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修行，永远怀念

春晓

嫁入夫家时，公爹已临界古稀，此时，他老人家承包十年的林场还差两年才到期。 老公告诉我，父亲生于上世纪20年代，幼时家境贫寒。姐弟4人，无兄无弟。由于祖父吸食鸦片，家中一贫如洗，年幼的父亲与读书无缘，只能务农。
　　八十年代中期，奋斗大半生的花甲父亲将多数儿女都托付于另一半；当公职人员六十岁喜迎退休安享晚年之际，完全可以颐养天年的父亲却毅然承包了村西山区地带生产大队的农业林场，另一场与生活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听闻此话，我对老人肃然起敬。 到达目的地了。
　　目之所及，是公爹苦心经营的呈阶梯状的一陇陇、一行行长势喜人的花椒树，树叶在太阳的暴晒下耷拉着脑袋，树丛中的椒果碧色中透着微黄，努力吸取着天地之精华，准备报答主人的精心护管。花椒树下的贫瘠黄土地，被老人家打理的平平整整、干干净净，那些春季铺青叠翠的草芥，在辛勤劳动者的锄头下全都见鬼去了……
　　屋舍在前，赶忙寻水解渴---这是老人为自己养精蓄锐而搭建的简易茅屋---因为中午暂时歇息、或者因天气原因必须留宿。茅屋何其简陋！临时灶台有一个，平时接收的下雨水存贮在一破旧的水缸里备用；睡觉的地方是土坯垒起来的“床”，一床棉被的染色已经被晒得发白…… 老公说，老父亲一般情况下天蒙蒙亮就出发了，走前吃一大碗面，然后带点干粮上路，直至天擦黑才进门再吃晚饭……
于归二年，公爹承包林场的期限也到了，在大家的劝说下，老人终于“卸田归家”了。
　　难以想象，一位花甲老人每天从早到晚徒步行走十来里如此难走的远路，随即又马不停蹄奋战在几十亩庄稼地里，这样的日子坚持了十年，该是多么艰辛？多么不易？多么令人心疼？古有剑客“十年磨砺一剑”杀贼寇，今有老叟“十年臣服林场”兴家园！

　　人生活在矛盾中，十全十美的家庭是不存在的。生活中盛产的鸡零狗碎，使我深深体会到在婆家生活艰涩不易，但是，即便我的生活再怎么一地鸡毛，我对公爹的那份尊敬和爱戴总是留驻心底。

公爹是位好丈夫。人常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公爹对妻子的好，除我亲眼所见，来自左邻右舍的赞誉颇多。他们说，在四五十年代，农村的物质何等匮乏，然每当婆婆生育后，公爹总是尽可能将美食留给婆婆，诸如手工挂面、鸡蛋、肉等，自己从来舍不得吃一口。这是一份难得的情意，一份男人的担当！后来婆婆令我们另起锅灶单过，我发现公爹经常在从事繁重的农活回家后，仍然会尽心尽力帮助婆婆生火、揉面、蒸馍、洗衣服、甚至缝缝补补---听说他以前还会为孩子们织毛衣毛袜御寒！
　　2007年，婆婆因为胆结石住院了，公爹来医院看望老伴。看见老伴躺在病床上痛苦的样子，老人家的眼泪簌簌下落。他顾不上儿媳站在跟前的窘迫，强忍心疼哽咽着说：儿啊，你把进口药给你妈用上，不要舍不得花钱，千万不要让她受罪啊！这，难道不是赤裸裸的爱么？
　　公爹有句唠叨语：哎，这世界上，我除了不会生娃以外，其余的活儿都会干！这句简简单单、朴朴素素的话折射出的是，为了全家十几口人生计，这根支撑家庭重任的顶梁柱历经千难万阻，吃尽人间苦头！ 公爹是位好父亲。公婆一辈子生养了7女2男，在物质匮乏、人人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四五十年代，这无疑是一个负担沉重难以养活的庞大家庭。这个年代，有多少家庭因经济原因让孩子早早辍学务农。但是公爹这位没上过一天学堂的父亲，识字念书的情结却很深。他常常说：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上过学读过书，所以我要让我的娃都去读书，再苦再累也心甘！
在公爹义无反顾、开足马力的倾力支持下，他的9个孩子都上了学，其中两个还通过努力考上了大学，成为八十年代最为骄傲的人中龙凤！小叔子虽然当年没有机会步入大学大门，但是在公爹鼓励下，他到本地的职业中学古建班学建筑、学修摩托技术……总之，老人自己虽然目不识丁，但有眼光有远见，他总是在孩子们姗姗学路之时便帮你不断指明道路，尽力引领他们走上光明的人生大道！
　　公爹对儿女的爱不仅仅如此! 听老公说，每当哪个孩子生病时，父亲总会拼尽全力辗转各处为孩子求医问药，特别是三姑姐小时侯不幸得了中耳炎，连续几年旧病复发，是父亲屈已卑身、忍饥挨饿用自行车载着三姐求遍县城名医（甚至到山西稷山）才治好……
　　待女儿们相继出嫁后，他依然常常放心不下，不时抽空骑着那辆破旧的白山牌自行车远赴女儿家看望。每到之处，必然是顾不上吃喝就赶紧到地里查看庄稼长势，或者指点一二农耕经验，或者收拾检修农具，或者帮忙锄地除草...... 公爹是位好祖父。记得94年腊月，我家孩子满月了，按照老家习俗，满月的孩子是要剃头见世面的。孩子出窝那天，公爹双手小心翼翼的抱着孩子，眼睛里写满慈爱和温暖，看着孩子的脸，老人家的表情始终是那么宠溺，那么温馨，那么慈祥。他要给孩子剃头了。可孩子太小，头也抬不起来，这给剃头增加了难度。但是公爹技术熟练，动作轻柔，不大一会儿，在不声不响中完成了孙子一生中第一次“理发”。只是在理发过程中，孩子因为感受到了来自外界“骚扰”，不停地伸缩着自己柔软的脖颈，这有节奏的蠕动，惹的我们哈哈大笑起来，特别是公爹，他难得的开心在此刻完全释放出来，饱经风霜的脸顿时笑成一朵花。
　　后来侄子、侄女相继出生，在这三个孩子入学以前，常常会看见公爹用那老式自行车载着他的孙子们在巷道转悠 ，或者领着他们在村头的大槐树下乘凉玩耍。公爹是个细心、尽职的好爷爷，在他看孩子时，孩子们总是很黏他、玩的也开心，孩子摔伤、擦破皮的事情也没发生过。他还会挑选合适的木棍给孩子们亲手制做了木头“长剑”、木头“手枪”，这成了儿子最早的玩具…… 2005年，我们在城里购房了。作为农村出来的孩子，在城区购房安家该是多大的荣耀！于是每到寒暑假，我们总是力邀两位老人来我家生活，并尽心尽力伺候他们。可是公爹是个闲不住的人，象征性住上几天后，他就会说：“我要回家了。庄稼活干惯了，不干全身不舒服；再说，住在城里给你们添麻烦。”然后留下老伴、不听劝阻执着返回村子，孤零零一人辛勤劳作在农田里。其实这时候，我们家里的经济状况早已改观，可是老人家视劳动为乐、以劳动为荣、自力更生的品质已然深入骨髓。他这样的坚持一直到耄耋之年……

　　我总是相信，幸福是一种感觉，是一种心理体验，与存款多少关系不大，与精神追求密切相关。比如公爹对土地的感情，对劳动的感情，不想舍弃又不得已要放弃的苦闷；比如他对老伴的感觉，既深爱着，又气恼着---爱恨交加的日子把他推向痛苦的深渊。公爹晚年的日子，我明显感觉到老人家难以名状的焦躁。我猜想，他可能干活力不从心，又与婆婆三观不合，于是郁闷，无助，无奈、痛苦——也许我看问题有偏颇，说法不准确罢。

一直以来，二老都是在吵吵闹闹中度过的，甚至还时还会动粗。我亲眼所见已有数次。暮年的日子，老人的感情更加脆弱，黯然伤神的状况更多。他常常在我们面前吐槽、控诉老伴的不是，有一回，他竟然亲自到乡政府询问离婚事宜！
　　其实，父母的婚姻孩子们是难以评判的。因为婚姻就像鞋子，合脚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孩子们不能偏听偏信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不能随随便便给谁谁上一节“政治教育课”，更不能信口开河以为自己很明智很学问而站在高处“指点江山”。所以每每遇上此事，我都会尽量站在另一个角度耐心开导他老人家：“您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是我们家的大功臣，我们儿女心中都有数。可是我妈一个妇道人家，再怎么不对，也跟着您生儿育女过了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呀。她没有文化没有出过门，见识没有您广，您大人有大量，应该原谅她才对呀！”如此这般一番，老人家痛苦的脸上才会稍微露出一些愉悦，暂时忘却心中的烦恼……

　
　 热剧《三十而已》中有句台词：生活中的鸡零狗碎真的能消磨一个人的光彩。深以为然。他们二老的矛盾对儿女们的生活影响很深，以至于孩子们很是憎恨他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持久战”，根本不愿意聆听他祥林嫂般的唠叨，甚或有的儿女用过激的言辞呵斥过他。而儿女的不理解，更加深了老人的痛苦，特别是心思细腻、重情重义的老公爹！
　　再后来，每当公爹控诉刚开始，最有耐心听他倾诉的老公也坚决阻止了他---此刻公爹该是多么伤心欲绝啊！于是我生气地批评老公：“你不要阻止老人说话！他老人家一生多不容易？可怜他这样倾诉的日子还有几多？”…… 2013年腊月19日，我们与老人家的缘分划上了休止符—公爹因病医治无效，于晚上11点多抛却一切烦恼驾鹤仙去，享年87岁……
　　老人最后的日子，虽然不再诉说什么了，但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对婆婆、对儿女既有怨恨又有留恋，怨妻子琴瑟难合，怨儿女因偏听偏信误解自己......他的离世也使老公好长时间无法原谅自己，总觉得在老人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没有顺从他安抚他，懊悔自责不已。
　　人从呱呱落地起，就开始了一场修行，一次无可回头的长途旅行，直至生命最后一息。这期间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奸诈邪佞的小人，有善良大义的君子，有过眼就化作浮云的，有永远留痕心间的。公爹的一辈子是充满艰辛的光荣奋斗史，他必然就是那位形象高大、令人尊敬、值得怀念的老人。时至今日，他辛勤劳动的样子、慈祥温暖的笑容、佝偻萎缩的身影仍会萦绕在我的脑海，虽死犹生。他虽然没有给我们留下太多物质财富，但他的勤劳、善良、自力更生、坚忍不拔和刚毅坚强的优秀品质，又何尝不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呢？ 总是想起，总是怀念。又是一年清明祭，泪目之余，谨撰文一篇怀悼驾鹤蓬莱的公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