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弦 ——致我即将长大的小男孩

秋蛩语

鼎言： 我的儿子，兔走乌飞，光阴迅疾，不觉你竟已经十七岁了，正是莺歌待放、苞蕾欲拆的好年华，无限绚烂的风光，已在你脚下迢迢展开。 妈妈的十七岁仿佛就在昨日，在白杨萧萧的师范校园里，做梦，写诗，用五色丝线编织着一绺绺无中生有的愁思，——啊，美丽的，一去不返的十七岁！ 如今，妈妈的儿子也已经十七岁了，却远没有我当日的轻松，课业的负担重如一座小山，沉甸甸地压在少年的肩头，前面，还有一段很迷惘的路要走，现在与未来之间，犹隔着一层玫瑰色的雾。 在妈妈的心里，甚至梦里，你还是当初那个小男孩：四肢细瘦，声音稚嫩，尖尖的巴掌脸，稀稀的前刘海，圆圆的大耳朵夸张地支愣着，活像动画片里的胡图图。 记得产检时第一次听见你的胎音，咚，咚，咚，像谁在用力擂一面小鼓，又像是原野里叩过欢快的小马蹄。大地深处，种子萌动，芽苞潜滋，隐隐的春雷，在召唤着蛰伏的希望。医生冰冷得毫无情感的声音，忽然间就变得温柔起来：“听，这就是宝宝的心跳。”那一瞬间，妈妈的眼睛湿润了。是的，我就是那块承载万物的大地，一个朝气蓬勃的春天，正在其中酝酿。而你，我的孩子，你是春天，正喷薄欲出。 当四月的桃花漫开遍野的云霞，海棠的闹蕊灼艳了城市的半空，你终于自浑沌的黑暗中，破土而出，为我们的世界，带来了更多的希冀与光明。 阳台上那两盆毫无生机的花木，多少个春天都没能唤醒，你出生时，破天荒的，一盆结满了青油油的果实，另一盆则冒出了一叶叶活泼的新绿。我愿意相信，那罕见的春意，是为你而发。 我至今记得你微闭双眼，裹在襁褓中的样子，那样乖巧，那样可怜。每次抱你在怀里，那温温软软的、小小的一团，都恍觉是抱住了整个世界，簇新的朝阳冉冉欲升，灿烂的明天就在我怀中。 你喜欢笑，很少哭闹，我总觉得，你的笑靥里藏着春风，你的声音里挟着莺啼，你的眼波里含着晴空。饿了，你就仿若巢窠里初生的鸟雏，转动脖颈，张开小喙，使劲地左伸右探，那动人的一幕，简直可以融化一颗冰封的心。 刚满四十天时，坐在沙发上哄你入睡，你略张着嘴巴，小而圆的头颅安静地枕在我的臂弯，疏疏的眼睫垂下来，垂成两扇微微颤动的蝶翼，宛如早春初生的水芦，短短的荫影下，覆着恬恬的婴孩的梦。阳台上，晾满粉嫩的小衣裳，淡蓝的，浅绿的，在午后的微风里快乐地翻飞。那时候的你，是一只好小好小的艇，摇啊晃啊，将妈妈的怀抱，泊成了宁谧的港湾。 我喜欢抱着你，用下巴轻轻蹭你毛茸茸的胎发。我喜欢看你趴在爸爸的肩头，努力支撑起颤巍巍的头颅。我喜欢把鼻子埋进你的衣领里深嗅，没有哪朵花的芗泽，比你身上的乳香更为耐闻；我喜欢在你熟睡时，偷偷亲吻你的脑门，脸颊，手心，和脚丫，也喜欢看你醒来时四脚乱蹬的调皮样子，明亮的瞳仁转动如黑曜石，干净的眼白是雨洗过的碧空。当爸爸一次次抱着你，试图够阳台高处的风铃时，我喜欢听你爆发出一串串比风铃更清脆的笑声，好像冰雪初融，幽谷里乍然喷出一股股最清冽的山泉。 产假结束后的第一天，中午下班回家，你躺在我怀里一个劲地盯着我看，像是好久没见似的，两只眼睛弯成开心的小月牙，亮闪闪的眸子里漾动着异样的欢喜，似乎在对我说：“妈妈，你可算回来了，这半天你到哪里去啦？宝宝想死你了！” 由于训练得早，五个半月你便会爬了。一次，妈妈去给查水表的阿姨开门，几句话的功夫，便见卧室门口探出半张小脸来，咧着小嘴，眯着小眼，瞅着我们直乐，紧接着，便如四蹄着地的小兽一般，你从里面一路爬了出来。 刚学走路时，你跨在学步车里，指着头顶上一只飞舞的大蛾子，边追边喊：“鸟——鸟——”，车轮子被你带得呼呼直转。那时的你，刚刚开始认识这个新奇的世界，一切天上飞的，你都叫成“鸟”，一切地上跑的，你都唤作“狗”。 后来，你终于脱离了学步车，经常一个人玩玩具，一玩就是大半天，从不缠大人。每逢你想拉粑粑，就会表情一僵，撅着小屁股，原地打起转来：“妈妈着急，妈妈着急……”那略显笨拙的体态，实在是可爱至极。 一岁半时，妈妈和你捉迷藏，不小心被你反锁在了门外，怎样也打不开了。当我急着下楼去求助，你却用小手摸索着转开了门锁。望着空荡荡的楼道，你无措地大哭起来，哭声惊天动地，你一定是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 三岁半时，你跑进厨房，好奇地问正在洗碗的我：“妈妈，宝宝是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的吗？” “对呀，我的宝贝。”我不由低下头亲亲你柔嫩的小脸蛋。 “哦，我明白了！”你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晶亮的小眼睛里，闪耀着一整座璀璨的星空，“是不是有一天，妈妈的肚子上’ber——’变出一个门，我就走出来啦？” 在得到又一个肯定的吻之后，你终于满意地离开了，沾沾自喜的模样，像是破解了什么宇宙奥秘。 妈妈没有告诉你，那个所谓的门，其实是医生用尖锐的手术刀剖开的，而你，是被一双熟练的大手小心地取出来的，就像从蚌壳里取出一枚圆硕的珍珠。十月相系的藤蔓一经剪断，瓜儿便离开了濡养它的母土。为了比珍珠更宝贵，比瓜儿更完满的你，妈妈愿意承受所有的空虚与痛楚。 晚上睡觉，你永远不许我背对着你，总喜欢紧紧箍住妈妈的脖子，才肯安然睡去，好像怕我飞走似的。跟大人去逛街，你指着店铺里的毛毛熊说：“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宝宝”。曾经在你的世界里，爸爸和妈妈就是全部。 后来上了幼儿园，你认识了许多的老师和伙伴。生病了，妈妈故意把你最不爱喝的蒲地蓝送到班上，你一脸无畏的小表情，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毫不犹豫地举起药瓶，一仰头便喝光了所有的药水，大有勇士痛饮的豪迈。那时的你，已经开始着意扮演一个小男子汉了。 于是，像所有崇尚英雄的小男孩一样，你把头盔当作盔甲，床单当作披风，携枪挎刀，连呼带喝，把自己武装成奥特曼的样子，就连接爸爸电话的时候都是全身披挂。 只是，“奥特曼”也有崩溃的时候。一次，爸爸让你到办公室给妈妈送早点，因为跑得太急，粥撒了一袋子，你一道哇哇大哭，进门时已经变成了一尊小泪人：“粥——撒了，粥——撒了，妈妈——”，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树立起的“铁汉”形象荡然无存。 再后来，你上小学了，跟妈妈同在一所学校。妈妈工作累，脾气大，平时总爱迁怒于你。一二年级时，你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说：“妈妈，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高兴吗？”“什么时候？”我不耐烦地问。“妈妈高兴的时候我最高兴。” 为了逗妈妈开心，你经常用你的小鼻尖对准妈妈的鼻尖，一会儿左旋旋，一会儿右转转，嘴里还有节奏地连说带唱：“好妈妈好妈妈，好妈妈好妈妈……” 啊，孩子，抱歉，妈妈不够好，不够慈爱，没有及时体察一颗幼小而敏感的心，没有珍惜曾经那样童真的你，没有珍惜我们母子共处的每一寸时光。时间溜得太快，我还来不及忏悔和弥补，来不及俯下身子，对着那个心地柔软，如天使一般的小男孩说：“妈妈和你一样啊，宝贝，你高兴的时候，妈妈就最高兴。”他便已经长大了。 先是脖系领巾，把老师的每一句话都当成圣旨的羞涩男孩，然后是身穿紫色校服的初中生，一个脸上开始爆痘的懵懂少年。就这样，温驯的小羊羔一点点长出了坚硬的犄角，生气时会发脾气，不满意时会顶嘴，倔强起来，不输于任何一头小牛犊。 你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喜欢翻来覆去翻看《小屁孩日记》的“小屁孩”了；再也不愿在小区里和小伙伴们一起骑车，踢球，奔跑；再也不会钻进草丛里去捉蚂蚁，逮蚂蚱;再也不会带各种小动物回来，把家里弄得好像一座动物园;再也不会眨巴着纯真的眼睛对我说：“妈妈，将来我要当一名昆虫学家”。 现在，你只喜欢锁上房门，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在那方狭小的国土上做自己的王。渐渐的，QQ有了, 微信也有了，并且，你为所有的app都加设了密码。 小时候的你，是山涧里清浅的小溪流，投映着温柔的云影天光，肺腑深处，卵石和游鱼都历历可数。如今，它依然不算深沉，却逐渐蒙上了薄薄的绿翳，再不许我们一窥到底。 偶尔萍藻开处，波光乍现，你也会流露出依旧天真的孩子气。譬如每听完一个有趣的段子，你都会急着跑出来跟我分享：“妈，再给你讲个笑话吧，最后一个，好不好？”语气里带着央求，生怕我没有耐心继续听下去，恍惚还是当年那个稚气的小男孩，只是声音已不再细嫩。 前年初秋，送你到冀州去上高中。学校门口，你拖着行李，跟着老师，恋恋不舍地向着车里的我们一步一回首。那是你第一次离家寄宿，全然陌生的境况，令一向心思简单、不善表达的你，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你会一天打四五个电话，只为听听父母的声音；你会眼圈通红地和我们视频，哽咽的语调令人揪心；你会一遍遍地亲吻行李上留有爸爸字迹的纸条；“想你们，爱你们”这些平日羞于启齿的字眼，成了你的口头禅……电话那头，你的一哭一笑，一如当初足蹬臂撑的胎动，会隐隐牵动我的五脏六腑。 难得放假回家，临行前，你总会含泪和我们依次拥抱，包括姥姥和舅舅，并把电话里对我们重复了千万遍的祝福，歪歪扭扭地在留下的纸片上再写一遍。 幸好，老师贴心的疏导，同学温暖的陪伴，使你慢慢定下心来，孤单的鱼儿，终于融入了新的波涛。不过，你仍然坚持着每天两个电话的频率，只为了向我们报一声平安。 就在前段时间，有那么两次，竟意外地没有接到你的电话。事后你解释道：“和宿舍的同学聊天，不小心忘了。”“这是好事啊，儿子，说明你长大了，彻底融入了校园生活。”我说。电话彼端，男孩子们快乐的喧哗声，让我既欣慰，又失落。 想起爸爸第一次抱你在浴盆里洗澡，小而无助的你，满脸惊惶，紧紧抓住爸爸的胳膊不放，紧张得什么似的，盆里晃漾着的，似乎是叵测无比的汪洋。妈妈不住地在一旁安抚：“宝宝不怕，宝宝不怕……”。 一直以来，你就如一条船，在家里，有家长掌舵，在学校，有老师护航，但，你终归要鼓起风帆，只身出发的。天地之大，将由你亲自去丈量。 但愿你能炼就丰富的头脑，广博的胸怀，强健的体魄，坚毅的灵魂，去抵抗远方不可预期的风雨；但愿你每一程都有良伴益友同行，陪你一起乘风破浪，去看前方更壮阔的风景；但愿你能找到更明亮、更温馨的海港，欧鸟一般憩息在它坚实的臂膀，并有星月满天，装饰你夜夜的梦境。 孩子，我们深知，你不是风筝，我们无法将你一直系在腕上，你是一只羽毛日丰的幼鹰，有更远阔的天空等着你去翱翔。 曾经，爸爸妈妈是你的整个世界，终有一天，我们会成为你回望里的两棵依稀的树，在你朝着梦想迈进，渐行渐远的时候。而当你终于展翅离去，我们会并立在岁月深处，为你献上绿色的祝福。 是啊，蒲公英的降落伞，总有乘风远扬的一天。孩子，你是船，终将解缆，你是鸟，终将辞枝，你是箭，终将离弦。正如纪伯伦的诗《致我们终将远离的子女》中所写的那样： 你的儿女，其实不是你的儿女。 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 他们在你身旁，却并不属于你。 …… 你是弓，儿女是从你那里射出的箭。　弓箭手望着未来之路上的箭靶，　他用尽力气将你拉开，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远。 …… 你的生命源自于我，孩子，我是你的上游，但你的灵魂只属于你自己，我无法主宰下游的你将来会流向哪里，但愿它的两岸总是桃花夹岸，水草丰美。毋庸置疑，我仅是你借以来到这个世间的载体。我是弓，你是箭，当你一路呼啸着破空而去，我会留在原地。没有什么能阻止未来的你飞得更高更远，就如同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渐渐老去。我无法陪你走到最后，孩子，但我的爱，会永远留守在原地。 爱你，我的男孩！ 妈妈 4月29日成人礼前夕 又： 快要立夏了，这两天，满镇的槐花开得正旺，皎白的雪瓣，交映着繁艳的粉串，澎湃的花香把整条街道都淹没了，上下班的路上，空气里飘漾着春天最后的气息，幽邃，而又迷离。窗外，已浓的绿荫筛下错落的鸟啼，一蓬蓬竞放的山楂花，正努力酝酿着青实累累的夏天呢。 学校的成人礼在即，孩子，已经十七岁的你，做好充足的准备，去迎接属于你的下一个季节，——那火热的，丰盈的，蓬勃的盛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