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诗赏析（三）

理未易察

我的《朦胧诗赏析》终于写到自己喜欢的海子了，心里却是忐忑不安和犹豫不定的。扪心自问，对于海子的诗，对于海子的人生，自己是不是真的懂得？是不是真的能走进海子的内心，去窥视他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秘密？心里还真没有一个定数，这也是《朦胧诗赏析》第三辑迟迟不能动笔的原因。 黑格尔临终前说，世上只有一个人理解我，思考了一会儿又说，其实他也没有真正理解我。黑格尔死后，黑格尔学派分成若干个门派，应验了黑格尔临死前的断言，人们口中所说的黑格尔，只是他以为的黑格尔。莎士比亚也有相似的说法：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海子以及海子的诗也一样，给每一个人感觉都可能是不一样的，海子的诗在这方面的特征尤其突出，具有一种很特别的多维性，好像是为不同的读者提供了不同的接入口，可以让不同喜好的人在他的诗里找到他们各自需要的东西，这也可能是有那么多人喜欢海子诗歌的原因了。这里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为例，喜欢正能量的人看到的可能是对生活的赞美和热爱，悲观厌世者看到的可能是对世俗的逃离，年轻人看到的可能是失恋后情感的波动，精神分析师看到的可能是海子天启式的指点江山，因为他要给山河命名，要做精神世界的救世主……海子当时是不是这样想的？是不是都有那么一点点意思？谁知道呢？这也许正是诗歌的魅力所在。因此，我的这篇文章，也只是我个人对海子的诗的一点理解，也只是想到什么就写点什么，至于是不是海子的原意？我不清楚，尽力而为吧，想到这里，也就坦然了。 《朦胧诗欣赏》第一辑北岛篇，我感觉写得非常认真，算是比较充分透彻了，发表后却反应平平；《朦胧诗欣赏》第二辑顾城舒婷江河杨炼篇，因介绍的诗人多，篇幅有限，因此写得比较仓促和潦草，自己也不大满意，可点赞的人却不少，这真让人迷糊呀。当然，自己写文章的初衷，主要目的是想为自己记录点什么，属于自娱自乐的性质，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关键是要记录当时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这是我写作的初衷，以后也会一直坚持这样的原则。 　　海子（1964—1989年），原名查海生，出生于安徽农村，当代著名诗人。1979年，15岁的他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82年开始写诗，1983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年仅25岁。 海子是一个天才式的诗人、高产的作家，从1982年至1989年不到7年的时间里，创作了近200万字的作品，包括小说、诗歌、诗剧等，出版了《土地》《海子、骆一禾作品集》《海子的诗》和《海子诗全编》等等。 海子的诗究竟算不算朦胧诗？评论界有很大的分歧。普遍认为，海子的诗歌概念是对古代史诗、近代抒情诗、浪漫主义诗歌和现代主义诗歌理念的综合。思想上接近于一个存在主义者，情感上接近一个浪漫主义者，精神上接近一个“狂人”式的先知，认知方式上接近一个充满神性体验色彩的理想主义者。在诗学观念上，他深受尼采、海德格尔等人的影响，相信“大地”原始伟大的本质力量；在艺术观念上，他又特别认同梵高、荷尔德林那种疯狂的气质。海子的诗充满了神启式的灵悟意味，笔下的事物放射着不同凡响的灵性之光。上面这段话摘自“百度百科”，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但我基本认同，认为这是对海子的诗一个很好的归纳，所以在此引用。那么海子的诗究竟属不属于朦胧诗，我的理解是肯定的，他的诗采用意象化象征性的表现手法非常多，另外，其表现对象很多都是针对人的精神，这都是朦胧诗的固有的特征。 高晓松写的歌词“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很出名，有人就此批评高晓松说，你的家庭环境优越，不愁衣食住行，当然可以追逐诗与远方，当今社会，有多少人连吃穿用度的苟且都难于维继，拿什么去追逐诗与远方？而海子正是处在这样一种尴尬的境地，工作后的海子是一个贫穷的教师，微薄的工资既要支助农村的父母弟妹，又要用于谈恋爱和日常的生活，还要在失恋后为抚平心灵创伤而云游，向往诗与远方的妙曼与蔚蓝，当然，这些都没有给他带来慰籍，“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现实是够惨淡的，只能在诗与远方里得到精神的自由和满足，文学因此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海子的精神世界广阔无边，在中外神话、历史、文学、哲学乃至宗教等领域里遨游，徜徉其中挥洒自如，可在现实中，经济拮据，生活艰辛，他创作的诗，当时的人们也未必懂得欣赏，可谓曲高和寡，他没有北岛、顾城、舒婷那么幸运，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得到普遍的认可。若说第一代朦胧诗诗人的特征是政治的觉醒，是为实现政治自由的，那么后朦胧诗阶段出现的海子表现出来的却是精神和灵魂的觉醒，那是更高层次的觉醒，却是那样的超前，以致世人无法理解他，无法认知他。海子给家人和同事的印象也许就是不识时务和不务正业，在女朋友面前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异想天开者，她感受不到海子灿烂而多彩的精神世界，也接受不了海子为诗歌献身的伟大抱负，因此海子注定是孤独和不合时宜的。 海子看透了这灰暗的世界：“黑暗一无所有，我该向谁诉说”。孤独与寥落、悲伤与绝望、梦想与爱情，光明与黑暗，灵魂与肉体，死亡和永生……都成了他思考和吟唱的主题。灰暗的现实世界与海子明丽的精神世界产生强烈的反差，他用鲜活多彩的诗句描绘着心中的理想世界，还原了大地本质的壮美，这与灰暗的现实世界形成强烈的冲突，从而产生一种理想很充满现实很骨感的张力，这也成了海子的诗特有的美学元素。 善良而聪慧的海子接受了西方的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思想，后又接触了西方的现代思潮，也受到基督教圣经的启发。对各种艺术都有相当的了解，在音乐、绘画、文学、历史、宗教等方面均有广泛的涉猎，看他写的《诗学：一份提纲》就能感受到他的博学和对艺术深邃的洞察力。在诗作方面，海子推崇但丁、歌德、莎士比亚，但他认为更高境界的大诗是金字塔和敦煌的艺术，以及《圣经》、《古兰经》、印度史诗、荷马史诗以及波斯长诗等，让他的诗具有多维性，这是从古至今的中国诗人都没有过的。正因为他了解的太多，因此他的忧郁、他的孤独、他的感情创伤也愈加强烈，最后成了不能承受之重。这里面明显有“少年维特”的影子，释放着人性之美，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这里也有梵高的影子，梵高说，一切我向着自然创作的是栗子，是火中取栗，创作过程伴随着痛苦的煎熬，让他画中的色彩饱赋痛刺感，换句话说，色彩里包含了梵高的情感表达，溢散着作画时的情绪，只是当时没有人能懂得。梵高的画现在卖到天价，可在他的有生之年，他只卖出过一幅画，他用他那鲜艳而富有感情的色彩描绘着对他并不友好的昏暗的世界，却没有人能理解，这是不是与海子的处境很相似？爱上一个不能爱他的人是压垮海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海子的诗很多，因篇幅关系，这里只精选他的八首短诗。最后简单介绍他的长诗《太阳》组诗，这是海子的精神家园，他用毕生的精力去建构他引以为豪的诗歌王国，这个以梦为马的终极之地，因为他过早离开了人世，《太阳》组诗并没有完成，只是搭了一个架构，很多章节没有写完。海子在遗书中请求同是北大三剑客之一的、最懂得海子诗的价值的知音骆一禾来整理他的诗稿，海子去世后，骆一禾邀请同是北大三剑客之一的西川共同参与整理，安排西川整理海子的抒情诗，而自己负责整理海子的长诗，即《太阳》组诗，后命名为《太阳•七部书》，骆一禾在处理海子后事和整理海子诗稿时劳累过度，于海子去世两个月后，骆一禾也因犯脑溢血而不治身亡，致使整理海子和骆一禾的诗稿整理工作全部落到西川一个人身上，让西川倍感压力山大，许多年以后，当西川回想起此事时，脸上呈现出来的表情依然是悲凉、伤感和无奈，当然也有一丝丝的欣慰，那是对能整理出他们诗稿而流露出来的欣慰。可以说，如果没有骆一禾和西川等人的慧眼识珠，竭尽全力去整理，海子写的诗也许早就湮灭在海子的遗物里，即使没有被烧掉，也可能被虫蛀，或者被风化掉了啦，想想都可怕。 海子的绝大部分的诗都没有发表过，即使是自娱自乐的手抄印刷的也很少，因此骆一禾和西川的整理真是功德无量呀，为我们留住了一个诗性的世界，留住了海子的诗意人生，特别是海子的长诗，可以让我们民族甚至全人类的精神升华，让民族乃至人类的精神和性格得到重塑的机会。 九月（作者：海子）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我泪水全无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1986年【赏析】 这首诗是海子失恋后云游西藏途经祁连山时所写。全诗基调忧郁、惆怅、孤独、苍凉。那失恋后的表露出来的忧伤与《少年维特的烦恼》里的情感非常相似，那种孤独感和苍凉劲又让人想起被流放的屈原，不同于屈原的是，海子是自我放逐。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众神死亡预示神性的丧失和人性的堕落，没有堕落的人会显得更加孤独，海子成了众神的遗孤，既孤独，又无助，有没有崔颢在《黄鹤楼》里的“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表现出的那种物是人非后的感慨？有没有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里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表现出的悠长深远的孤独感？“野花一片”既掩盖了众神死亡这个事实，同时也更渲染了这种孤独。“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表达了海子失恋后心无所依、心无所属的怅然。“我的琴声呜咽，我的泪水全无，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表达了海子忧伤到了极致，连自己一直追寻的远方，他也想放弃了，海子迷茫的心态泄露无遗。海子在《祖国，或以梦为马》里说：“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远方，是海子的精神家园，可现在，忧伤到要把远方归还草原，那真是心在滴血。“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它的反复吟唱，象征着那马头琴苍凉忧郁的琴声回荡在空旷的草原上空，挥之不去，影射出海子失恋的愁思绵绵不断，让他无法释怀。“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从上一句用忧郁的声音和空旷的草原来渲染忧伤的空间漫溢，这一句用明月与草原的相互映照来标注千年岁月永恒的含义，让自己的心在四维时空中都无所依托。“只身打马过草原”，表达自己只是过客，一切追寻都没有结果，更强化了失落感和孤独感，惆怅不已。 此诗反映的情感绵绵悠长，感人至深，画面感和音乐感都很强，空间壮阔无比，时间绵绵悠长，把情感放置在大单位的时空上标显，达到了非常的效果。 祖国，或以梦为马（作者：海子）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此火为大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以梦为土的敦煌——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横放在众神之山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投入此火 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吐出光辉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 去建筑祖国的语言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也愿将牢底坐穿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只有粮食是我珍爱我将她紧紧抱住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女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守望平静的家园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岁月易逝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和周天子的雪山天马踢踏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选择永恒的事业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他从古至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太阳是我的名字太阳是我的一生太阳的山顶埋葬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1987年【赏析】 这是海子阐述自己诗歌使命的一首诗，“以梦为马”，指把梦想当作自己前进的方向和动力的意思。这首诗写于1987年，此时他的诗剧《太阳》正处在创作的高峰期，《太阳》即后来被骆一禾、西川整理成的名叫《太阳•七部书》的诗剧，这是海子的事业。海子跟别人谈话时说过：“我不想成为一个抒情诗人，或一位戏剧诗人，甚至不想成为一名史诗诗人，我只想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这既是海子写作《太阳•七部书》的初衷，也是海子的诗歌使命，一个伟大的理想和抱负。“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就是要坚执高尚的信念，要追寻真理，要有远大的理想，不苟且。而“物质的短暂情人”，说明物质只是他生存的利用物，精神才是海子孜孜不倦的追求。“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烈士，是指坚守诗歌使命，寻求人生的意义，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人，而小丑正好相反，是指玩弄诗歌，玷污诗歌使命的自私自利的机会主义者。“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其实，众人都是小丑，只是在消费诗歌，消解诗歌的使命，消融人生的意义。在这里，海子表达了对诗歌使命的重申：诗是人生的一次伟大的提升，它既要背负苦难而又要昂首挺立，它要保持理想气质和自由尊严，要抵制精神的下滑。这是一个艰巨而又孤独的使命：“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以梦为土的敦煌……我也愿将牢底坐穿”。在这两段里，海子把诗的范畴扩展到种族的基因文化上，要光大它们，“投人此火”，“甘愿一切从头开始”，“去建筑祖国的语言”，“我也愿将牢底坐穿”。这是一种宣示：即使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也要横放在众神之山上，不惜牺牲，即使燃烧成灰烬，也要引领众人，去建筑祖国的语音，愿意把牢底坐穿。 后面的章节，海子指出这伟大抱负所面临的艰难困苦：指出自己“最容易腐朽，但我愿意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守望平静的家园”。同时又很自责：“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惫”。因此再一次立誓：“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我选择永恒的事业，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太阳是我的名字，太阳是我的一生，太阳的山顶埋葬诗歌的尸体。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这就是海子的“永恒的事业”，即写作“民族和人类结合，诗歌和真理合一的大诗！”这首大诗就是《太阳》。《以梦为马》就是《太阳》的序言，是海子宣誓词，也是海子的墓志铭，他悲剧性地预言了自己的命运。1989年海子去世，留下了这部并不完整的《太阳·七部书》、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大诗还是“完成”了，是以海子的生命作为最后的启示录完成的。在这里，敏感的读者一定会联想到屈原，屈原的“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说的是他自己的诗，那是不朽的诗，正如李白在《江上吟》里写的：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海子也说，自己最易腐朽，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这大诗是不朽的。这既是海子的使命，那就是燃烧最易腐朽的自己，用不朽的大诗照亮别人，这里既有谭嗣同的英雄主义情结，也隐含了海子的自负。 夜色（作者：海子）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赏析】 这首诗写于1988年2月28日晚，一共就三句，是《祖国，或以梦为马》的续篇，是海子为自己的诗歌使命进行的高度概括。我们逐句分析吧。 第一句：“在夜色中”，诗名也叫“夜色”，除了交待写作时间外，还有什么深意呢？我想，夜色是静谧的，少了白天的喧嚣，此时的思绪才能平静下来，变得清晰透彻，此时才是思考人生、命运、现实和理想的最好的时候，只有此时，其思考才能抵达自己的心灵深处，这正是《夜色》的奇妙之处。 第二句：“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这是海子面临的现实，尘世间只有磨难，尘世间的幸福与他无缘：这之前，海子曾多次往返西藏青海内蒙和甘肃等地，这种“流浪”代表其心无所属；“爱情”方面，海子经历四次失恋，这对心灵的创伤是不可估量的；而“生存”方面，海子出生在安徽的农村，从小到大经济方面从未好过，即使工作以后亦是如此。 第三句：“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这是海子的理想，海子的理想就是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让主体人类的精神得到升华。自称为诗歌王子的海子，心中一直崇敬着像荷马、但丁、歌德、莎士比亚等建构性的大诗人，他们就是诗歌王国的国王，海子一直想冲击他们的王位。海子的自我定位是“没有成为王的王子”，因此，其冲击王位注定失败，他只是“代表人类悲剧命运”的短命天才。他的才华、力量以及纯洁的气质与悲剧性的命运对位，让他的失败充满悲壮的美学元素，就像那燃烧的太阳，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这对海子来说，既是悲歌，又是孜孜不倦的追求。 这就是现实与理想的矛盾，现实中，海子卑微，连自己都拯救不了，甘心受难，而在理想中，他要做诗歌王子，拯救主体人类的精神。这首诗，让流浪与诗歌、爱情与王位、生存与太阳，形成三组二元对立，这种矛盾和冲突让这首诗显得尤其悲凉和壮阔，具有宿命的气氛，那就是，只有经历磨难，才能达到幸福，而其中的“爱情”，它成了磨难的一部分，注定他得不到尘世的幸福，而让尘世中流浪、失恋、生存艰难的磨难来成就他的诗歌，读来让人感慨万分。 远方（作者：海子）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遥远的青稞地除了青稞　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　更加孤独远方啊　除了遥远　一无所有这时　石头飞到我身边石头　长出　血石头　长出　七姐妹站在一片荒芜的草原上那时我在远方那时我自由而贫穷这些不能触摸的　姐妹这些不能触摸的　血这些不能触摸的　远方的幸福远方的幸福　是多少痛苦1988.8.19萨迦夜，21拉萨【赏析】 《远方》写于1988年8月的一次西藏之行。到远方去，在哲学和美学的范畴中象征对真理和本体的探索以及对美好的向往，与仰望星空、追求理想、寻求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等有相似的内涵。海子在《祖国，或以梦为马》中写到：“我要做远方忠诚的儿子”，可以推断他把“远方”定调为自己一生追寻的方向，在这里探索真理，寻求人生的意义，并同时体验随之而来的孤独、痛苦和心灵的自由，这是有别于中国传统诗人的东西。 海子在《诗学.一份提纲》中说道：“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苍白孱弱，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比如说，陶渊明与梭罗同时归隐山水，陶渊明会沉醉于趣味，而梭罗却要对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极大的珍惜和关注，后者才是我的诗歌理想，就是应该抛弃人的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不难看出，海子不喜欢中国传统诗人的虚与委蛇和逢场作戏，他要的是敢于直面人生的痛苦，并把体验到的感情色彩直白地表露出来，像梵高的画一样，色彩饱含情感，让人历历在目，能刺痛读者的心灵。 就这首诗来说，海子真诚地展露了他所面临的痛苦：“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本来，远游西藏，就是想逃避点什么，解脱一些失恋之苦，或用一些美好有趣的事转移视线，可真正来到这个所谓的远方以后，发现不仅一无所获，生活中的景象（石头）也挥之不去，而是飞都我身旁，还长出血（象征生命或生活），还长出七姐妹（象征他爱恋的对象），可我在远方，这些却都触摸不到，虚无缥缈的，让人更忧伤，因此说，远方的幸福，其实就是痛苦。这些描述是多么的直白，就是痛苦与孤独，与《远方》这个题目形成强烈的反差，也给了读者一个极大的心理的落差，实际上也反映了海子当时的心境，彷徨无助，对“远方”也产生了失望情绪，为他的忧郁症和后来的自杀埋下伏笔。 在《夜色》中，“流浪——诗歌”的家园主题，“爱情——王位”的伴侣主题，“生存——太阳”的价值主题，这三组二元对立，前者是现实，后者的海子树立的理想，也是海子的自我激励，甚至认为只有通过现实的受难，才能到达太阳王子的位置，认为只有犹豫的人生才充满诗意，只有彷徨的人生才能建立起探索的多维性和丰富性，因此这个磨难他是乐意接受的，可现在，在《远方》里，变得一无所有，变得更加孤独，也许此时的海子心态已变，也许这是海子人生中的一个重大转折。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作者：海子）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1989.1.13【赏析】 这是海子诗中最为人熟悉的一首，听说已被编入高中语文教材，还成了房地产开发商的广告词。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是对海子的误读。文艺评论家张清华说：杰出的诗总为读者准备好了多个通道或者界面。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是具有这样的多维性，这首诗为什么会被人选入高中语文教材？为什么会成为房地产开发商的广告词？是基于它的“温暖说”：这些人认为，这首诗表达了诗人对生活的热爱，给人以温暖的感受，给这个时代的人际温情提供了诗学的样本，这是对生活的咏赞，是热爱生活的诗人给予所有善良的人发自内心的祝福。 诗歌评论家杨四平先生对高中语文教材编委对此诗的理解提出质疑，他认为，海子这首诗写于一九八九年一月二十六日，离海子自杀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这首诗只是表明，海子在尘世中一直找不到幸福，因此只能从明天起，在精神家园里去找到幸福，包括“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包括找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并祝陌生人在尘世上找到幸福。这里明明是厌世，这是一个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发出的无声叹息。 还有一些人认为这是一首情诗，具体地说，这是一首抒发失恋之苦的诗。据说，写这首诗之前，海子收到前女友的来信，说她已去深圳，准备结婚后出国。海子很伤感，写下这首诗安慰自己：从明天起，只关心最简单的尘世幸福，并祝福陌生人（指前女友）。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种解读，有说海子像先知一样在指点江山，规划人类的精神世界的，有说“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里的“房子”特指坟墓的……总之，什么样的说法都有。 我读到这首诗，我能感觉到海子的迷茫。海子那时二十五岁，在这个年龄，爱情是他的精神家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心爱的人远走高飞了，谁受得了？再联系到他的其他境遇，他的迷茫他的彷徨就顺理成章了。据说，有次海子在一个饭店朗诵他自己写的新诗，饭店老板说，你就别念了，别把我的客人赶走了，你走吧，我免你的单。这事对海子的打击很大，再加上女友离他而去，他会感觉到，没有人理解他和他的诗，他的理想是要做诗歌王子、诗歌烈士，他正在写一部能唤醒民族精神的大诗，可人们并不能理解他，他有一种挫败感，对自己的诗歌使命也产生了一些怀疑，心里迷茫，以前那种近乎神性的追求有没有意义？是不是从明天起过最简单的尘世生活就好了？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与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幸福，并祝福陌生人（指前女友）有情人终成眷属。既迷茫，也含有一种放弃，对爱情对理想的放弃，所有的祝福都有一点言不由衷和强颜欢笑的味道。 也许，在当时的海子心里，以上各种想法都有那么一点，如五味杂陈，谁知道呢？这也许是海子诗歌的多维性的具体表现，也许正是有那么多读者喜欢海子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