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都有好声量 老三届 四

叙话

（一九七五年，香山小办公室......）

“我从马背摔下来，伤过左肩。你插队伤过吗？”我低头看左手，一条小疤痕。想起县医院那个躬着腰的小男生，清亮亮的大眼睛，稚气的嘴角，调皮一笑。那么可爱一个小男生。我比他运气好，小灾难免，大劫躲过。

血泡感染，手肿得像外科一次性手套吹成气球。县医院一位老护士，先在手背上深扎两处，打进麻药，静候片刻，手翻过来在最薄最亮处划一刀。英勇战死的白血球一涌而出，老护士清理战场，然后把浸透油的纱布条塞进刀口。油纱布大名引流条，小小的，一条不够，塞二条，二条够不够不记得了。

第二天去换引流条，没有麻药，痛彻心扉不是虚言。不过，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说得也很实在。三天后，回水库工地，改去工地小卫生所换药。卫生所值班的一男一女是上海护校毕业的小年轻。两人都小巧纤细，长得像对兄妹，吴侬软语说不完的话。不过换药规规矩矩，无可挑剔。



小卫生所一次次跑，那次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讲故事。是位瘦小精悍的老人，面色黝黑头发花白。蓝制服洗得泛白但整洁合身，左胸口袋插支钢笔。是位来检查工作的领导，两个小上海称呼他所长。

所长帮助过一个退伍军人。那人胳膊受伤，吊绷带时间太久，伤好后，胳膊再也打不开。伤残军人回到家乡，碰上所长。洪亮的声音说，我不信胳膊就那么残废了，我让他把胳膊肘支在桌上，跟他聊天，趁他不注意，猛地用力掰开！一声惨叫啊。后来人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小上海给我换药，所长走过来看，引流条夹出来，伤口光溜溜是个窟窿。洪亮的声音说，已经好了，不要再换药！我信老所长，津津有味刚听完他的传奇故事，更何况手已经消肿退层皮，换药也不再疼。只可惜手破了相，心里不是滋味。

第二天早起，翻看自己久违的没有纱布块和胶布条全新的手，手上的残缺一夜功夫竟然自行长满填平！惊喜欣喜无法言表。老所长，多幸运碰上你，不然两位兢兢业业的小上海，要在我手上留下个窟窿呢。



陕北水库工地上，有人筑霸有人修明渠，我们公社修明渠。明渠从沟底沿沟的一侧，一路修到塬上。一个公社负责一段，从低排到高。我们公社排得靠后，在高处。修条引水上塬的明渠，第一步跟开条山路意思差不多，天天刨土运土清出筑渠的地面 。我们陕北的黄土，大家都听说过，随便刨个洞就可以当房子住，够瓷实。特别是冬天，镢头，十字镐，一下一下太慢，同学们就“放大块儿”。

“放大块儿”说来也简单，把需要挖掉的土方看作一面土墙，在“土墙“上下左右，挖一圈两三尺深的窄壕。要妥妥地先挖下面，再两侧，最后上面。然后用几根使得上劲的树干当杠杆，插在上面的壕里，几个男生“一 二 三！”用力那么一撬！

厚厚一层”土墙“，轰然落地，黄烟暴起。黄尘一散，下边的人围上去，一字排开，够得着铲了土直接往沟里扔。大块儿一层一层往里放，离沟沿儿远了就用小车推土往沟里倒。坡上开渠，渠身宽，离沟沿儿越远“大块儿”越高，放到最后一层，有七八米高。

重点来了。一天太阳落山，收工哨吹响，大家把工具摆放好。顺着倒土的山坡走到沟底，过条小溪，再上坡，就是我们开饭的草棚食堂和睡觉的土窑洞。辛苦一天，放工就是放飞时刻，高高的斜坡，滑梯似的，铺着新鲜细腻的黄土，同学们呜哇喊叫，走的走，跑的跑。

松软的黄土，一步一个坑，陷到脚脖子，我快到沟底了，脚下已经有小土块儿，再往下是大土块儿，大土块儿沉重，一路滚到沟底。人声纷杂，隐约听到上面有人喊叫，风从沟底往上刮，声音往远处飘，不知道在喊什么。喊叫声还在，听得出是几个人，喊了又喊，不停地喊，疯了似的喊，我下意识回身，一块饭桌大小的土块儿悄无声息翻滚而至已经瞄准我后背。都是十八九岁，浑身是劲，兴冲冲一闯就是大祸。我比小男生幸运。（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