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之州

书童

一

前段时间和三个朋友闲聊，一个说人生贵人是他在青海的生意伙伴，一个说人生贵人是他在新疆开公司的堂兄弟，一个说人生贵人是他的丈母娘。而我的人生贵人呢？好几年前微信里有两个星标朋友，我默默地把他俩当作人生贵人。可一个如今形同路人，一个差点成为仇人。有时候我怪恨他人，有时候我埋怨自己。贵人祈愿却像我眼镜片上的灰尘，总擦之不去。这次的贵州之行，望文生义，贵州、贵人之州，是否会成为我找到人生贵人的契机或良机呢？

温州到贵阳的飞机，在某一时刻发生剧烈的颠簸。那一刻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身处哪个坐标，也不清楚时针的指向。几分钟后，后座推了推我，一脸苍白。我才意识到刚才的他，可能正经历了生死的心灵挣扎。而我却在半梦半醒之间，错过了一场生与死的体验。我为自己的迟钝感到羞愧，同时又有一些后怕，害怕自己连方位和时间都没看一眼，就凄凄消失在这万里的晴空里。这时候前排穿黄衣服的小屁孩，也就一周岁多点吧，侧着脸在笑，我觉得自己真是神经过敏了。

下了飞机简单吃了中餐，导游带着我们一群人直奔一家公司的厂房，据介绍是国家高新技术企业、贵州省环保产业骨干企业。学文科的我对这些是一窍不通，也戴上安全帽参观生产车间，问问话不懂装懂。七、八年前老婆的几十万积蓄投到贵人的公司，我天天关注经营动态研究财务报表，现在是一地鸡毛几乎血本无归。很同情做企业的不易，可有谁同情工薪阶层的我们。在一个办公室的鼠标垫上，看到了两行字——“很想休息／不 你没钱”，好笑之余突然感到一阵心酸。电脑的主人应该是个年轻人，连短暂休息的念头都被钱给打消掉了。这个世界在不停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金钱永远是主角，而我们这些普通人永远是配角，甚至连角色也不是。

晚上在宾馆附近的醉苗侗吃酸汤鱼，喝的是习酒。这几年发了疯地参加各种文学征文比赛，得了几个小奖奖金却少得可怜。有一次参加“窖藏88岁月弥香——我与光阴的故事”征文比赛，没有得奖，却意外收到主办方作为鼓励的一瓶习酒。老婆很开心，当晚多烧了几个菜，表示祝贺。今晚在贵阳闻到习酒的香气，想起那晚菜肴的美味，有一种别样的滋味涌上心头。

二

“千里暮山重叠翠，一溪寒水浅深高”。在乌江寨暮山酒店的门口，有这样一副对联。看着很有意蕴，查了百度，原来出自唐朝诗人杜牧之诗。诗文中的前一句是，“行乐及时时已晚，对酒当歌歌不成”。人生已过半百，虽算不上历尽坎坷，也是跌跌撞撞。有过一段苦闷的日子，放纵成为抵抗抑郁的良药。这两年家里琐事少了，升官发财的妄想没了，作为一个公务人员，及时行乐不行，对酒当歌总该可以吧。可刚不久的换房之事，让我的人生又起波澜。住了十六年的房子，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周边生活便利，小区附近有河有林。可就是心里憋慌，身边亲朋好友都买了新房子，一听到装修、家具之类的话题，刺耳得很。近些年我努力地想把自己往文人方面靠，上周一个饭局上，有人介绍我是一位作家，我脸红了，心里蛮高兴的。假清高还是败给了真现实，我和妻子东凑西凑凑齐了首付，签下了新区的一套期房。拿着一纸合同，喜忧参半。两三年后就能住上新房子，而接下来的十五年甚至二十年，也背上沉重的房贷了。这几天想借来贵州旅游，放松一下紧绷神经的，没想到看到杜牧的诗句，脑子又乱糟糟了。

但乌江寨是清醒的。它的清醒来自它的清新。暮春的山寨已有初夏的热意，风把太阳给吹走了，留下绿绿葱葱的树木、拂起清新的空气，这是山的气息。它的清醒来自它的清丽。灰淡的黔北民居被河床托起梯田串起，廊桥上美女翘足观望回首留影，乌篷船摇进江心摇进画中、泛开清丽的倒影，这是水的痕迹。它的清醒来自它的清奇。乌纸坊、永初酒坊、黔老翁醋坊，百业拾遗、散落在街头巷尾。独竹漂、傩面舞、音乐水舞秀，民俗演艺、白天与夜晚斗奇。当我挤着热闹的人群，上百架无人机在音乐声中腾空而起，黑暗的天空出现四个大字，“你好 春天”。这一瞬间，我突然感到自己有多清醒、又有多强大。为什么我不能把生活的压力，作为奋斗的动力呢？我可是和天空共同拥有了春天。

三

茅台镇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酿的味道，让人闻着晕乎乎的。大巴车转到一个半山腰，到了一家酒业公司。制曲车间里热气腾腾，十来个工人光着脚作业、大汗淋漓。我呆了一会儿就觉得气闷恶心。中午厂方请我们喝年份酒，味道虽好，可总觉得是这些工人辛劳所成，内心不大舒畅。下午参观红军长征过茅台陈列馆，获知红军四渡赤水的第三渡就是在茅台镇的渡口。酿造茅台酒的用水主要是赤水河的水。那么，茅台酒不仅凝结着汗，更凝固着血了。站在赤水桥上，桥面宽敞坚实、桥下水势平稳、游人闲庭信步，我体会不到惊涛骇浪，想象不出炮火连天。我只是在想，革命先烈用生命换来的成果，是茅台镇的辉煌、茅台人的幸福，还是茅台酒的奢侈？第二天我们去了遵义会议会址。会址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是一栋两层木结构的中西合璧建筑。就在这么一栋不很起眼的小楼房里，确立了毛泽东同志在党中央和红军的领导地位，并最终取得了万里长征的伟大胜利。我这次来贵州找贵人，毛泽东主席才是我们中国人民的大贵人。

息烽集中营位于贵阳市息烽县城南六公里，是抗战期间国民党设立的、关押共产党人和爱国进步人士的最大秘密监狱。我们到达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太阳还很猛。可进入里面，却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集中营大门口挂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息烽行辕的牌匾，办公区的“中山室”两旁墙上张贴着“孙总理遗嘱”和“中国国民党党员守则”。牢房名为“斋房”，以“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作为斋房名，如“忠斋”“仁斋”“爱斋”等。整个地方看上去像是个教授中国传统文化的大学堂。而在这“忠孝仁爱”背后，是阴暗的潮湿房间、沉重的手铐脚镣、恐怖的刑讯工具。自1938年11月建立至1946年7月撤销，先后关押共产党人、进步人士1220余人，屠杀和折磨致死600余人。比起当今社会一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小人，这才是虚伪到了家、恶毒到了顶。在犯人放风的木笼旁，有八个大字标语，“天堂地狱，惟人自择”。究竟谁进天堂，谁入地狱？息烽集中营路口一棵挺立的核桃树似乎告诉了我答案：先忧后乐，禁锢自由；身在地狱，心在天堂。

四

黄果树景区门口人山人海，这才早上九点多啊。第一次来这里十五年前吧，具体哪一年忘了。发现对时间已记不大清了，今年有好多次还想不起自己的虚岁。不知道是记忆力衰退，还是心理因素。比起我七十五岁的妈，惭愧得很。她能记起十一岁的事，甚至准确到几月几日，当然也无以证实。她老叫我永远记住帮助过我们这个家的人，要多去拜访他们问候他们。这些人应该是我们家的贵人吧，但叫我隔三差五地去上门拜访问候，我真的做不到。一是我的事也不少，二是这样做对自己对他人都是一种压力。我觉得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也帮过别人或多或少的忙，大家心里记住就行了。就让岁月冲淡这些恩怨情仇吧，生活已经够累了。

黄果树瀑布的水比上次来的时候好像小了好多，有点令人失望。不过大老远听到那种轰轰隆隆的声音，仍让我激动不已。虽然年纪还不算很大，可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和失败，把我的激情消磨殆尽。唯有在偶尔旅游的短暂几天，才在心里溅起一些水花。今天站在这汹涌瀑布之下，我要成为谷底的沸腾之浪，磨平山石的尖刻、飞挡山风的流蜚、浇灌山花的枯萎。爬到水帘洞里，我几乎零距离地再一次感受黄果树瀑布的磅礴和大气。我伸出手去，想抓住这天空之水，就像抓住我缥缈虚幻的人生。

要给这次贵州之行做个结尾了。前几年去台湾、新疆、敦煌等地旅游，每次写上万把个字仍意犹未尽。现在写了三千字就觉得累，不想写下去了。不知道是毅力不够还是江郎才尽。总觉得写作的意义很小，生命的长度很短。长长的文章和长长的未来，对现在的我来说，既痛苦又无聊，不如轻之弃之。写到最后，我居然忘了这次来贵州的初衷之一，寻找人生的贵人。既然忘了，又没找到，那就等下次吧，或者干脆就不找了。

2023年4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