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奶奶的第一个孩子,是在鬼子还没打跑的1944年春上生的。外乡客滕婆婆对这隔辈的孙女格外亲,可惜孩子在两岁多时得病没留住。三年后奶奶生了个男孩,养到一岁多,还是出了意外夭亡了。</p><p class="ql-block"> 大爹家活泼的儿子与我奶奶失去的男孩一般大小,整日被他姐姐牵着小手,两姐弟满地溜溜打滚玩乐。望着故人儿女缠绕打闹嬉笑,接连失去两个孙儿的滕婆婆,不仅周身围绕着看似同情的谤议,而且回到四壁冷清的家里,还得开导木讷的爷爷和哀愁的奶奶,可以想到那时的她是何等的忧心与凄苦。 </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失去第二个孙子那年,国民党和共产党正值巅峰对决,你来我往朝死里打,战况不是一般的惨烈。在那种时局中,人命犹如草芥般轻贱,身处国统区的鹅翅港到处在抓壮丁,逮到男子就捆往部队再派上前线。滕婆婆被接连夭折的孙儿吓怕了,更害怕身材魁梧的爷爷被疯狂的摊派抽丁入伍,如爷爷奶奶再出任何意外,她的生命也将彻底断了希望。 </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反抗命运折磨的方式,只能是卑微的到处敬神求佛,日日行善。滕婆婆心境虔诚的助人求缘,是希望能以她认为最无私的行为能感动神灵,最纯洁的信念能得到神灵的庇佑,她竭尽所能的帮助那些需要她帮助的人,就像是帮助我爷爷奶奶那样的帮助。 </p><p class="ql-block"> 在鹅翅港大堤上的路口树荫下,滕婆婆向来往路人免费施茶三年。那一席凉棚下的一方桌一长椅和茶缸瓷碗,寄托了滕婆婆对这个世界太多的祈祷和祝愿,她在祈祷和祝愿中,不断升华着对这个无可奈何的世界的觉悟,也在路人的祝福和宽慰中,滕婆婆等待着她盼望已久的报喜鸟,能早日出现在屋山头高歌鸣唱。 </p><p class="ql-block"> 直到国共两党分了胜负后的烽烟将熄,解放军部队开进了鹅翅港,滕婆婆的路边施茶才被迫停歇。当时,共产党部队是打赢了那场战争,但国民党隐藏的特务还没肃清,漏网之鱼时不时跳出来,瞧准时机大搞破坏。新政府害怕特务悄然在无人看守的茶缸里投毒,便派人来劝阻滕婆婆继续施茶。工作人员传达上级的意思时,滕婆婆的脸上挂着微笑,也挂着明显的心事,她没有言语,只是念想着肚子还没动静的奶奶,默默收起存在了三年的凉茶铺。 </p><p class="ql-block"> 也许真是滕婆婆的修行感动了上苍,滕婆婆的凉茶铺刚一歇业,我奶奶就又怀上了。在成亲十一年后,我奶奶第三次成功做了母亲,顺利生下健康的大伯。 </p><p class="ql-block"> 姗姗来迟的大伯给滕婆婆带来的惊喜,宛如重塑了她生命般的金贵,她历经深重苦难而失去神色的眼睛,因大伯的降生重新燃起希冀的光亮。滕婆婆自从大伯啼哭落地那一刻开始,便寸步不离守在大伯身旁,不容爷爷奶奶作任何主张。滕婆婆依着古老传统,为大伯起个轻贱皮实的乳名,抱着大伯逢庙必拜遇神上香,虔诚敬谢各路神灵对她家人的庇佑,祈祷能将这份庇佑一直延续在我大伯身上,笼成一尊金钟罩,保全来之不易的大伯一生周全。 </p><p class="ql-block"> 大伯抓周那阵子前后,政府下达政策命令,鹅翅港百姓都将要移民去长江对岸的石首垦荒,鹅翅港所在区域规划为荆江分洪区备用,随时将变成一片汪洋泽国。 </p><p class="ql-block"> 很多百姓难以断舍这片生养的故居,也不忍遗弃存留在这片土地上的祖宗稷庙,磨蹭拖沓着迟迟不肯搬离。百废待兴的国家大事,怎可无限期拖延?很快上级派下了调查组摸排原因,百姓消极倦怠的情绪层层上报,居然受到了省主席李先念的关注,省主席亲临公安督导移民工作,当地政府领导的压力可想而知。事与愿违,省主席的探望和各级部门火急火燎的态度,并没有感化刚过上几天安逸日子不愿挪窝的老百姓,他们的反应一如既往的冷淡,形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僵持局面。 </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参与操持了九次千人以上的动员大会后的免费流水席。以滕婆婆的智慧分析,得出的结论是政府移民是势在必行的,既然非得要走,那晚走不如早走。滕婆婆对爷爷奶奶吩咐道:搬吧!迟早要搬的,新政府施新政,不会半途而废,也肯定不会让百姓吃亏,咱吃了公家九顿白米饭,也不能光顾着占便宜。咱就带个头过江吧! </p><p class="ql-block"> 离开鹅翅港也好!这片旮旯小街,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家业需要守护,反而这里承载了太多的不堪往事。家族群居一起,既没给这对孤儿寡母带来安宁和便利,倒是滕婆婆和我爷爷常年累月的古道热肠,无形中塑成了一种群体依赖的习惯,哪怕是他们咬牙忍痛的付出,大多只会被平常几声廉价的‘辛苦了’轻巧划作等号。回望鹅翅港那黑暗时代的嶙峋刿目,滕婆婆不禁寒噤自颤,走吧,后会无期! </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登上驶向江北的小划子船那一刻,她回头眺望了一眼白云深处的鹅翅港老街方向,那是她二十八年前的悲剧起点。发生在鹅翅膀林林总总的相关往事,伴随着她这一刻的转身,将会翻过人生那厚重一页,隐没在岁月的风烛残年里。但愿那一页被此刻的江风吹散而渐渐消弭。脱离了困厄她半生的始发地,也许等待滕婆婆的下一个人生驿站,或是另一番别开生面的新景象。滕婆婆用那滚滚东去的长江水,替她划了一个长长的人生感叹号后,毅然怀抱着大伯,饱含希冀地踏上了木船。</p><p class="ql-block"> 也许真如古书上说的‘树挪死人挪活’那般道理,经过爷爷蚂蚁搬家似的江南江北往返折腾,终于安稳定居在江北后,小家庭的日子确实过得比原来滋润。滕婆婆感觉果真应验了她在长江边的期盼,移民后的第一个小年夜,我奶奶在滕婆婆选址搭建的单家独户小茅屋里,顺顺当当生下我父亲。</p><p class="ql-block"> 我父亲的降生,印证了滕婆婆当初作率先搬家的选择是明智的,这里有先到先得蛮荒待垦的肥沃良田,有保持着相对安逸距离、择善而居的故友老邻,更有跟随滕婆婆期待而来的瓜瓞绵延。伴随着我伯和我爸欢快泼皮的慢慢成长,滕婆婆的心境如拨云见日般的舒畅起来。</p><p class="ql-block"> 爷爷家有一副从公安带过来的古老手推石磨,这副亢重的石磨,也只有艺高胆大的爷爷冒着危险,驾驭着拆了鹅翅膀老屋后的木材结成的筏子载着它划过长江的。谁家邻居要来借用石磨冲兑磨浆,一般都会遗忘打扫残存磨缝的粉渣,这是滕婆婆定下的使用石磨的潜规则。待冲磨人家前脚刚走,滕婆婆后脚便从石磨缝隙清扫出一小撮残留的糠粉面糊,再加上些油盐佐料,掺杂一把葱蒜韭芽在锅里塌成两个糊糊粑粑,趁热塞进我爸和大伯俩人的嘴里。</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老来盼得孙儿到,对我大伯和父亲两兄弟娇惯得颇为厉害。父亲现在已超过了滕婆婆当年的年纪了,可每每回忆起他的奶奶,还禁不住感慨那远去的幸福时光。大多数时候,大伯和父亲是在苗家的传统故事和滕婆婆动人歌谣中甜甜入睡的,滕婆婆抚摸着身旁牛犊般壮实的一对孙儿,时常畅想着美好昌盛的明日,此时方觉人生的盼头和乐趣是如此简单。滕婆婆哼唱歌谣的时候,蚊帐外的那盏油灯烛火,不惊不扰地摇曳着安逸温馨的蕴籍,弥漫整个土墙小屋。</p><p class="ql-block"> 大约是在我父亲五岁发蒙读书那年,农村开始实行的人民公社大锅饭。开春后的第一次集体分田时,依凭埋头苦干博得的名声,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利索的文盲爷爷,居然破天荒当上了官儿,被选为生产队长。在滕婆婆和爷爷庇护下闲散成性的奶奶,不得不依着公社制定的大锅饭要求,开始要下地干活挣工分了,而名望高隆的滕婆婆,顺理成章被推举为集体饭堂掌勺。</p><p class="ql-block"> 吃上大锅饭后,用不着下地干活,无需经管操持事务的滕婆婆顿时清闲了下来。人呐,一旦心里无事挂系,很容易变生空虚,在对往事的重复反刍中,年近六旬的滕婆婆萌发了想回麻阳老家探视的愿望。这种落叶盼归根的愿望一旦在心床上破了芽,便会与日俱增的滋生出浓烈的迫切感,并由此蔓延到思绪的任何角落。自麻阳街头遭难至今,转眼已三十五年了,家里人还健在吗?仨女儿还好吗?这种妄想时刻压迫和噬蚀着滕婆婆的神经,特别是在夜深人静时,身旁俩孙儿细微鼾声催唤起她难以抑制的思念情愫,让滕婆婆产生着揪心的疼。</p><p class="ql-block"> 宁静夜晚,舔犊情长。</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几次向奶奶提及想趁闲月回麻阳看看,奶奶都没敢答应。老人卑微的心愿,让人感受到她一生当中所遭遇到的痛苦和屈辱,还有望不到头无穷无尽的折磨和厄运。最后奶奶对滕婆婆直白道出了她心底的担忧:自己俩孩子还小,又是单名独姓无兄弟姐妹,除了憨厚的丈夫和她这个亲生老娘,这世上再也找不到值得亲近的人了。奶奶怕滕婆婆回到麻阳,麻阳那头的三个姐姐见了娘这辈子吃了这多苦,回去又是千里楚道百重关,岂能轻易再放行?滕婆婆在麻阳熟悉的乡音中住上一年半载,每日子孙绕膝藤牵蔓絆,哪里的子孙都是后人,年纪衰老的滕婆婆未必真的还有返回湖北的打算?</p><p class="ql-block"> 藤婆婆就是奶奶的胆气和心骨,离了滕婆婆,奶奶不敢想象她的路要能怎么走!</p><p class="ql-block"> 女儿的苦楚击碎了老娘的念头,滕婆婆是能洞穿人性的,她甚至也不敢保证,女儿的担忧会不会在她回到麻阳后真的成为现实!滕婆婆不再坚持,唯有时常眺望着南方麻阳方向舒叹长气。自此以后,滕婆婆也再只字不提回老家的事,只是与在公安结拜的麻阳姐妹相互走动更为勤便了,她只要见到同命相连的结拜姐妹,仿佛就回到了令她魂牵梦绕的温暖故乡。 </p><p class="ql-block"> 奶奶在滕婆婆去世后也是十分懊悔这件事,她日后曾经对她的几房媳妇反省道:这样违拗一个外乡老人的夙愿,究竟是舍不得母女亲情还是残忍的伤害呢?在一个孤独老人的垂暮之际,奶奶的一意己见,让滕婆婆的迟暮之年还留下了这样永久的遗憾,还发出了最后一声沉重的叹息,是何等的悲哀!</p><p class="ql-block"> 可怜的奶奶,可怜的滕婆婆!</p><p class="ql-block"> 生活就是这样,并不是因为在苦日子呆满多久后,好日子就自然会来。农村更是如此,农活不是干一件少一件,只有慢慢干着活,熬着苦,把自己的一生消磨殆尽,那才叫结束。大锅饭实行了两年,全国就开始发生饥荒。在长江北岸芦苇荡腹地中形成的整个移民村落,基本都是各种弱势群体的重新组合,鹅翅膀旧邻已被打散,新入的邻居来自四面八方。三教九流混杂在一起,便是另一个江湖漩涡。新的江湖会产生新的博弈,最底层豪猪般相爱相杀,时刻随地在上演,那种年月的主旋律,就是生存和斗争。 饥瑾最为严重的时候,奶奶刚怀上我三叔,滕婆婆却生病了。滕婆婆的病,其实是就饿出来的,她把好的东西都留给了怀了身孕的女儿,自己活生生空着肚子抗着。初起的身体反应只是精神打秧,萎靡不振,藤婆婆以为只需好好歇一歇、再熬一熬就能挺过饥饿了。哪知上面答应的粮食迟迟不见下拨,田野间的野菜也被别人寻采一空,藤婆婆渐渐发现自己有些不对劲,连走路也开始打晃,须杵着拐棍方能行步,慢行一阵就得坐上休息半晌。到后来连自己去食堂吃饭都走不上头,须有人搀扶才不至于歪倒路边了。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在当时吃不饱饭的背景下,赤脚医生当然是知道滕婆婆到底是何病因的,农村那几年得这种病的老年妇女太多了,医疗条件的匮乏根本不是夺走藤婆婆的因素,身体抵抗力下降加速了滕婆婆的凶猛病情,滕婆婆很快倒床了。听奶奶很久以后描述她母亲当时的病情变化,她已知道滕婆婆是得当时流行的子宫脱落这种病,倒床几个月后流血而死的。 </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卧床不起的时日,我爷爷顾不上长幼序男女别,每日将岳母抱上抱下帮她换洗血衣床单。爷爷对滕婆婆的尊崇敬爱,从来只会在行为上体现,哪怕他白天带着社员下地出工,趁着打腰歇的功夫都要抽空回家看一眼滕婆婆,端茶递水伺候岳母如厕清洗。他只会用这种古老原始的方式,倾心反哺着滕婆婆对他的几十年的恩德。在低矮的茅屋里闷过整个夏天,奶奶临盆在即,病床上的滕婆婆也越发虚弱。滕婆婆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在她还算清醒的时候,总会守等着学生娃散学回家后的身影,将大伯和我父亲唤至床前,不厌其烦地叮嘱告诫哥俩:不要玩火,不要玩水,不要打架,不要招爹妈烦……</p><p class="ql-block"> 十一岁的大伯心智初开,大约知道他奶奶是不久于人世了,只顾留恋地握着奶奶枯黄如树枝的手,频频点头应承。九岁的父亲盯着他奶奶浑浊的眼眶,隐隐觉得最疼爱他的奶奶有事将要发生,心里莫名难受又说不出口,唯有凄惶地瘪着嘴,任凭眼雨无声滑腮而落。滕婆婆这盆将熄的碳火,把最后的余温倾注在大伯和我父亲身上,却让我父亲和大伯的心一片冰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三叔是在滕婆婆弥留之际的八月二十九日出生的。三叔落地时的啼哭,无疑给病入膏肓的滕婆婆注了一针强心剂。得知奶奶生的又是儿子,回光返照的滕婆婆挣扎着托坐起身,她要好好端详几眼这个与她缘份浅薄的孙儿。</p><p class="ql-block"> 爷爷抱来三叔送到滕婆婆身前,滕婆婆上下打量着虎头虎脑的婴儿,对着爷爷无限伤感道:儿啊,好好将娃们抚养长大!有了三个儿子撑腰,没人再敢明目张胆欺负你了,我的阳寿到头了,麻阳老屋在召唤我,我帮不了你们带娃了哟!娃们有孽遭咧!</p><p class="ql-block"> 爷爷两眼潮红,鼻翼一阵翕颤,还是那般沉默无言地对视着滕婆婆,当他无法忍受滕婆婆混沌的眼里溢出的悲伤后,只能搐着粗气抱走了三叔。 </p><p class="ql-block"> 三叔出生三第天,爷爷依照传统习俗宰了一只老母鸡,煨成汤给刚生产的奶奶壮血气。爷爷将一碗鸡汤端到滕婆婆嘴边,滕婆婆吸着气息闻了闻鸡汤飘溢的香味,转而不舍地望了望爷爷,头一歪便去世了。爷爷将汤碗随手一扔,抱着滕婆婆渐渐温凉的身体,咧开大嘴开始嚎啕恸哭。</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去世那天下午,我父亲和大伯放学走到半路,老远看见自家堂屋门口搭起的孝棚时,父亲慌张的肯定,那是他的婆婆已经走了!父亲心灵上的天空,仿佛从那一刻彻底坍塌。父亲和大伯飞奔到家,灵堂里滕婆婆冰冷的遗体旁,只有坐月子的奶奶伤心伤意的嘤嘤抽泣。唉!世事难测呀!滕婆婆当初教导奶奶时对她的告诫,现在开始灵验了:在奶奶最需要母亲的时候,她的母亲却离开了她,人世间还有那么多艰难和无奈,需要奶奶用余生去面对。</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滕婆婆出殡前,爷爷顶着政策压力,偷偷请风水先生勘得一块上好墓穴。他希望一生受累的滕婆婆在九泉之下,终可以不惊不扰地长眠安息。滕婆婆棺椁下葬那日,平时诺诺无言的爷爷,第一次在旁人面前肆无忌惮地涕泗交流,哭得比奶奶还要伤心,他是真正感恩这位具有高贵教养的老人,感恩照拂他大半生的好岳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span> 那时农村的丧俗还保留着古老的礼仪, 先人在入土后的三十五天里,每到黄昏,亲人要跪在灵位前送亮――意在为逝者照亮那漫长的冥路。爷爷每日诚敬跪立在滕婆婆灵位前添油上香,用油灯明灭的灯火照亮滕婆婆那漫长的黄泉路。这时,我的父亲总会俯跪在爷爷一侧,侧耳贴地认真谛听,期盼能感知到他奶奶并未走远的脚步。</p><p class="ql-block"> 不到九岁的父亲有了大把空闲时间,可以用他认为最为亲蜜的方式思念疼爱他的滕婆婆,因为滕婆婆不在了,他便读不成书,得下学照顾坐月子的奶奶和襁褓中的三叔。</p><p class="ql-block"> 在滕婆婆去世二十几年后,她的嫡长重孙——也就是我,曾在一次单独闲聊中天真地询问滕婆婆的女儿、也就是我奶奶:当初为什么不是十一岁的大伯下学,反而是八岁多的父亲呢?奶奶像是突然被虫子蛰了一下,立刻垮下脸,恶气喝道:哪个下学都不一样?反正是有一个读不成书的!你爷爷七岁就去打长工呢!</p><p class="ql-block"> 哦!十一岁的我,好像在无意间随嘴一问,便触犯到了奶奶的某片逆鳞。随着年轮增涨,等我成熟到能感悟出其中道理时,大伯、三叔与父亲兄弟之间,因爷爷奶奶发端所产生的同源两姓之间长时间的龃龉,已慢慢有了愈合的迹象。原来,大伯作为奶奶的长子而冠了母姓,承载着奶奶那一脉所有的希望,是作重点对象来培养的;刚出生的三叔也随母姓,将来也是要承接家业的;而父亲续了入赘爷爷的外姓,属于旁系别枝,他不作揖让还能有谁?</p><p class="ql-block"> 父亲把他的童年奉献给了小他九岁的三叔。在滕婆婆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持续私密地干着一种勾当:在三叔睡熟以后,家里再无他人,他便戚戚跪坐滕婆婆灵位前,碎碎念念祈求逝去的滕婆婆能化为神仙,在某个只有父亲和三叔在家的时刻,飞回家代替他伺候三叔。因为父亲的年纪实在太小,他一个人搞不定替三叔换尿布等一系列繁琐肮脏的杂事,而这些事如果没办好,等待他的,只有爷爷奶奶的责骂或耳光。</p><p class="ql-block"> 父亲很害怕单独呆在家里,因为他忍受不了家里没有生气的那份孤独;也害怕只身逃到屋外去,他惧怕爷爷知道他逃岗后狠狠打他。他认为家里是最安全的,但又向往外面的自在,他既需要家的庇佑,又不满家的拘囿,唯有通过跪在灵位前祷告这条通道,向疼爱他的滕婆婆倾诉衷肠。</p><p class="ql-block"> 这纯粹只是一种童稚小孩毫无意义的举动,但很多无意义的事却暗含着一些有意义的内质。父亲在祷告中可能会得到慰藉,也许还能感受到冥冥之中滕婆婆的遗嘱,但父亲却琢磨不明遗嘱的含义,他只知道祷告后便没那么害怕了。</p><p class="ql-block"> 秋日过后,树上的知了歇了鸣唱,单家独户的茅草屋内的阳光也开始暗淡,灵位前的豆灯在微风中无声摇曳,飘忽的一缕灯火燎原了父亲心中的恐惧。父亲没有胆量独坐室内,只好抱着三叔端坐门前,朝着爷爷奶奶上工离去的路径张望,数着指头盼大伯早些散学。</p><p class="ql-block"> 四周寂静下来,没有一丝声音,唯有我父亲孱弱的呼吸和他怀中三叔均匀的鼾声。我父亲想起他奶奶的往事种种,想起滕婆婆临终前被病痛折磨得扭曲的脸,于是他不敢有丝毫动静,他仿佛感觉到滕婆婆的灵魂就伫立在他身后。我父亲盼想见到滕婆婆,又害怕真的见到她,我父亲发不出任何声响,跑又不敢跑,只得惊惶地弄醒怀里的三叔,与他啊哦对语,以壮心胆。</p><p class="ql-block"> 对三叔而言,父亲是呵护;对父亲而言,三叔是囚禁!可父亲独自在家时,三叔既是围困,也是倚靠;既是限制,也是陪伴。这就是父亲无法挣脱宿命。</p><p class="ql-block"> 女为人母,才知酱醋味千般。惯养了几十年闲散的奶奶,在失去她母亲的荫庇后,日子从天堂滑到了地狱。以往从不吃掌灯夜饭且饭来张口的习惯,被嗷嗷等食的一家老小催促钻入低矮厨房,忍受着烟熏火燎在土灶前佝腰淘洗煎炒。繁琐的家务不仅改变了奶奶一天要梳三次头的惯例(早上出工前一把,中午回家摘下斗笠后一把,晚上收工洗漱后再一把),连爷爷受不了奶奶的惰性,也学会了熬酱酿米酒腌坛子菜的手艺。没办法,奶奶脾气太傲,抗争几次后,避免家里争吵让人笑话,爷爷还得是纵了奶奶的性子来,他自己也要吃饭。</p><p class="ql-block"> 大多数人是乐意报复伤害而不愿报答好意的,因为感恩好比是挑着重担,而复仇则快感阵阵。年长大伯几岁的大爹家俩儿女,此刻已下学务了农,大爹家剩余读书的另外哥俩,也与我大伯上下年纪。家里劳动力充足后,无事一身轻的大爹冷眼旁观窘迫的奶奶,曾幸灾乐祸取笑道:没人带娃了吧,没人塌粑粑追着喂了吧!什么都不会做,生姜擦底烂姜擦兜,一遭一难地日子来了哟……</p><p class="ql-block"> 待到三叔上学启蒙,我父亲已辍学整五年。这漫长的五年里,家庭中变化的只有各自的年龄和身体,不变的是沉闷得年复一年的结局。三叔无需父亲照看了,大伯也读完了中学要回家开始务农,而只读了两年书的父亲,已将曾经所认识的字差不多全还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家里有了大伯的帮手,奶奶掉头询问父亲:再送你去读几年书怎样?</p><p class="ql-block"> 十三岁的父亲起初是盼着再去续读几年书,可以重新认多几个字,再多蓄几年身体胚子也算不错的主意。可当真返回学校后,那个永远坐在教室最后排角落里、高出同学一大截的父亲,弱弱地探头探脑向老师同学讨教学问反遭奚落的场景,便奄奄兮打了退堂鼓。那时,正当社会大运动伊始,学校老师时不时出去串联闹革命,读书也就那么回事儿。两个月不到,父亲厌倦了同学老师们的嘲笑,决然退学回了家。</p><p class="ql-block"> 在大伯和父亲的加持下,奶奶的安逸日子又慢慢返回到了往日的舒适。爷爷带领大伯主外,每日出集体劳力挣工分,体力稍弱的父亲留守在家,收拾家务杂事置办一家人饭菜生活,退居次席的奶奶只须里外指点安排后敲敲边鼓就行。</p><p class="ql-block"> 从小习惯了热闹的奶奶,一旦多了空暇时日,阴雨天出门串家唠咵的脚步便繁盛起来。早先没读过书的奶奶那辈女子,大多都是无师自通的天生演说家,奶奶说是向旁家去讨教鞋样的大小,实际却是要趁机与旁人相互诉尽心头的千愁万苦,或是吹嘘几番拿得出手的自鸣得意。几个钟头酣畅的密谈,彼此都是落得一身舒爽,两位主角平时并不熟络的距离,也在奶奶出门道别时已显得尤为亲密。</p><p class="ql-block"> 奶奶串门最多的去处,仍是同样有大把空闲时间聊天的大爹大婆家。</p><p class="ql-block"> 大婆的言语没大爹那么深诋,她与奶奶有时还能同悲共情,彼此性格了解的两个人,总会找到更多感兴趣的话题。女人如果聊天聊到起了兴致,话犹未尽是件很痛苦的事,有时奶奶说了无数次要回家去,说是免得耽搁了嫂子,听得她将要挪步出来,可马上又有一个神秘话题从她们之间任何一个人嘴里跳出,于是,奶奶和大婆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低下去,久久过后,只听见一声巴掌猛拍大腿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爷爷和大爹两家间的兄弟阋墙,就在奶奶与大婆的滔滔夸白中,渐渐回归到心存芥蒂而表面和气的状态。</p><p class="ql-block"> 难以片刻停歇的爷爷和在娇惯中泡大的大伯朝夕相处在一起,两人的性格冲突无可避免会产生对抗。大伯抗拒爷爷君王般威严的说教驱使,也不惧怕发怒的爷爷高高扬起的鞭杆,他也有着和爷爷一般洪亮的嗓门,还有爷爷难以追上的飞毛健步……</p><p class="ql-block"> 爷爷和大伯父子间的交锋,随时都可无征兆的上演,那种裂痕衍生为斗争,随着各自内心日渐高涨的积怨而愈演愈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爷爷和大伯频繁的父子冲突中,我父亲躲无可躲,无奈又做了那层缓冲的夹心出气筒。</p><p class="ql-block"> 爷爷使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简单粗暴手段,还是未能降服滑如泥鳅的大伯,反倒激触了大伯娇盛的叛逆。于是乎,爷爷便祭出一味超级大招来管制大伯——请家法!</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那是一套从远古流传而来、甚至高于朝廷法度的宗族厉法。家族中坏了规矩的后辈,经族里长老们决定后择日押跪在祠堂,接受家族长辈严厉审教体罚。</p><p class="ql-block"> 奶奶至亲无多,移民江北后更是族群凋零,爷爷勉强请到家族几位叔辈宗亲到场,抬举出大爹来作主审。</p><p class="ql-block"> 大爹带领一众宗亲面向堂屋上方肃穆而立,口中咬文嚼字般叨念着不知从哪里录下的偈语,对着空空如也的墙壁向家神禀告:荆山魏巍,江水溶溶,春风骀荡,万物孳萌……仰我熊氏先祖,生而神灵,长而敦敏,业峻功崇……</p><p class="ql-block"> 大爹端坐堂前,先是对大伯一番冠冕的忠孝礼义长誇子说教后,脸色骤然变冷,威严棒喝道:上家法!</p><p class="ql-block"> 跪在地上的大伯被大爹突来的暴起打了个激灵,众人只见大爹站起身,撸起袖子操着撅头棒就朝大伯背上抡了上去。跪在地上的大伯应声一啸惨叫,顿时瘫倒在地,发出渗人的哀求。奶奶见大伯蜷缩地上连连哭嚎,惊吓得肝肠欲裂,有碍族法最大,她也无奈敢作任何妄动。爷爷目睹大爹对儿子下了狠手,管不了那么多规矩,咬着牙举起一把椅子对大爹气骂道:你这老狗……</p><p class="ql-block"> 其他叔辈宗亲一拥而上架住了爷爷。本来严肃的一场宗亲法会,就这样乱哄哄弄成一出戏,恰如那锈锅里煮的几把陈年旧米杂粮,锅下架着干柴烈火,怎能不焖成糊了底的夹生饭?一屋子人处身如此场景,个个衷心秉秉,不知该如何收场。</p><p class="ql-block"> 世上的每个灵魂都是半人半鬼,凑近了谁都没发细看。而仇恨更如一杯陈年的酒,酝藏时间越长,等揭开盖的那刹那,溢出的味道越醇厚!</p><p class="ql-block"> 大爹仇视滕婆婆和我爷爷,可能是他骨子里先天含有大多数人的那种轻视外地人的习性,或是滕婆婆和我爷爷的到来,撼动了他原有的家庭地位,影响甚至削弱了他的生活质量。在这样的情绪影响下,他忽略了滕婆婆对他的恩惠,忽略了爷爷对他的帮衬,甚至故意遗忘了我父亲曾经救过他小儿子一命的事实存在,一贯的坚持着他对我爷爷的固有态度。而我奶奶却用沉默,甚至是隐隐同情来对抗大爹的攻讦,想尽办法去弥合大爹心灵上的裂痕。这一次,恰恰是奶奶敬上的那份不掺水的酒,反倒把大伯给深深地害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