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往事～记一次军人大会

北海也是海

　　凡是当过兵的人，无一例外肯定都有过从新兵变成老兵的经历。在我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中，新兵时的一段经历，让我始终难忘。我到连队一个多月后，连队开始搞年终总结，评选五好战士，同时要召开全连军人大会。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军人大会，正是这次大会让我终生难忘。

　　我当兵所在的团是一个战功卓著的英雄部队，是军内外闻名的“铁拳团”。我所在的二连，更是一个有着光荣传统的连队，解放战争时曾获上级授予的“党的铁军”荣誉称号。在抗美援朝的金城反击战中，时任指导员得春华荣获战斗英雄奖章，并获得“爱兵模范”的称号。指导员当上了战斗英雄这在当时还并不多见。

　　军人大会的会场就设在连队吃饭的食堂。那时连队没有专门的会议室，只要是全连性的集体活动都在食堂进行，如上课，组织教唱新歌，把吃饭的桌子往食堂两侧一搬，中间空出来的地方就是会场了。每个人都有一个小櫈子，整好队一声口令坐下，就可以开会或上课了。

　　队伍前面放一张吃饭的方桌，就成了“讲台”。重要一点的会议，在“讲台”后面再放一块活动黑扳，写上会标。连队里总有几个美术字写得好一点的“文化人”，这就成了他们显示身手的好机会了。那个年代的食堂盖得都很简陋，简单的砖墙上架上人字梁，杉木檩条和椽子，上面铺上一层苇席再盖上瓦，不漏雨就行了，那时只有住人的房子才有吊顶。

　　军人委员会的来历，几乎和我军的历史一样悠久。

毛委员在秋收起义后，率领红军向井岗山撤退途中，在三湾对起义红军进行了改编，将1个师缩编为1个团，即工农革命军第1师第1团，下辖两个营7个连，共700余人。

这次改编提出了支部建在连上，成立了党的各级组织；连以上设立士兵委员会，实行官兵平等，经济公开；废除打骂、体罚，破除旧军队雇佣关系，实行民主制度；并初步酝酿出“ 三大纪律、六项注意”。这就是著名的三湾改编，确立了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是新型人民军队建设的开端。

　　军人大会并不常开，通常年中和年底才各开一次。像这种年底召开的军人大会，主要是发扬民主，给战士们一个讲话、提意见和建议的机会。因此给连队干部提意见就成了最主要的议程，通常由军人委员会的战士副主任主持。

　　军人委员会的工作职责是《内务条令》规定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连和相当于连的基层单位，设立军人委员会。军人委员会是实行政治民主、经济民主、军事民主，保障军人行使民主权利，密切官兵关系和军民关系，开展群众性活动的组织。军人委员会由5至7人组成，委员由群众推荐候选人，军人大会以无记名投票方式差额选举产生。军人委员会每届任期1年。军人委员会推选主任、副主任各一人，主任一般由本单位行政副职担任，副主任和委员由士兵、学员担任。

　　由于我刚到连队时间不长，而且还是个初中生，在当时连里也算是个“文化人”了，所以被指导员提名和连里的文书（是1964年入伍的老兵）一同担任大会的记录员。一个大会设两个记录员，可见对此次大会的重视。

我和文书坐在队列前一侧的饭桌旁，我悄声问文书怎么记，文书递给我一本稿纸，低声说告诉我，把每个人的发言都如实的记下来，能记多少记多少，尽可能记全一点。这是我当兵以后第一次参加这种大会，望着全连140多人在灯光下一片红光闪闪的红帽徽和红领章，对即将开始的大会我既有点兴奋又有些紧张。

　　值班排长把全连的干部集合成一列横队，拿着小板凳面向全连坐下。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四个排长加司务长，全连9名干部一个都不少，每人手中拿着一个笔记本整整齐齐的坐在全连面前。看着这架势，这是要提意见还是要开斗争会？

指导员首先讲军人大会主要是给全连干部提意见，全连每个人都可以发言，给谁提意见都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干部要认真记录，虚心听取意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而后大会就由军人委员会的副主任八班长主持。

　　八班长是个四川人，据他老乡讲，他当兵之前在家就当过生产队的小队长，嘴巴很厉害也能讲，队里几个喜欢咬嘴嚼舌的婆娘都讲不赢他。

八班长不慌不忙的走到队列前，清了一下喉咙就讲了起来：“今天我们全连开军人大会，大家都是老兵了”，部队的习惯，只要当满一年兵的就可以称老兵了。“开军人大会也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今天的大会就是一个内容，给连队干部提意见，希望大家有啥子就说啥子，来个竹筒倒豆子——一干二净，下面就闲篇少扯——言归正传开始发言”，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突然嗓音升高了不止一个八度：“哪个发言！”

八班长的最后一个话音还没完全落下，一阵打雷一样的吼声响起：“我说——”！我被这阵吼声吓了一跳，吼声在食堂的四壁之间来回激荡，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全连100多人同时举起了右臂，仿佛眼前突然冒出了一片树林。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迷了眼睛，低头一看是从房子顶棚上被吼声震落下了一些尘土和残破的蜘蛛网，好家伙开个军人大会怎么搞得跟打仗一样。

　　二排四班的一个老兵抢到了第一个发言，他也是一个四川人，说话不紧不慢地喜欢带回头语。他张口说道：“我们二连是个好连队对不对，今年以来我们各个方面的工作都完成的很不错对不对，也多次受到上级的表扬对不对，这些都是老和尚脑壳上的虱子——明摆起的对不对，但是今天主要是提意见对不对，所以这些我就不多摆了对不对。”

　　这时八班长插话：“对！别扯远了，少摆些龙门阵，拣重点说对不对。”只见四班那个老兵话锋一转，又道：“我当兵也有几年了对不对，今年才发现了我们连的一个大秘密对不对，不晓得大家伙发现了没得？”

　　这一下全连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每个人都在用眼神互相询问“啥子大秘密”？只见他顿了顿，四下张望了一下，才又说起来：“我仔细的数了一下对不对，今年到现在为止，我们连一共杀了两头猪对不对，从杀的这两头猪身上大家伙发现了啥子问题没得？”人们一脸茫然，队列中不少人都摇了摇头。

　　这时他突然十分郑重的讲道：“我发现我们二连的猪都没有长猪肝，对不对。”全连的人一时全都愣住了，不一会又都会意的笑出了声。“没有肝的猪能活得了吗？这个三岁的娃儿都晓得对不对，即然猪有肝，可杀了两头猪，你们哪个吃倒过猪肝对不对，反正我没吃倒过对不对，即然猪有肝，那么那两头猪的肝又让哪个吃了对不对？”正当大家小声议论，等待下文时，这个老兵却冒出一句：“我的意见说完了。”就坐了下去。

　　大家的目光顿时全都扫向坐在前排的干部身上，不知是在寻找那两个猪肝，还是在寻找吃猪肝的人。幸好会议主持人八班长及时把控住了形势，“刚才的发言不错，带了个好头，下面哪个接到发言——”！又一阵吼声响起：“我说——”！

　　这次是二班的副班长抢到了发言权，他重点讲的是连队干部晚上查铺查哨的事。当时连队和师部住在一个院，师警卫连担任师首长和师部办公楼的警卫，我们二连担任外围警卫和夜间乘摩托车巡逻，警卫范围大，哨位也多，一次上哨要一个班才能站得过来，所以晚上一班哨都是站两个小时。除了带班巡逻的干部外，其它干部每个晚上都要轮班查铺查哨，全连的哨位巡查一遍也要一个多小时。

　　那时战士和刚当排长的干部基本上是没有手表的，一是那时买手表是要票的，没有票光有钱是买不到的；二是也买不起，一只上海出的手表要120元，基本上相当于一个战士两年的津贴。那时只有连部有一个马蹄闹钟，那可是连队的“宝贝”，由连部的专人保管，每天专人对表上弦，它是连队的标准时，司号员都以它为准掌握吹号和作息时间。

　　二班副说，有一次我在全连最远的哨位上岗，站了不一会就下起雨来，由于上岗时还没有下雨所以就没穿雨衣。站岗时必须站在规定的哨位不能随意变动位置或离开，由于哨位范围内无法遮雨所以只能在雨中淋着。

这时指导员走来查哨，就把自己身上穿的雨衣脱下来给我穿上，虽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可让我感受到了干部对战士关心和爱护，看到了我连爱兵的光荣传统在指导员身上得到继承和发扬。

　　可是，还有两次我也是在那个最远的哨位站岗。从上岗到换岗就没有干部到我那查过哨，一般干部查过哨后过不了多久就该换岗了。战士站岗时都是这样计算估摸时间的，结果那两次我觉得站的时间特别长，因为干部一直没有来查哨呀？脚杆都站粑了。希望连里查一下，是哪个干部误了查哨的班呢？还是查哨的干部光想走近路，漏了查远处的哨呢？我的意见提完了。

　　又一阵吼声过后，四排（炮排）的一个老兵抢到了发言的机会。他站起来开门见山的讲：“军人大会上得到个发言机会也不容易哟”。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看着三排长接着说：“我也不拐弯抹角，我给三排长提点意见，说的对你就改嘛，说的不对也不要生气，你就加勉嘛。”

　　“三排长吗，当排长时间不长，工作干劲还是蛮大的，工作干的也不错，但就是有点跩。我们连里的几个排长当排长的时间都比你久，一排长和炮排长都没戴手表，而你却整了个手表戴起，要戴吗，你就老老实实悄悄咪咪的戴起就行了嘛，可你却生怕别人不晓得。有一回你在排里集合点名，一共十来分钟时间，你就抬起手扞看了四回手表，是不是有意显摆，我不晓得，反正底下对你还是有些议论的哟。听别人说你还买了尼龙袜子”。他边说还边踮起脚尖来向三排长的脚上看了看，仿佛目光可以穿透解放鞋，看到脚上穿的袜子一样。“不过今天好像没有穿袜子唷”。那时战士穿的袜子都是统一发的，干部虽然不发袜子了，但一般都是穿当战士时发的省下来的袜子，尼龙袜子在当时是一种高挡品。在一片强忍住的笑声中，他接着讲到：“当了排长就是干部了，和当战士时就不一样了，你的一言一行都会对战士们产生影响，俗话讲，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别忘了你的身后还有30多个人看着你呢”。

　　后来几个人的发言中，有的给二排长提了意见，讲他有两次查铺起来晚了15分钟；有的给连长提了意见，讲他批评人态度不好，说话爱带口头语，“日你个仙人板板”经常挂在嘴边；有的说副连长有架子，在连队点名时有点啰嗦。

经过20多人的涌跃发言，气氛热烈的军人大会，快到午饭的时候才结束。

　　

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军人大会，给我下了深刻的印象。战士们提的意见，有的诙谐幽默绵里藏针，有的直来直去一语中的。而干部们则态度诚恳认真，虚心听取意见。

　　

更让我佩服的是这些连队干部们，他们的年龄也不大，他们中年龄最大的就是指导员了，也就刚刚30岁多一点。他们要带领全连140多号人，完成上级交给的各种各样任务。过去战争年代，连排干部的伤亡是很大的，一个战斗下来，连排干部就剩不下几个人了。打仗要冲在前，工作要干在前，有苦要吃在前；看我的，跟我来是他们的口头语；你要求战士做到的，你自己首先就要做到，不然战士就不服你的气。

　　连队干部在全连面前既是领导者又是带头人，同时要接受全连战士的监督。因为条令规定，连队干部要与战士同吃同住同操课，这样的规定在全世界所有军队中也是唯一的。所以连队干部的一言一行都要成为全连的榜样，时刻都要想着，在你的身后有140多双眼晴都在随时看着你，在他们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我的老营长（离休时是我所在猛虎师的副师长），曾语重心长的告诉我怎么才能当好一个排长。他说，你要把全排30多个人当成自己的亲兄弟一样，要想着你会随时带着他们上战场，要想着不能让他们轻易的就牺牲在你面前，这样去关心他们，爱护他们，训练他们，要求他们，这样你这个排长就当好了。对战士要有敬畏之心，如果他们平常就跟你不一条心，那上了战场你不就成了一个光杆司令了吗。

那时基层连队的规章制度非常完善，执行也非常严格。一个连队干部你要想多拿多占点东西，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一是有各种制度管着你，连队军人委员会会下面还有一个经济委员会，每个月都要查一次连队的帐，全连所有现金和物资的帐都在司务长那里管。干部战士每个月的工资津贴，都由司务长去团里领来再发放给个人，甚至大部分人在银行的存折也放在司务长那里代你保管，存储提现业务也大多由司务长或上士代办。那时的银行还没有中外合资，只要有存折，谁去取都行。二是有各种制度监督你，经济委员会除了每月查一次帐外，每个周末还要制定下一周每天的菜谱，每周菜谱和每月帐目都要张榜公布，这就是经济民主。干部每月要交一次当月的伙食费，营、团和外来的人员在连队就餐后都必须按照标准交伙食费和粮票，要不然就是喝兵血，这可是带兵者的大忌。

有一件事给我留下深刻记忆。我当副连长时，当时的连长因患肝癌医治无效病故了，他结婚不久的妻子来队处理后事。那时连队的干部战士都一样，个人所有东西都分携行和后留两部分，携行的是执行作战任务所需的物资，一有行动随身携带或前送；其余个人物品则装一个包里属后留的，贴上家里收件人的名字和地址，放在连队的留守仓库里。一旦你回不来了，则交给你家里的来人，如没有人来则按照预留的地址寄给收件人。

连长老婆来队后，文书从仓库中取出连长所存放的个人物品，当面清点后交给他老婆。不大的包袱里主要的是一件半新的军棉大衣，和部队发给干部的一双己穿过的三截头黑皮鞋，还有几件军装，这就是一个连长身后的全部财产。

笔者在当副连长期间，自觉的有成就感的一点，就是我们连的伙食从全团最差的行列，跃升至全团伙食最好的连队之一，在全团全营都小有名气。那时一个连就是一个伙食单位，伙食费和粮油供应标准驻地军种是一样的。一听说xx连今天改善生活，总有人从其它连甚至团里营里，以各种理由前来蹭饭的。连里每年的军人大会，尽管各种意见大家提的不少，但从来没有人提过，“我们连队的猪不长猪肝这一条”。别忘了，我们连是一个月杀一头猪，我当新兵那会连队一年才杀一头猪。第一次参加军人大会的情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军人大会不只是简单的开个会，给干部提提意见，它是通过在部队最基层单位，建立起一种民主监督机制，这也是新型人民军队与旧军队的最大不同，这是体现官兵一致原则的最好方式。试想，如果所有的单位都能像基层连队那样，坚持好类似军人大会那种形式的监督监察机制，那么贪污腐败分子就无法产生和滋长了。坚守官兵一致的原则，每年真正开好一、二次军人大会。我军的这些优良传统，在市场经济的大潮汹涌波涛下，在军中腐败和不正之风的冲击下，今还存否？

图片来自网络，向原作者致谢！

2023年于北京朝阳

谨以此文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

建军九十六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