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荷记

蓝之音

一直惦记着荷叶坪的秋色，却遇上一个格外繁忙的秋天。到了暮秋，终于得闲，立刻写了一则去荷叶坪徒步的活动帖，发在户外俱乐部群里。

荷叶坪的秋天，以漫山铜黄色的华北落叶松而著称。冲着它的盛名，报名的人络绎不绝，很快就“招募”了三十多个。

荷叶坪是一座形如火山的山峰，属于管涔山脉，海拔2784米，位于忻州市宁武、岢岚、五寨三县交界处。荷叶坪四周山坡上布满密密的树林，顶部却是平坦宽阔的高山草甸，中间微凹，边缘隆起，宛如一柄巨大无比的荷叶，碧绿而舒展，素有“高原翡翠”之美称。它和另一座海拔2736米的芦芽山，并为管涔山的两大主峰。两座山峰俱都卓尔不群，却仅仅相隔数里，彼此遥遥相望，一个是亭亭的荷叶，一个是尖尖的芦芽，宛如瑶池里的两株仙草，一直探向云天之外，在风中摇曳。

　　武家坪村坐落在荷叶坪山脚下，位于岢岚县王家岔乡东面不远的地方，是我们这次徒步的起点。乘坐大巴抵达寂静的武家坪村，遥遥就见荷叶坪赫然矗立，宛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巨屏，横亘天地间。

“蓝队，我们是要爬到那上面去吗？”有人问。“是的，不过，我们要到更高的山顶，现在看到的，只是它的半山坡。”闻者数声感叹，仿佛已是愁肠满结，其实一个个都在心里笑着，来爬山，不就图个山高水长嘛？

四周的高山上，重重叠叠地生长着密密的落叶松林。松树此时已是一片萧条，松针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倒更显得风骨清峻。不久前，这里刚刚下过一场盛大而壮观的松针雨。这金色的雨，年年光顾，飞扬多少缤纷的心绪。可惜今年终究错过了季节，无言空对秋山，心里颇有些遗憾。

很快，这委婉的心绪就被山地清新的风依依吹散。阳光浅浅淡淡，照耀着巍巍的大山和浩瀚的松林，山边的青草地上，一群牧牛正在悠悠然逐草漫步。在蔚蓝的天空下，就仿如已置身南疆盆地，天山脚下，一时目旷神怡。

道路越过草地，延向高山，渐渐深入松林，变成一条若隐若现的林间小径，上面铺满厚厚的松针。顺小径向上蜿蜒，山势逐渐陡峭。前路一直通向云霄，一眼望不到尽头。

　　魏晋后期，天下大乱，胡人纷纷入塞，各方势力割据北地。以太原为中心的表里山河，是一方势力立国发展的最佳根据地。管涔山作为太原西北汾河走廊的门户，逐渐成为极为重要的战略要地。而荷叶坪，是这一战略要地的核心。荷叶坪上水草丰茂，可容数万人居高据守，又可奇出四面，攻略八方，扼困汾水谷地。

北朝时，北齐高氏为了巩固其政权，在荷叶坪上修筑了石砌的长城要塞。到了隋代，这一雄伟的工事得到了加强，隋文帝杨坚甚而下令在荷叶坪东面的汾河边修建了华美的汾阳宫。隋末，刘武周绕过荷叶坪攻下汾阳宫，将宫中宫女献与突厥人，依附异族虎狼成就了一方霸业。到了宋代澶渊之盟以后，荷叶坪上的北齐长城被重新修缮启用，用以抵御辽国的入侵。

往事纷纷，那些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历史人物，尔朱荣、尉迟恭、杨继业……也曾背着弓箭牵着战马，穿过这密密的松林，登上这高高的山峰。他们每一个都怀着对家国天下的梦想，站在山巅俯瞰群山，心中浮想联翩。

一路走，一路怀想，在密林中走走歇歇，辗转爬升。松风拂送，万物萧然，不知何时，已到山高云阔处。再往前去，松林尽处，衰草连天，山顶巍然可见，不觉心中豁然。看看登顶在即，几个新“驴”也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痛快地歇息一场。

　　几步踏上荷叶坪巅，宛如登上一座尘封已久的通天祭台，肃杀之气油然而生。西风猎猎，这巨大的祭台枯草萋萋、静默无言，仿佛在等有缘人带着传说中的神秘信物来临，瞬间就会轰然启动。

天地悠悠，万物皆为主，立在这高山之巅，四下游䀻，只感觉时光静彻，魂魄说不出的自在，身心说不出的舒畅。四面群山浩瀚如海，极尽崔巍绵延之态，山上层林密植成烟，一派蔚然飘渺景象。这画面，恐怕也只有李可染的画笔才能描摹一二。

在古代，芦芽山被称为佛顶，是毗卢遮那佛的道场。脚下这巨大的荷叶，向着芦芽山依依有些倾斜。就好像虚空中有一众仙佛、菩萨、阿罗汉，正静静趺坐在荷叶坪上，压弯了巨大的莲叶。而那大日如来，正面向荷叶遥遥立于芦芽顶上，光辉四射，声若洪钟，与诸佛菩萨说法。说到妙处，但见芦芽、荷叶二峰地涌金莲、香气四溢，美丽的曼陀罗花从虚空深处纷纷飘落……

坪顶原有一个水泊，宛如荷叶上一滴晶莹的露珠。眼下已干涸枯竭，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洼地。那建在水泊边的亭台和悠长的木栈，独有一种孤独的悲怆感，风声幽咽中，分明未到黄昏，却已顿生断肠人在天涯的沦落之感。女人们跑去栈道上，妖娆劲舞，拍一段时下流行的抖音小视频，欢快地笑声回荡在天际。

那些古代建造的军事设施，还肃然矗立在荷叶坪上，石砌的北齐长城、传说中北宋将领杨六郎阅兵的点将台，依依陈列在北方。

荷叶坪上的长城并不是八达岭那种青砖俨然的雄伟建筑，而是由一片片天然的板状石块垒就，残高只有一米有余，一副其貌不扬的样子。然而它比八达岭长城的修建年代却整整早了一千年。上千年的风雨，让它变得如此沧桑，如此质朴，质朴得宛如人家颓圮的院墙。站在北齐长城前，说一段尘封的过往，言语顿处，风声如箫似埙，不知为谁悲切如斯。

　　在长城上徘徊良久，恐怕时光太晚，不敢再恋栈。沿着旁边的山路，逶迤下山，渐渐深入山顶看到的如画秋林。和上山的路不同，这里的松林更加茂密，林间幽暗，光影交替。

松林虽然繁密浩大，但其实还很年轻，树径大都不过一搂粗细。自秦汉以来，荷叶坪周遭难得太平，烽火几十载一起，又如何能让树木安然生长。荷叶坪上，应该可以望见太原卫星发射基地利剑腾空、长虹贯日的盛景。而今华夏群狼环伺，却都不敢近前稍递爪牙，皆拜我武备强盛所赐。只叹，太平天下，得来不易，守之不易。

下到山前，已是暮色西沉，倦鸟归林。荷叶坪下劳作了一天的农民，开着四轮小车，满载着新起获的土豆，问路过的客人，要不要捎些回城。一切仿佛我们没光顾前一样，山，还是那座山，人，还是那些人。

回望荷叶坪，那擎天的荷叶在暮风中依旧暗自亭亭。心中默念毗卢遮那佛号，祈愿江山静好，若此荷叶田田，树木得以自由生长，百姓得以自在安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