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探：当代之灵性书写——《奔走的大玉》《安定的门》《老夫还乡》

美美与共

王方晨，山东省济宁市金乡人，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著有长篇小说"乡土与人"三部曲(《老大》《公敌》《芬芳录》)、《水洼》《背后》《老实街》《花局》，中短篇小说集《凤栖梧》《王树的大叫》《背着爱情走天涯》《祭奠清水》等。曾获《小说选刊》年度奖、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 、《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解放军文艺》优秀文学作品奖等多项奖项。先后荣登全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全国小说排行榜。

当代之灵性书写

——《奔走的大玉》《安定的门》《老夫怀乡》

阿探

对于作家来说，书写当代，几乎是困难重重的，甚至是难以有所突破的。稍有不慎，即便鸿篇巨著，也会沦入现实生活的挪移尴尬之境，甚至名家大牌作家亦不能幸免，比如……；再者从坚质现实挪移中辟一隙之生命共性精神之境以共情相号召；更次者则高举现实主义幌子，臆造现实生活云上之幸福狂欢虚妄，众神喧哗一番，即刻冷寂再无声息。

最为合宜的当代创作模式是什么呢？

智性创作。茅台酒为什么是经典臻品？在于它包含咸辣苦甜等多种滋味，每一种滋味都可以明确感觉得到，每一种味道都不至于过于突出，抵达中庸之境。如同太极图式，黑白分明且兼顾，又浑然一体。小说之智性创作，亦同此理，讲究荤素搭配，兼及高雅与低俗震荡，行文流畅与冲击、刺激之适度，整体抵达取巧相宜之境，即完成作者对关注作品的他者的精神牵引。这种所谓现代性创作，亦有对古典的有益有限的汲取。智者胜出的时代，这样的作品被托举很高很前沿，亦属一种必然。问题是，这类作品大多依旧现象、情绪、兴奋点等浅层，依旧缺乏小说艺术所涵盖的更广阔更深刻生活幽深、思考、指向等。挪移现实生活不是小说艺术，流畅与开掘人性兴奋点亦不是小说。小说从来都是一种含蓄艺术新境的创造，一种由点到面的近于无限的广延。智性创作应对于时代有着天然的优势，对于小说艺术力的恒性而言，依旧有着明显的局限性。作为文学图景的丰富是有益的，从小说无限的疆域考量，显然是小众的，这与文学社会功能的退化息息相关，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排斥着社会进程的思考而沦落为一种瞬时的记忆与情绪。

对于当代书写，王方晨以丰厚的古典文法积淀之现代熔裁，含蓄且超乎常人地处理了小说艺术与时代的关系，开创了书写当代的艺术新境。短篇小说《奔走的大玉》《安定的门》《老夫怀乡》，以俊逸、灵飞之姿深度而含蓄地介入了当代社会深隐的重大主题，诗意的回眸与感伤中追溯了中国社会的过往，当下，直面了迷离的未来，直抵社会人心幽谷，潜藏着哲辩，人物指代涵盖广远，精神清晰而卓立，言有未尽，而意至彼岸或遥远，完成了中国式美学至境的完美构建，甚至对文学的时代性艺术表达亦有着不可或缺的启迪意义。三部短篇，以无语之心声，于小说无疆之境发出了震撼性呐喊，大音声稀，大象无形，可谓也。

三部短篇，或许以现代版庄子式寓言看更能把握其要义。它们再次阐释了古典文法与现代派的对立统一关系，如同张爱玲在阅读古典《红楼梦》中发现了古典与现代性的皮与毛的相互依存互通关联。王方晨显然是很重视古典文法汲取的，不论《奔走的大玉》、《安定的门》，还是《老夫怀乡》，都有着庄子华美大块文字的外韵与内质，有着罢黜一切存在直抵精神的简约与通畅，有着御风而行的轻盈、空灵及空空万有，有着宇宙运行内在规律的通达。在诗意的精神孤旅中化实为虚，确立了跳出现实羁旅精神动影，以及打通时空的整体性反思命题，文本以唯美的体式，策动了精神的自然流淌，以天道机枢，洞穿尘世的种种偏颇阻隔，抵达了理性思想力的源泉。如果说卡夫卡在属于他的时代构筑了人类未来绝望的寓言的话，王方晨则是在被虚构虚化了混沌世界里给予人们一条幽明的理性通道，正是这种理性思维的强调，身处现实中人们不至于过于绝望。小说叙事简约富于情态情境，力求去故事化，去人物语言，去尽心理描绘，去尽情感与色彩等，几乎挤尽了文本所有的水分及杂质，使其成为一种纯粹的范式，让叙事成为小说本身，以叙述确立人物最幽深的内心波动之精神实质时态，以小承大，以事实蓄力，导引了理性常识。王方晨构建了一种全新的精神场域，三部小说深味着精神立人立意的古典神韵，以寓言广含与指向明确而无限，把社会演进的现代激荡羽化为诗意的穿行与行为语言。

《奔走的大玉》，无异于中国高歌奋进的数十年过往精神映像式寓言。王方晨选择了奇崛的背反，以轻盈的风姿介入并开拓了小说表达的无限空间，还原小说以宏阔真性，以远远高于俗世的世外之眼，以拥抱未来的热情，擎起了中国社会的过往及现在进行时，可谓一个长久时代的印记。大玉是一个思想先导着，他以数十年不断奔走，冰释着老古村庄的由来已久的板结，他是历史抽象的具象化成，他以轻盈的风姿勾勒了数十年中国社会进取的动影。他是太极图的充满活力阳鱼，而同村的志良则是与此相反的存在——不变的静态生命，艾月这个女人则是处于阳鱼阴鱼之间的对流线，是永恒的大爱存在。大玉始终如一的先导性奔走，触动了艾月的精神悸动，通过艾月这个对流线的作用，整个村庄人固守不变的精神终于被撬动，村人与世界有了沟通，进入更广阔的天地。大玉是天命求变的存在，是顺应宇宙内在规律的存在。“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与世俗处”（《庄子·杂篇·天下》），是他的生命写照。他是一种面向未来的活化的思想的承载的存在，或许蕴含着孔子的积极入世，知难而进；或许蕴含着庄子精神自由与自舒；或许蕴含着佛家的包容隐忍；或许涵盖了儒释道，是一个持续的渐变的活力因子。渐变的量的积累，最终促成了巨变，中国数十年的过往，正是走过了这样的一条路。一个大国大时代寂寞的动影，在悄无声息之间，卓然而起。文心雕龙，宏大叙事如春风化雨，倏然而至。奔走不息，这是大玉生命的存在方式，这是对众人固有常态生活的冒犯与背反，是撕裂者的侵袭，死水从这一刻有了微澜。王方晨极力构建着直面未来的社会信任度与信心，总是在那些无意义模式中构建生命的意义，构建着从绝望到一隙希望的精神跃进。小说欢乐颂式的结尾，流溢着激情与活力，延宕着梦想与欢悦，给予人们一个和谐温情的精神出口。

《安定的门》则是以过去的历史长度追溯，构建了对当下的理性反思寓言。“安定”既是核心人物，是一种远逝的社会心态的隽忆与呼唤，更是一种平和形态与信念的缺失，更是一种找回的迫切，安定那破败不堪的篱笆门，更是一种隐喻的虚设与信念的真切存在，这无疑是一种社会心理的暗自、长久的博弈，一种变之不变的必要与激变的长久对峙与此起彼伏的搏杀。安定的女人跑了，他的父亲老六至死之认定那是一头牛的重大损失，时代的激进与骤变，安定应对以平和的不变。即便做了村子管事的，依旧以平和、务本、稳健维系着村子的温饱，在激进、骤变的时代里，安定以守望让日子波澜不惊。安定对日子的守望，赢得了村子管事地位的长久持续，最终也迎来了女人的回归。“女人归来的头一个冬天，早已朽败不堪的篱笆门砉然倒下”，篱笆门完成了自己守望的使命而萎地。安定“不由得吐出”父亲老六的“一头牛啊”，以数十年的“安定”宣告了父亲历史认定的最终解体、消散。王方晨以历史的长度、时代时空的变迁，与当下重拾了远去社会性平和人心，以无声之呼唤发出了最为迫切最为强烈的平和初心的呼唤。这既是初心的回归，亦是当下的稀缺的社会心态，更是一种对峙性的哲辩与互化。或许人们回不到过往的淳朴，重温淳朴平和，思维回归理性常识还是一种可能的存在。

《老夫怀乡》是一曲乡愁无所依附的哀婉之歌，横陈了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的核心空落与精神凋敝的寓言，潜隐着乡村管理者的短视与深层精神需求之间冲突及疏离，恰似一声鹅黄色的叹息，绵绵无期。离乡已久的道叔虽然本着常住的心态回到了大古马，或许大古马及其村民可以宽容他的肉身暂住，包括村干部勾春胜、村民马屯贵几乎所有的人却没有给予他精神的容纳之地。大古马对于道叔来说，是一种寄望复活的记忆与精神安妥栖息之地；而道叔对于大古马而言，却早已变成了被算计的对象，不论是勾春胜还是马屯贵们来说。道叔对勾春胜意味着“投资资源”，对马屯贵及其他村民意味着实惠，人心不古的大古马人以自私自利各怀心思，最终导致了道叔东沟地修建“彩虹桥”避免老伴涉水悲剧发生宏愿的落空。在道叔仁义之心受到莫大伤害的同时，大古马人却认定全村人被道叔的“谎言”所伤害，马屯贵得了实惠，道叔养的兔子遭了祸害。道叔回了故乡，却永远回不到曾经淳朴纯情的村子，乡愁依旧悬浮在村庄的上空，他不得不再次背井离乡。村子的凋敝并不可怕，村人的精神凋敝如同犀利的刀锋，很伤人。小说以道叔的平和、宽厚构筑了来自众人的冷漠伤害，道叔的返乡，成为一种无奈的咏叹。乡土社会正在解体中，故乡成为人们回不去的痛点。直至文本结尾，小说言外之意——核心大命题指向明确：在城市文明进程中，如何振兴乡土社会？无声之心底呼唤，水到渠成。

纵观三部短篇小说，所有的叙事都有着一种直面未来的触发点，文本的流体形式有着古典灵逸的圆润、浑然一体，在书写当代，承担大命题表达构建上，王方晨反向古典文法，完成了现代性熔裁，探索出了属于自己的新境，将当代书写的艺术品位提高到新的高度。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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