以宫廷迎宾式的礼节为她打气,还常有医生护士和她拥抱以示鼓励,谁都知道这是一位坚强的中国女性,她准备着,她要回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但医生们都弄不明白这是哪门子的病因,从死亡边缘挽救回来的这位中国女性从此似乎与美国的饭菜有点“不共戴天”,尽管厨师们想尽办法为她提供包括米饭在内的“非美国”菜肴,却依然难止住她入口下肚之后必然会产生的呕吐,能用上的药物都试过了,但即便是喝茶,唯有放上故乡带来的龙井茶叶,否则连白开水咽下,她也会发觉有“美国味”。</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Ray和他的太太提出了一个建议,尽快将我妻子接到纽约来住,为此陈太太多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奔走挑选,最终在纽约的一条以卖中国和韩国商品而著称的名叫Flushing的大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旁的岔道上,找到了一个也是由一对上海来的老年夫妇开设的一个叫做“惠康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家”的家庭式旅店,让我们一家三口落了脚。</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事后证明陈太太的这个建议和选择是极其正确和重要的,因为这里大街上从黄豆芽绿豆芽冬笋咸菜到上海馄饨皮上海小白菜和油条咸浆萝卜丝饼等等应有尽有,这有利于妻子补充查养通过静养积落体力,以便早日能够坐上飞机安全返回祖国。这种家庭式的旅店不仅安静而且方便,小楼底层地下室设有厨房,锅碗瓢盆米油酱醋茶一应俱全。</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入住的头天晚上,靠着房东太太为我们预先烧好的一大锅稀饭就着中国酱菜,算是很圆满地对付过去了,然而第二天一大早当妻子和女儿还在酣睡之际,我便清醒地意识到这“买汰烧”的重任从此将落到我的身上。煮饭烧菜寻常事,但握惯笔杆打惯电脑的手如今一下子转为操刀掌勺,终究还是有一点难度的,亏得我有此“技术储备”,每天和女儿上街买菜归来,将妻子一步步搀下地下室坐定,由她口授遥控我上厨,东西做出来还是蛮象样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房东夫妇一个过去是名医院的医生一个是企业的厂长,来纽约这么多年当起寓公靠有限的房租为生,所以为我妻子如此病病歪歪你全家肯定愁眉档,孰料即便连归期都难确定我们一家三口却依然饭热菜香笑声不绝,自然十分惊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拎着蔬菜水果走在纽约的大街上我确实也曾怅惘过,故乡远在千万里之外,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子病情不稳时好时坏归期难定,昂贵的医疗和生活费用也势必将成为未来的重负。</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然而不经风雨怎能见彩虹,我和妻子从相知相爱到牵手共走人生旅途已经整整30年,纵有千难万难只愿人长久,也算没有枉来世上一遭。以往在上海家中的一切全由妻子张罗操持,如今我当“马大嫂”,才更深切地感悟到多少年来妻子这种平凡之中的可贵。虽然前路漫漫,但我却多少感到一份释然,纵有千难万难,我们终究要一起回家!这的确是一个艰难的航程,但凭借着轮椅更凭借着对故乡的那份眷恋那份执着,最终我们终于还是成功地安全返回上海。</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记得在从纽约到东京的航班上,几位美国的空姐都曾相继问我们是什么地方的人,“Japanese?”“台北?”我忙着给妻子量血压无暇作答,每次都是妻子抢先自豪地回答:“Shanghai!”</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是的,上海有我们的家,上海凝聚着我们的爱,尽管旅途的颠簸劳顿使妻子的血压曾一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飙升过,但一出虹桥国际机场的大门她坚持要推开轮椅迈步踏上这多少回魂牵梦绕的故乡之土!年届半百,遭此磨难,真可谓百感交集,不少朋友多次劝我一待妻子康复后一定要把其中那么多的故事写出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孰料这回却给女儿抢了先,“盗用”一位50岁男子的名义写就了那份情书,表达了一个远渡重洋来接重病在身的妻子的丈夫的心路历程。竟然还将所有的编辑、评委甚至她老爸老妈都耍了一回,来送奖品的“上海之窗”的两位编辑都说,大家都认为唯有已届半百的长者,才会写得如此情真意切——</span></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176, 79, 187);">“人啊,往往要在非常的境地才能领悟真谛,其实,能够牵手一生,我们便已获得了生命中不败的玫瑰!”</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女儿用这句话作为她“代拟”的情书的结束语,读来令我和妻子分外激动。火红的玫瑰代表着赤诚的爱,我们欣然,因为我们的女儿是多么地理解她的父母,尽管白发频添,但我们的心中呵也有玫瑰。</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此文原发表于1999年《现代家庭》。</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