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四岁那年,正是“打倒一切、砸烂一切”风靡全国的时候,父亲被一群狂热的红卫兵关在村南庙里,其实是座关爷庙,村里人习惯叫南庙。一天,姐姐带着我给父亲送饭, 我模模糊糊地记得:南庙东南角一间低矮的房子里,地上铺着一片麦秸,父亲坐在麦秸上,身后放着一床被子。 姐姐将饭递给父亲,父亲吃完后,姐姐和我就返回家了。这就是我有生以来对父亲的第一次记忆。当时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里,路上还一再缠着姐姐问:父亲在那里干什么呢,他为什么老是不回家呢……</p><p class="ql-block"> 父亲出生在黄河北岸、条山脚下一个偏僻的小山村 ——芮城县阳城镇桑林村,弟兄四个,排行老三,小名三娃。九岁时,爷爷为了躲避土匪的勒索,逃跑中慌不择路,不慎坠入村西边的深沟而亡。从此,他与奶奶相依为命,12岁成家后与大哥、二哥分了家,小他两岁的弟弟也随父亲一起生活。使本该和小伙伴在一起嬉戏玩耍的他却不得不承担起了一家人的生计。一次,他扶着比他还高的犁犁地时,牛不听话将犁曳倒了,他跟在后面扶不起犁,只是用鞭子使劲地抽,牛更加不听话,满地转圈,年幼的父亲束手无策,趴在地上呜呜地哭了一场,犟脾气上来了,干脆也不要牛和犁了,一个人回家给奶奶告状去了,奶奶找了其他人才将剩下的地犁完。</p> <p class="ql-block">父亲天资聪颖,悟性极高,由于家遭不测,无力供他上学,只断断续续地上了三年私塾,但他的文字功底非常扎实。解放初期,因他有文化,又写得一手好字,被选中当上了扫盲教员,成了国家干部,在风陵渡西阳,阳贤、东章、西章、坳里村一带负责扫盲。他工作上认真负责,和村里人关系又处得非常融洽,以至于三十多年后,这几个村里的人还不时地到家里来和他叙旧。初冬的一天傍晚,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寒风呼呼地刮着,路边稀疏的树木随风摇摆着,地上的落叶被风刮得翻卷着、争先恐后地向前飞奔,有的被抛向空中,被风撕扯着、飞舞着奔向远方。他裹着大衣,从东章峪经过上原村的小路回家,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了五只狼,父亲大吃一惊,情急之下,他将蓝大衣脱了,露出里面的白里子,也许是天助,狼群和父亲对峙了一阵,嚎叫着跑远了,父亲躲过了一劫。过后不久,不知是什么原因,当了两年扫盲干部的父亲辞职回村当农民了。</p><p class="ql-block"> 回村后,相继担任了五年村主任和阳干管理区干部,五八年起,在县榨油厂当司务长,直到第四个孩子降生,全家六口人仅靠他每月20几元的工资,养活不起一家人,当看见别人都在村里开小块地种粮食,小日子过得较滋润时,他又第二次辞职,回村当起了生产队长。就是这比芝麻绿豆还小的生产队长,却在文革时给全家带来了灭顶之灾。他被当成“历史当权派”,五月专政时又被罗织了一个“坏分子”的罪名,硬是将父亲整了三年。由于父亲拒不认罪,他们气急败坏,计划在一天夜里将父亲打死,但他却在批斗会召开之前半小时,趁上厕所之机逃走了。他翻过厕所的墙,顺着地堰根钻到村南沟里。茫茫黑夜,四周什么也看不见,他仔细摸索着,跌跌撞撞走了大约三里路,翻过官地沟后爬到一棵枝叶密密实实的老柿树上躲了起来。后来,打着火把四处搜寻他的民兵,也追到了柿树下,其中有一个枪法好的,如发现了他,他胆敢拒捕,可将他就地击毙。他藏在蓊郁如盖的柿树中间,纵横交错的枝条,层层叠叠的树叶,挂满了枝头的青涩的果实,成了守护他天然的屏障,他屏着呼吸,不敢弄出任何声响,下面人的说话声都听得清清楚楚。等民兵走远后,他一阵快跑来到了半山上的麻沟村,找他的好友刘永祥,刘永祥当时任队长,也被人贴了大字报,处境同样不妙。逗留了一夜后,给他筹集了些钱和粮票,又跑到西麻沟村,找到另一个好友孙学义,学义五十年代当过乡长,因受其父亲历史问题的牵连,属重点监督对象,自身都难保,也给他塞了些钱和粮票,将他送到村后面陡坡巷里最东头的住户——苏五德家藏了一个多月。但这里同样不是久留之地,一天深夜,五德妈拿了些钱和粮票,让五德将他送到后山逃命去了。可能是经常深夜逃命练就的,父亲的胆量非常大,多年后,他常常独自一个人深夜悠闲地走在黑灯瞎火的山间小路上,一点也不害怕,这是我永远也做不到的。他沿着山间的小路跑到永济,坐火车到了临汾,找到原乡驻队干部后为芮城县委组织部长的牛勇,又从临汾逃到了西安找他舅舅,结果哪里都藏不住一个大活人,无奈又返回了芮城,在风陵渡镇田村一个远房亲戚 ——水成哥家里躲了七十多天,水成哥是贫协主任,没人来他家搜查,这里成了父亲最安全的避风港。等到《七·二三布告》颁布后,明确规定:不准打人,不准游斗。但他回家心切,第二天就到公社报到,结果被关到棉纤厂里,又遭受了一顿毒打,关押了两天后,父亲和芮城县有名的历史当权派崔金锁、马丈元、李有林等,头上戴着五尺高的纸帽子,脖子上戴着榆木门扇,被押回村里游斗。六七十斤重的榆木门扇用铁丝挂在脖子上,每走一步,门扇摆动一下,铁丝就像锯条一样一点一点划破皮肉,脖子周围顿时渗出了一道道殷红的血印,瑶珂村的两个亲戚和自家的一个嫂子看见后吓得跑回屋里不停地抽泣……</p> <p class="ql-block">半年多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母亲打扫卫生时,将毛主席像小心翼翼地从墙上揭下来,让我放在隔壁的方桌子上,天真懵懂的我,却将毛主席像放到了桌子下面的碳堆上,被人看见后说是侮辱毛主席,要将母亲定为现行反革命,公社干部张广忍亲自审问母亲,母亲坦然地说,我让孩子将像放到桌子上面,他们不懂事,将毛主席像放到了桌子下面。张广忍想出了一招,小孩子不撒谎,肯说实话。单独问我到底是谁让你将毛主席像放到桌子下面的,当时才三、四岁的我说,是我将毛主席像放到桌子下面的。在那个极左的年代,三、四岁孩子的一句证词,竟然挽救了一家人,使这个不幸的家庭避免了一次更大的灾难。</p><p class="ql-block"> 屋漏偏逢连夜雨,真是祸不单行。由于家里干活人手少,挣的工分少,粮食被生产队扣住,没有粮食吃,大哥垂宁十六岁时,当天村里一家人正在办喜事,他中午吃了两个红薯和一碗菜疙瘩,跑到村南沟沿上砍柴去了,冷不防一只脚踩空,从沟沿上面一下子摔到了十多丈深的沟底。直到下午才听西庆村一个放羊的说,看见有人栽沟里了,人们得知消息后,急急忙忙奔赴出事地点,母亲闻讯也赶去了。大哥满脸是血,看见母亲还笑了一声就昏过去了,村里人急忙用门板将大哥抬回去。我当时六岁,跟在人群后面。听见母亲一路上每走一步都哭喊着大哥的乳名:憨憨,回来!憨憨,回来!村医也尽全力抢救,但终因伤势太重,无力回天,大哥离开了这个饱受苦难的家。此后一连好多天,每次饭做好后,母亲都要坐在炕沿上痛哭一场。</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三儿子垂荣和别的两个孩子在生产队的麦场玩耍时,不小心将麦秸垛点着了。因是垂荣带的火源,生产队让父亲赔偿100元,当时一个劳动日只有七分钱,100元对于一个普通农民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父亲砸锅卖铁也赔不起,生产队再次不给家里分口粮。一家人只好吃糠咽菜,借粮度日。69年大搜查时,工作队员来到家里,打开所有的柜子和装粮食的器具,没有发现一粒粮食,只有姐姐婆家给的一副银镯子和两卷棉布,公社干部惊奇地说,你们家这么多的人,没有一粒粮食,怎么活啊。实在没吃的了,父亲白天干活,晚上挑个扁担,拿上袋子到周围村借粮,好在父亲人缘不错,每次出去,都会满载而归,靠着挚友的帮扶,终于将剩下的六个子女抚养成人。</p> <p class="ql-block">文革后期,暴风骤雨般的群众运动逐渐消散后,村里又动员父亲当生产队长,母亲哭着死活不让他当干部,但父亲历经磨难,秉性不改,不顾母亲的阻拦,又执意当上了生产队长,他上任后,生产队的粮食、棉花连年丰收,还为生产队新盖了两座标准较高的库房,大队每年排队时,他都名列前茅、受到嘉奖。</p><p class="ql-block"> 父亲乐于助人。周围村子的人经常找他写状子、写书信、写对联,离村十几里远的江口村人都慕名来找父亲写状子、写书信,父亲总是乐此不疲,欣然从命。 有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总是要等到有朋友来时才拿出来和朋友共享。后来他放羊时,遇到外村给他送羊的,尽管家里都没吃的,但他总要设法让人吃一顿饭才离开。每次上山放羊时,将羊赶到山坡上之后,他就满山坡寻找药材,徬晚回来时,他都收获满满,袋里装满了马兜铃、丹皮、连翘等药材。等这些药材出售后,又给我们换回了苹果、糖块等让小孩嘴馋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父亲尤其擅长弹三弦。据姐姐说父亲在最困难的六〇年,不知从哪里挤出钱买的三弦。整把琴为红木做的,四尺多长,琴杆木质细腻、光如凝脂,琴鼓两边包着蛇皮。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也爱捣鼓三弦,但是,我自小就害怕蛇,其他地方都敢摸,就是不敢摸琴鼓上的蛇皮。父亲有事没事总爱弹几下,即使在文革备受折磨的时候,只要有空闲他都在“叮咚、叮咚”地弹着三弦,时而稳健柔缓、清丽婉转,时而刚劲猛烈、粗旷奔放,正如白居易《琵琶行》里面的:“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弹着弹着,看见我了,对我会心的一笑,又接着弹起他心爱的三弦。有时弹得入迷了,不管谁跑到他跟前,他都不加理会,达到了忘我的程度。他弹三弦在当地是出了名的。一次村里来了一班民间乐人,其中也有一个弹三弦的,演唱开始前,在旁边看热闹的父亲拿起三弦,随便弹了一阵,乐队里的琴手见状自惭形秽,再也不敢出手弹了。此后,好几个民间乐队都请他弹三弦,他却固执地认为那是伺候人的事,都一一拒绝了。</p> <p class="ql-block"> 年逾花甲,他皓首穷经,又畅游于传统文化的瀚海中而自得其乐。《三言两拍》、《文心雕龙》、《御定六壬直指》、《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古文观止》等古典名著无不涉猎。他几乎每天都戴上老花镜,靠在被子摞上,像蜜蜂一样,全身心扎在书堆里,如饥似渴地采撷着古典文学的精华,反复研读,手不释卷。直到耄耋之年,视力严重下降,眼前影影绰绰,才不得不忍痛割爱、停止了读书。</p> <p class="ql-block">二〇一五年农历八月初五,经过了十年浩劫的磨难,挺过了艰苦卓绝的日子,伴随着子女一个个成家立业,又度过了一段含饴弄孙的快乐时光,与圣人齐年、八十四岁高龄的父亲离开了使他倍尝艰辛、爱恨交加的世界。临终的前一天晚上,他在意识不清,连绕在膝下、至亲至爱的子孙都认不出的境况下,眼睛却一直盯着天花板,嘴里不停地叫着:爷吆、爷吆……,也许是远在天边的爷爷在呼唤着他,在一声声的呼喊声中,他终于义无反顾的去见他从未谋面的爷爷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