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往事忆父母

肖颂

<p class="ql-block">  在书芩看来, 所有亲人生与死的期限,是无法商量的私事,昊昊之中命中注定。虽然逝者已入尘埃,但只要有人记得、怀念,他们就还活着,永远在定格中……。</p><p class="ql-block"> 父母乃上海市松江区普通教师,但以其曲折的一生来说,谁也不会料到,他们是从豪宅里走出来的大少爷和大小姐。</p><p class="ql-block"> 只不过你想想,那时能读书到大学的男孩,高中的姑娘,绝不是等闲之家。 </p><p class="ql-block"> 父亲出生于江苏海门一个大地主家庭,贵为大少爷,可生活经历坎坷。</p><p class="ql-block"> 高中毕业后 ,父亲只身赴上海求学,自至大夏大学毕业。期间,父亲被日本鬼子炮弹轰炸受伤,命在旦夕。经抢救取出弹片,背脊上留下来一指长的伤疤。</p><p class="ql-block"> 全国解放了,父亲在奉贤县任中学教师,后被调到松江县一中,先从事数学教学,因化学教师紧缺,领导希望他改教化学,父亲一口答应,这化学教育就此陪伴他终身。父亲就是这样为人脾气随和、老实,就是松江人所说的“好糊头”。对于人家的要求从来不会说“不”字的。平时沉默寡言,不善与人打交道、与世无争。这也让他躲过了“反右斗争”。可在“文化大革命”中,他是在劫难逃。</p><p class="ql-block"> 在那暗无天日的生活氛围里,只有书芩切身体会,求生求死都不行的父亲,以怎样的隐忍一天天熬过来的。</p><p class="ql-block"> 终于“文革”运动结束了,父亲被解放啦!他重新走上了教学讲台,望着下面的学生,他的精气神又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休息天,他又受人之托,帮助几位学生补习化学课。在家里狭窄的空间,看他津津有味的讲解化学题时那忘我神态,视乎在化学知识的时空里翱翔。而这一切的付出,都是无偿的,他自己还要倒贴买出题的纸张和小实验的器具。做这些事源于其无比热爱教育事业,故心甘情愿。以至于数十年后,受他教诲的多位学生,提起陈大伦老师,都发自内心的感慨:这样的老师如今已找不到了。</p><p class="ql-block"> 当年学生的一番话,令书芩心里涌动感激之情,是啊,父亲在她眼里,就是个视教学为命的老学究。过去几十年了,还有学生记得他,令人欣慰!</p><p class="ql-block"> 是的,父亲一介书生,生前平淡如水,毫无轰烈之事。唯有读书育人,做老实人,过清贫日子,度过普通一生。所以父亲在书芩的心中即是平凡的俗人,也是伟大的教书匠。</p><p class="ql-block"> 书芩写到这里,莫名其妙的打了十几个喷嚏。父亲已去世,不知是不是父亲和她感应,想念他的宝贝女儿了?</p><p class="ql-block"> 陈大伦老师,女儿想念你!</p><p class="ql-block"> 相对于父亲来说 ,母亲则可用两句诗来形容:“不为浮云遮望眼,平平淡淡度余生。”她的为人处世惯穿于善良坚韧平淡之中。</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江苏海门常乐镇大户人家的大小姐,上有大哥下有三个弟弟。因一个女儿,外加从小天资聪慧,外公自然是宠爱有加,读书到高中,一直舍不得配以人家。所以母亲是二十五岁才出嫁,当时已经是老姑娘啦!</p><p class="ql-block"> 当然,母亲嫁于父亲,也是门当户对,两家都是在海门有威望的。只是父亲家田多、房子多,收租也多。母亲家,因为外公早年留学于日本,同盟会会员。归国后一直异地公务任职,所以家里靠外婆掌控。产业没有父亲家多,但银元是不少,外婆都存在甏里,好生藏着。</p><p class="ql-block">  母亲常常对书芩说起在家的光景。一直把她驮在背上,她叫“长脚伯伯”的长工怎么怎么好。笑说小时候,家里做了几大缸酒酿,她尝尝味,结果吃的没底了,最后醉卧缸边“呼呼”大睡,让奶妈一阵好找。做姑娘时跟着嫂嫂学针线活,编织、刺绣在家族里是头挑。书芩看到过母亲的刺绣作品,花鸟虫鱼栩栩如生。</p><p class="ql-block"> 还挖二舅舅丑事,说他读高中时,偷拿家里的银元摆大款,等到外婆发现一甏银元还剩一半时,才露馅。幸福地回忆起外公探亲回来,各种新式用品、衣服,糕点糖果摆满一屋。</p><p class="ql-block"> 讲起书芩的外婆是在酷暑天,到田园里除草,中暑而亡,寿年五十。书芩听了很惊讶,生活里地主婆都该是养尊处优,哪有这种“地主婆”把自己累死的?真是枉担虚名。</p><p class="ql-block"> 说到红木家具,母亲不以为然:“我那时嫁妆里就有两套红木的,其他更是应有尽有,十里红妆啊!”正因为以前富贵过,眼界很高,所以母亲对钱财是看的很淡。</p><p class="ql-block"> 母亲结婚后,离开家乡,辗转多地与父亲一起以教书为生。最后落脚上海松江县,在松江中山中心小学任教。</p><p class="ql-block"> 母亲待人得体,轻声细语。与人善以沟通,工作能力很强。心地善良的她,对下属嘘寒问暖,在学校很有好评和人缘。在教育天地经历过荣耀、直面过风雨的她,这一生就是淳朴、勤劳、善良、节俭、大度、宽容陪伴着,一路走过来。</p><p class="ql-block">  由于父亲性格使然,书芩的家,母亲既主内又主外。她对长辈孝顺,一直给两家长辈汇款,聊补生活费用。直到“文革”工资被腰斩,才无奈停寄,可母亲心里愧疚不已。“文革”结束后恢复原薪酬,立马加倍汇款。</p><p class="ql-block"> 童年时,书芩感觉母亲一直很忙,晚上也不空。要么学校开会啊、批改学生回家作业,要么就是给三个孩子做衣服、扎鞋底。虽然生活如此的负重,可她总是报以慈祥、温暖的微笑。到了周末,会烧她拿手的茄子嵌肉、油炸面拖小黄鱼等小菜,引起孩子们一阵欢呼。</p><p class="ql-block"> 现在书芩还会时时想起冬天里,母亲烧的茴香黄豆焖咸猪头,烧好后放在粗陶钵头里,冻成亮晶晶的一坨肉冻。吃时切片,片片晶莹剔透,茴香独特的香气,黄豆的糯酥与咸鲜猪肉、猪耳脆骨的嘎嘣,给人眼、口、鼻、声的享受,那味是妙不可言。还有她的家乡菜,姜末酱瓜丁炒毛豆,此菜配白粥,是打巴掌也不肯放。还有……。</p><p class="ql-block"> 母亲会烧的美味佳肴太多了,也许有人会笑书芩是个吃货,怎么都记着吃呢?</p><p class="ql-block">  没有啊!书芩记得文革时期,母亲因家庭出身问题,受到冲击。批斗、劳动、写检查,衣袖上钉块白布,上写“地主婆、阶级异己分子,”屈辱和劳累她都默默的忍着。可父亲的伤痛、经济上的拮据,精神上的压力……,使坚强的母亲也绝望了。书芩打扫卫生,在抽屉里看到母亲一封未寄出的信 ,给书芩小舅舅的。讲述现状的无奈,说你唯一的外甥女,还没成人,托付与你抚养。那时,书芩还只有九岁,偷看了泪如雨下。</p><p class="ql-block">  母亲晚上回来,书芩抱着她:“妈妈,不要扔下我,我会帮你做事的。”母亲抽泣着答应了。</p><p class="ql-block"> 从此以后,书芩在家样样都干。买菜洗衣煮饭,搞卫生得心应手。读书成绩也很好。只有一个心愿,让父母亲在外面的风雨中,回来不要操心,有个喘息的港湾。</p><p class="ql-block"> 苍天有眼,总算“文革”结束了。父母亲得到了平反,恢复了教职岗位。</p><p class="ql-block"> 母亲满足了!她加倍的勤奋工作,言传身教新一代年轻教师,甘做他们的垫脚石。一直做到六十多岁才退休。</p><p class="ql-block"> 父母亲蜗居在“文革”中被迫搬迁的简陋小屋里,作为老教师他们有资格调换好一点的居住环境,但他们不提不说,也不许书芩去说。对生活,母亲看的很开:“我甜酸苦辣都经过,现在是最平稳时期,我还需要什么呢?”母亲内心的淡定与从容,头脑的睿智与清醒,是后辈望尘莫及的。</p><p class="ql-block"> 书芩记得一九八六年,生女儿。母亲六十八岁。那时琼瑶写的言情小说,席卷大陆。母亲也喜欢看。家里订《文汇报》,琼瑶小说《失火的天堂》正在连载,苏芩在做月子,不好多用眼。母亲每天下午来看望,就带着报纸,朗读小说片段。她们娘俩一起为女主角洁舲的悲喜而感慨,痛恨富家男展牧原的自私,最后为悲剧结局而流泪。那时的母亲,哪里是老太?就是一个文艺愤青。你想像一下:老母亲在念故事,声音宛转悠扬,女儿微闭着眼聆听,婴儿卧榻旁酣睡,这是一幅多么温馨的画面。书芩多么希望时光倒流,和母亲再一起追读好书!</p><p class="ql-block"> 母亲有时也唱歌,那首抗战时期儿童团的《站岗》歌:“同志我问你?你到哪儿去?通行证儿你可带着呢?拿过来看看,拿过来看看?你才能过去,因为情况关系,马虎不得!”轻快的旋律、恢谐的语气,令人印象深刻。书芩唱给三岁多点的外孙听,不知是心心相印的缘故,他竟然也喜欢这首歌,稚嫩的声音,回响在耳伴,母亲,你听到了吗?</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个处处为他人着想的人。晚年,给她请了保姆。她从来都是客气的很,能自己做的,不添麻烦。直到去世前几个月,因保姆的失责,不幸摔坏股骨。她还劝书芩,不要怪保姆,她也是无意的,生活不易。</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一生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人。她以自己为榜样教育了后辈:与人为善,就是与己为善。</p><p class="ql-block"> 到了晚年,对于母亲来说,人生再多的美好、再多的艰幸,都过去了,一如窗外的雨,淋过,湿过,走了,远了。曾经的幸福,她留于心底;曾经的艰辛,她选择忘记。</p><p class="ql-block"> 那时书芩每天下班后,到母亲住处看望她,她走的动时,就会送她走出家门。往往书芩已经走到弄堂口了,转身看见母亲还站在那里挥手。她那经历了生活沧桑和磨难的面容,镌刻着岁月浸染和艰辛的满头银发,多少次多少回,让书芩眼泪模糊了脸,心里难受如针刺。因为她知道不定哪一次,母亲再也不会向她挥手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当失去你的时候才知道,和你四十七年在一起的平淡日子,竟是如此的短暂。假如上天给期限的话,书芩希望是千年万年常相守!</p><p class="ql-block"> 母亲你在天堂,看到我了吗?我看到了,你化作了春风四月的阳光、微风、烟雨、蓝天、云霞、春花、对我微笑!</p><p class="ql-block"> 沈谨初老师,向你致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