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记忆35（荒唐的岁月）

唐建忠

　　1966年5月下旬，红色风暴席卷整个北京城。文化大革命的洪流，开始涤荡着旧世界的污泥浊水，停课、停产闹革命的疾风骤雨，开始在首都迅速蔓延。

记得那是盛夏的一个早上，我们背着书包，和平常一样去上学。

书包里除了本子和铅笔，什么都没有。课本几天前就撕了，据说都是些封、资、修的毒草文章，背着还怪沉的。那时节，“读书无用论”已经植入了我们的身心。

用不着“起立问好”了，用不着再尊敬什么老师了，师生早应该平等，师道尊严早应该彻底砸烂。

走廊里响起了上课铃声，宋老师一步跨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这次她没往讲台走，就依墙站在门边，默默的看着乱糟糟的课堂。

我们当然听见铃声了，却依然在高谈阔论，有的还故意坐在课桌上。都闹革命了，谁还有心思学习啊。

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宋老师依然站在门边，咬着嘴唇，一声不响的看着我们。

再耍无赖，我们也还知道，别太给脸不要脸。于是整个教室暂时安静了下来，我们停止了交头接耳，各自回到座位上，看着站立在门口的宋老师。

停了好一会儿，宋老师才移动脚步，走了进来。她先来到窗边，探出身子向下看了看，然后缓慢的围着教室转了一圈，默默的注视着我们每一个人。

“同学们”，宋老师回到讲台，“现在开始点名”。下面又是一片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都什么年月了，还点个什么名？

时势造英雄，曾几何时，我们这帮过去的小绵羊，如今反倒成了革命的小闯将。我真有点可怜起宋老师了，才几天的功夫，这些令我敬畏的老师们，一个个怎么都混成这付模样了？

“这可能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节课了”，待重新安静下来后，宋老师说。声音虽然不高，但我们都听到了，而且非常清晰。

“刚才，我尊重你们的话语权，现在，也请你们尊重我的话语权，好吗”。教室里没人再说话了，所有的同学都一声不响的注视着讲台，注视着宋老师。

所有点到名字的，都喊一声：到！每个同学都一样，没有出洋腔怪调的。

点名完毕后，宋老师向我们传达了北京市各大中小学关于“停课闹革命”的通知。告诉我们，从明天开始，复兴路小学停止上课，全校师生统一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

同时特别嘱咐我们，今天点名未到的同学，请离家近的通知他们一声，详细解释一下停课的原因。

至于什么时候复课，今后还上不上学了，宋老师的回答都是不知道，等候通知吧。

整个班集体沸腾了，从此可以无休止的玩了，可以不用写作业了，可以远离课堂学校了，我们高兴得忘乎所以。

最后，宋老师向我们鞠躬，感谢这两年共度的时光。同时嘱咐我们，停课后平时也要多看点书，作为学生，别荒废了学业，虚度了光阴。否则，将来可能会后悔的。

我们光顾着高兴了，老师说的什么，我们一概听不进去了，一个个傻呵呵的沉浸在不上课的喜悦之中。

过后想起来，那时的我和我们，怎么就那么没素质，没礼貌，不知道和老师说句话，告个别呢。

唉，一晃五十多年了，每当回想起来就深感愧疚，心里头就不是个滋味。

是怨我们，是怨社会，还是怨那个时代？没有正确的答案。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由于“停课闹革命”，全国所有高校从1966年至1969年，连续四年停止招生，形成了当时所谓的“老三届”。

过后我家去了山东，零零散散的又上了半年小学，一年初中，一生的学业也就终结了。

十七岁时，我报名去了山东生产建设兵团，在孤岛那片广阔天地间，屯垦戍边，燃烧青春，那已经是后话的后话了。

一机部的干部们也行动起来了，父亲所在的八局楼前，路牙石后矗立起一长溜的木桩，一张张的芦席用铁丝绑着，上面铺天盖地的贴满了大字报。

首都陷于风暴眼的中心，基层企业、大中院校的党组织受到冲击，几乎全部瘫痪。

为了稳住局势，当时中央高层紧急开会，要求在京各部委，迅速抽调精兵强将，以中央的名义组成工作组，迅速赶往各大专院校及工矿企业，控制住当前的混乱局势。

爸爸不幸也在其中，他所在的工作组，被派往远郊的北京锅炉厂。至此以后的许多个日日夜夜，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的身影。

一机部各局的食堂已经停止对内供餐，桌椅板凳全部收起，地板上布满了铺盖卷，住满了戴红袖章进京串联的学生。

一到饭点，这些操着五湖四海口音的红卫兵小将，就蜂拥而至，争抢不要钱的饭菜。台阶上，道路旁，坐满了大串联来京的革命师生。

小学也闹开革命了，学生都不上课了，睡懒觉也没人管了，好日子来得太突然，我从没有这么自由自在过。

这真是放了我的野马，无拘无束无人管，想去哪就去哪，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记得大约是八、九月份吧，那天，我和同学们正在车库前的空场上玩，突然听到了大门口传来“嗡嗡”的汽车马达声。

七局楼前面，开来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上面站着不少人。

车在楼下停稳后，从卡车的车厢里，跳下来十几个穿黄军装带袖章的红卫兵。男的好像两三个，女孩子居多。

看来要出大事，我们赶紧向卡车奔去，混迹在人群中看热闹。

那些红卫兵从楼上揪下来一个人，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人。 许多机关干部也跟了下来，围成半圆圈站在那里。

红卫兵要把那个老人拖上车，人群中有一个女干部冲着他们大声说了几句：“凭什么抓局长，你们是哪个学校的，有抓人的手续吗”？

摄于形式压力，其他的干部都站在那里，默默的看着，没一个人敢出声呼应。

带队的女红卫兵，赶紧招呼车上的同伴重新下来，他们站成一排，手举着红彤彤的语录本。

“战友们，让我们一起来告诉他们吧”！只见那个穿黄军装的大姐姐，挺胸昂头，迈正步走到人群的前面。

瞧她那付认真的模样，即庄重又滑稽，怎么看怎么像在表演现代版的傀儡戏。

在她的指挥下，高昂粗旷的歌声响了起来：

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

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罢他妈的官，

滚他妈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