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岩泓

作者 姜永生

朗读 岩泓

拍摄 姜永生 巴图布赫

　　母亲是遗腹子。母亲说，这辈子最大遗憾，不知道父爱啥嗞味。姥爷去世时，姥姥只有30岁。一个小脚女人，带着四个孩子——母亲、大姨、大舅、老舅开始了一场万里长征式的生活。

　　母亲初中毕业。姥姥的其他三个孩子没上过一天学。在校时，母亲是篮球运动员。母亲最爱看体育频道，她知道除了CCTV5，352也是体育频道。

　　她能叫出篮球、排球、乒乓球等运动项目中，许多世界和中国运动员的名字。妻子刚嫁过来时，惊叹不已，对我说，妈真厉害，比我知道得多。像许多中国人一样，母亲不爱看中国男足。

　　母亲25岁时，和父亲相遇，被父亲的风度吸引，很快和父亲结婚，跟着父亲，来到了我的老家，乌尔吉沐伦河畔，乌尔吉沐伦河，我的母亲河。

　　母亲刚到老家时，极不适应，没有电，点煤油，早晨起来鼻孔都是黑的；没有煤，烧牛粪。

　　母亲的婚姻，姥姥一家人都不同意。那时，父亲第一次平反，刚出狱，妻子去世，女儿3岁，还比母亲大11岁。若干年后，姥姥依旧耿耿于怀，对我说，你妈主意正，说不了。

　　1963年，我出生了。父亲已经37岁。母亲经常说，和邻居比，差了一代人。张福37岁，已经当了爷爷。平静的生活，很快被打破，1966年，父亲得罪了校长。校长设了个局，将父亲囚禁。

　　父亲刚烈，跳井自证。幸被好心人救起。校长将父亲绑在毛驴车上，送进了公安局。父亲被判刑5年，再度入狱。这就 是父亲的命，他上次入狱，比这次还传奇。

　　父亲被带走后，大妹妹出生。那时，大弟弟不到两岁，母亲带着我、姐姐、大弟弟、大妹妹，开始又一场和姥姥一样的万里长征式的日子。

　　多年后，我看到了一幅油画，刘少奇去世时的样子，被生动再现。长长的白发，瘦瘦的脸庞，高挺的鼻梁，清晰可见的肋骨……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为刘少奇，为父亲，为那时不幸的许多人。

　　母亲生下大妹妹三天，就下地干活。奶奶想给母亲伺候月子 ，因为地主婆的身份，无法走出村子。

　　母亲实在养活不了我们，将4岁的我，送到了爷爷奶奶家。大爷大娘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大爷大娘还有他们家的大姐二姐大哥二哥给了我们太多帮助，才让母亲带着我们熬过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母亲白天上生产队劳动，晚上给别人做衣服，本生产队的记工分，外生产队的给钱，做一件人民服一块钱。母亲是我们村有名的裁缝。我们家的缝纫机是飞人牌的。

　　上学前，我们就认识了很多字，是母亲教我们认字的，没有课本，就用糊在墙上的报纸当教材。

　　我在爷爷奶奶家时，有一次，母亲去看我，我抱着母亲的腿，不让她走。还有一次，母亲又去看我，在姐姐的舅舅家，我一直哭，母亲问我为啥哭，我就是不说，问得急了，我说没铅笔了。其时，我已经在爷爷奶奶家那上学，舅妈说，快给孩子去买。舅妈还给我买了一包红糖，她本来想买糖块，正好没货了。那包红糖，我吃了很久……

　　后来，母亲和我说，你是不想让妈走。母亲说，你回来上学后，刚开始的几天，我走到哪儿你都跟着，上厕所都跟着。去挑水，你也跟着；我一拿扁担，你就抓起帽子。母亲说，那时，我发誓，再不与我的孩子分开，死也不分开。

　　一年级时，母亲让我给父亲写信。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写信，也是我的第一个作品。我用稚嫩的笔，抄下母亲写好的话，写下姐姐和我对父亲的想念。那封信，像春天的小雨，像久旱的甘霖，滋润了父亲孤苦绝望的心。

　　我的写字生涯，源于母亲的教诲，源于对父亲的感念，我一生的宿命，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在父亲出狱后回到父母身边。家乡的学校没有适合我的年级，我只好留了一级，和大弟弟成了同班同学。

　　生活在继续。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见母亲浑身湿透。我问母亲干啥了，母亲淡淡地说，掏大粪来着。你不会慢点儿，我没出声，心里默默对母亲说。这情境，似一尊雕像，刻在了我记忆深处。当我遇到困难，会自然想起。

　　母亲时常头疼，厉害的时候，躺在炕上，双脚踹墙。一个夏天，天降大雨，我们的土坯房塌了了半间。在一位张姓邻居帮助下，才将房子修好。张姓邻居是个木匠，后来又帮助我们打过一个小胶车框子，没要工钱还添了两块木头。我考上大学时，又是这位邻居的妻子帮助母亲给我做被子。

　　父亲出狱后，母亲又生了小弟弟和小妹妹。一次，母亲和父亲赶毛驴车去山上打草，回来时，怀有六个月身孕的母亲不慎从车上掉下，双腿被车轮压过。

　　1979年，我考上了林东一中。有一次，姐姐到学校给我送东西，被老师误认为是母亲。我是姐姐抱大的，姐姐学习好，因为父亲只好回家，上高中时，我才穿上秋裤，是姐姐买的。

　　母亲和姐姐的关系非常融洽，姐姐起初称母亲为娘，到我懂事时，姐姐已和我们一样称母亲为妈妈。我们姐弟之间亲密无间，外人看不出我们是两个母亲生的。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春节前，姐姐给我寄来了全套红衣服，包括红袜子红鞋垫红腰带。姐姐把我这个马上退休的弟弟还当小孩儿。

　　两年后，我考上大学。从此离开家乡。大弟弟、大妹妹、小弟弟、小妹妹相继考进大学，陆续离开家乡。1982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我的家乡分的是青苗，到秋收，打的粮食，人够吃了，牛驴羊猪狗鸡都够吃了。1985年，我工作了，自立了，开始帮助父母照顾弟弟妹妹。

　　我开始代替父亲。1987年，父亲再次平反，补发了工资，还为姐姐、姐夫安排了工作。我们家提前迈进了小康之门，永远告别了困顿。母亲不再下地干活，父亲的脸上不再有愁云。姐姐、姐夫到林东当了工人。姐姐高兴万分，从此不用每天管马牛羊鸡鸭鹅。

　　1995年，我们将父亲母亲接到了呼和浩特。小妹妹于2000年在呼和浩特结婚。我们的父亲母亲参加了他们最疼爱的小女儿的婚礼，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参加儿女的婚礼。

　　1997年2月，邓小平逝世。父亲朝着北京的方向，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他说，恩人邓小平，恩人刁占春。后者是父亲平反时的法院院长。他买来邓小平画像，一直挂到去世。

　　大妹妹的儿子、小妹妹的儿子都是母亲看大的。他们和姥姥的感情极深。我的儿子考上大学时，第一个感谢的人，就是奶奶，高中三年，都是奶奶给他做饭。

　　2022年春节，我请刁大哥吃饭。母亲当时身体不适，我不想让她参加。母亲说，必须见见大恩人，当面道个谢。见面后，母亲拉着刁大哥的手，说，你就是我们家的“邓小平”。

　　前一天，母亲为父亲洗了澡，理了发。母亲为父亲理了一辈子发。她把理发推子，包起来放好说，留个念想。我想，父亲选择在这一天走，对母亲是莫大安慰。

　　2012年，母亲6次住院，3次叫的120。我们都觉得，母亲的身体不行了。母亲的生命力极强，一次又一次挺了过来。这一年，父亲母亲住进了小弟弟给买的新房子。父亲说，要是70岁就好了。2015年2月14日，西方情人节，阴历腊月二十六，我们的父亲远走天国，享年89岁。

　　2016年夏天，母亲去香港小弟弟家小住。小弟媳给母亲拍了一张极温馨的照片。树荫下，母亲坐在石凳上，小弟弟站在母亲身后，护着母亲；3个孙子围在奶奶身边，各呈萌态，像一幅油画。我把这个照片发给了一位大学同学，他秒回，“绝胜油画，圣母圣子”。

　　母亲的生活挺丰富。她除了看报纸、看电视，还新潮地玩儿起了平板。大弟弟的儿子从上海给母亲买了个平板，买之前问我奶奶会不会用。我有点担心，心想，不会用也没事儿，孙子孝敬的，看着就高兴。没想到母亲玩得入迷，看得最多的是一个寻亲节目，她时常跟着剧情掉泪。

　　2016年12月1日凌晨，母亲打来电话，说肚子疼。我边穿衣服，边给大妹妹、小妹妹打电话。母亲被送进内蒙古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一位云姓院长协调呼吸内科等专家为母亲会诊,下了病危通知书。

　　我打电话给外地的姐姐、大弟弟、小弟弟和儿子及侄儿，他们从天南地北赶回了呼和浩特。重症监护室李姓主任将我们哥仨叫到办公室，要我们有心理准备，可能的结果是，人没了，钱也没了。我们不甘心。我们不能没有母亲。

　　小弟弟去外面买了国外生产的抗生素和丙种球蛋白。最多时，7组液体同时输进母亲体内。妻子说，妈身体素质真不错，要是我，怕是输死了。7天后，母亲的白细胞指标下降。

　　那是个奇怪的冬天。冬至那天，呼和浩特下起了雨。凌晨3点，我开车走在呼和浩特空旷大街上，默默地为母亲祈祷，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告诉我，冬至下雨，母亲一定会好。

　　母亲出院了。母亲身体极度虚弱。我给她买了制氧机，母亲每天吸氧一小时，一直坚持到今天。母亲康复了。2017年6月，我们给母亲办了80 大寿。母亲的儿孙们，及母亲的嫂子我们的舅妈，还有表哥表姐表弟，从天南地北，齐聚呼和浩特。

　　一年后，我的小孙女、母亲的重孙女在重阳节那天出生。母亲的保姆说，这个生日好，自带福报。大妹妹说，母亲越来越像老佛爷。

　　我们经常将自己的、家里的、单位的、社会上的一些事儿讲给母亲听。母亲只是静静地听，默默地听，偶尔会丢下一两句话；更多地，则是毫无反应。

　　我们以为，母亲老了，开始感情淡漠，缺乏同情心同理心，要老年痴呆了吧。慢慢地，我们明白了，这些事儿与母亲的经历相比，都不是事儿。就像看惯了波涛大海的人，谁还会注意到身边两指宽的小河沟。

　　母亲从不抱怨，也很少说人不好。这一点与父亲正好相反。父亲出狱后羞于见人，家里一切对外交往，都是母亲的事。过年杀猪，也得母亲张罗。

　　2022年11月，母亲阳了。我在单位值守，未能给母亲尽孝。我的两个妹妹，也是两位母亲，在母亲的床前，轮流伺候。我们又一次觉得，母亲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我们想让母亲住院，一位韩姓医生朋友不许，在他的帮助下，在我大妹妹、小妹妹的护理下，母亲又一次死里逃生，痊愈了。

　　2023年春节，三年疫情后的第一个春节，母亲的儿孙们欢聚在呼和浩特。大年初二，我们全家人聚会。临近尾声，我让母亲说几句。母亲想了想，说，咱们家赶上了好时候，过上了好日子。我86了，早晚得去见你们的父亲。你们都挺好，我也没啥挂念的，就是得教育好下一代，你奶奶活着时常说的，要…仁义儿…地，母亲把这几个字说得很慢。我猛然记起，我在爷爷奶奶家呆了5年，奶奶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仁义儿地，仁义儿地。聚会在掌声和啜泣声中结束。

　　母亲每天吸完氧，就和保姆一起，听蒙医心身互动疗法养生课。她说，我要看到姜楠和马昕的孩子出生。姜楠和马昕是大弟弟和大妹妹的孩子，他们都在上海工作。小妹妹说，你咋也得活到壮壮的孩子出生。壮壮是她的儿子，在广州读大学，下半年，要去加拿大留学。

　　母亲是我们的保护神。她和天下千千万万母亲一起，倾其所有、终其一生护佑着她们的儿女，她们的家园。

母亲是高山。母亲是大川。

母亲是浩渺无垠的海洋。

母亲是无穷无尽的苍穹。

愿我们的母亲健康长寿。

愿天下的母亲健康长寿。

作者简介：

姜永生，中国广电内蒙古网络公司党委副书记、教授级高级政工师，长期在宣传文化系统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