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万里之外的北京

郑羿之

加州的冬天虽然没有北京的冰寒料峭，却恰在雨季。每日雨水格外多，很少有不下雨的日子。 那一年正是我的至暗时刻。 我天天枯坐，看雨丝打在窗外天堂鸟的叶子上，萧索凄迷。盼到黄昏，大概率雨会停。阴云密布的天空会被夕阳挤出几道口子，散光漫射，给四围周遭添上些许暖色。 每到傍晚，我就会去社区公园的步道上慢跑几圈。这算是我最解压的方式了。 一个二十多年都没见过的从前的人，那段时间却与我恢复了联系。 大约每晚五六点钟，正是北京时间要上班的当口，会有一个简单的“早”向我飞来。和他有一搭无一搭的聊天，是我那些日子里唯一有明亮色彩的一件事。 有一天，我一边慢跑一边在等待他微信发来的消息。天边夕阳将落，满天云霞从暗红色渐渐变成红黑色。 那晚天上的云十分奇怪，有些像鱼鳞层叠铺开，整体看，更像一张巨大的衣纹波皱的斗篷，被什么拽着执意要往西天去。 我拍了几张照片，等他发来消息说他还困，我便把照片发给他，对他说:“我当时感觉有一个大妖在空中飞过，扯着他厚重的羽毛披风，遮盖了天际。盖上重新睡吧。” 本是信手拈来的玩笑话，没想到几分钟的沉默后，他把我的字重新编辑发了回来。 我当时感觉有一个大妖在空中飞过扯着他厚重的羽毛披风遮盖了天际盖上重新睡吧 一只文字的纸飞机从我双眼撞进我心里。 我定定的看了很久，微微的笑了。天暗下去，周遭刮起湿冷的夜风，我却再不似前日般瑟瑟畏寒。 我对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诗意的人。能把如此平淡的一句话变成一首在天上飞翔的诗。” 他不好意思的表示他并不懂作诗，只是觉得这样好玩。只有我知道，他见我的字一定是入心了，然后用了心才把我的文字拼成纸飞机飞了回来。 我抬眼看着空旷的、有些荒凉的巨大公园，心里明白，我还是只有我自己。我要面对的，就像这雨后坑坑洼洼的道路，而我要挣扎的，是未来几十年的余生。 可是从万里之外传来的一丝难得的温暖改变了一切。这让我相信，上帝正在为我打开一扇窗，窗外会让我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那天更晚的夜里，我点燃家里的壁炉，看着里面的火光怡然抖动。忽然，诗意涌上心头。 十年了，我都不会写诗了。曾经自己会跳的字节和韵律，重新在那刻，突然发着光在我心里舞蹈。 于是，我写了多年后的第一首诗，《独唱SOLO》 如果荒凉可以用来形容心情想法就会变得很静漂浮 如风中的精灵来去轻盈 如果野蛮可以用来维持天平放空 也算一种环境呼吸暧昧不清没谁会等等停停 如果绝望可以用来SOLO疼痛是带旋律的安定聆听灯火通明万里之外的北京 我给那首诗排序号的时候排的是“0”，一个小小的生命注脚；一个沉重生活里轻轻的休止符；一个希望开始发芽生长的节点；一个我成为更好的我的标记符号。 回望我过去的世界，有过浪漫，有过温馨，有过我自说自话的爱情。那个一直从时光里走过的我，珍藏了我所有年轻的容貌，所有不羁的想象，所有的披星戴月，所有的朝花夕拾。 她不舍昼夜地走，还在走，一直走到这夜加州的壁炉旁。我很想对着向我走来的我说一句:“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我很想越过同一片月色，朝向万里之外的，收藏着我所有美好的北京，流一夜泪水，写一行新诗，起身，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北京，如此美好的地方竟如此遥远，如此遥远的地方，只有用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才能抵达。 黎明时分，下了一夜的雨有片刻间歇。窗外灰暗天色下，花园里的天堂鸟正开着两只橙红色的花，昂首欲飞。 我收拾好心情和装着他乡属于我的最后一批东西的箱子，踏上了回家的路。 北京，我的SOLO我自己来，你只需要准备好做我不一样的风景。 ＊Verweile doch,du bist so schön!停一停啊，你真美丽!。这是歌德在《浮士德》中浮士德最后说的一句话。他说“眼前的一切，仿佛已跟我远离，消逝的一切，却又在化为现实。”最后，为了尽管“万物皆空”，为了最美好的崇高的瞬间，浮士德还是对人间说出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