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之树，根深叶茂～缅怀程乃珊及程家先辈们》之四

外国鸟

为此文配画一幅<家族之树> 尺寸38x38

续之三

2012年，当程乃珊小姨妈听我说山子巷24号没有拆除时，电话与我约了来杭州看看祖屋小楼，但此约未能如愿，之后才知那时己经查出白血病住院治疗。但直感告诉我，她是很想来看看祖屋小楼和张公馆的旧址，真的好遗憾，我只能将这份遗憾化做动力和能量，更多的是用胆量来加持自己。

　　山子巷24号祖屋小楼的正面照，

程家祖屋小楼，是在民国时期大约1930年由高祖父程汝盛（震权）与曾伯祖父程慕颐，程慕灏（程乃珊的祖父）合资五千大洋建造而成，最早为山子巷12号，（后改为24号）建在张家宅院山子巷3号的北边（即后面），座北朝南，前后长廊花园共占地三亩，小楼整体如蝴蝶型状，东西对称的二层正房，犹如蝴蝶的翅膀，腹部是一楼中间的会客厅及二楼阳台和书房。一楼左右两大间，为男女接待室，后有四间房及盥洗室，共七间房，二楼东、西两房，各有一扇门可进入阳台，也均有七个房间。三层为顶楼，是一个大通间，里面套有一间小杂物房。

老杭州人知道，孩儿巷和竹竿巷是从东到西的方向，山子巷是由南往北的方向穿通两巷之间，文革中为了“破四旧”，造反派们将“竹竿巷”改名为“笔杆巷”，“孩儿巷”改为“枪杆巷”，中间连接孩儿巷、竹竿巷的山子巷改名为“双杆巷”，山子巷12号在文革“破四旧”中成了双竿巷24号，文革后杭州大多数街巷恢复了以前的老名，山子巷24号便延续至今。

从玉俐小姨妈口中得知，外婆娶进门后，是和外公住旁边的平房，主楼是高祖程汝盛（震权）和高祖母邵氏居住。按老传统的习惯，晚辈回来都要进主楼告知请安。我外婆具有新时代思想，对此还有些反感。

事过境迁，祖屋东边二楼，是我和外公外婆住的房间，房间有三到四米高，有三扇对开的防晒、防蚊、玻璃窗户，朝南六角形有三扇三层防护窗 ，西边一扇玻璃门，连接中间的阳台，可进入中房。

听外公说，小楼的青灰砖墙，是由工匠用刨子抛光后再垒起造房，近一百年的建筑，现在仍然散发着浓郁的民国之风，精致和古朴的门窗，及小楼里每个房间里的空间和地板，仍旧折射出祖辈们那低调的奢华。

一楼中间的客厅，地面原是纯木地板，是全家人吃饭的地方，记忆里，我是不能与大人同台在八仙台上吃饭的，旁边有我自己的桌椅。文革中红卫兵来抄家，把带有花纹五颜六色的折叠玻璃门当“四旧”全部拆除了。被分割没收的房子也做了雨伞厂，无奈之下，客厅也被弄堂里的外婆们占用来做雨伞，那个特殊年代，也不敢收一分钱租金。

　　我凭儿时脑海里的记忆，找回了客厅那八扇折叠门的玻璃图案，那五颜六色的刻花玻璃，己深深流入血液，也为我埋下了“好色”的种子。

1937年日本侵占了杭州，小楼的长辈们都逃到上海的法租界，程慕廉是程家的长子，外公程传炘是长孙，要留守杭州守家业，但也被赶出小楼在附近借住的房子里生活，我的玉俐小姨妈就出生在那里，等日本投降后，才搬回了山子巷，但整栋楼里的家具全部被日本人运走。在我童年时，看到三楼房间里里一张写字台，桌面是后配的一张三合板。与桌身和四条腿极不协调，外公说，这桌子是被日本人破坏掉的，他们侵占时，在桌面上掏了个洞，当马桶用了。

这走廊是通向盥洗室和洗澡间的，从我出生后还在使用，到文革，却被我的同学姓姚的邻居家占用，当做厨房，那个特殊年代，太公被游街批斗，外婆外公处处忍让，大气不敢出，身外之物也只能随它去了。

看到这张照片，不由内心一笑，耳边传来外公的声音：“小鸡逮，（桐乡话：小鬼）裤子告尼滑破特勒”听到这喊声，童年的我，会毫不顾忌地脱掉裤子，光着屁股从三楼滑到一楼，中间拐两次弯道很不爽，总想滑一个快速到底的楼梯，用现在的感觉就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小楼里的邻居舅舅们，常常说我不像个女孩样。

曾把楼梯扶手当做滑滑梯的记忆无法抹去，每每回去都会再去抚摸一下，感觉灵魂才能落地。

三楼是两个舅舅的住房，68、69年两个舅舅去农村插队，三楼就成了我的天下。文革期间，学校半天到校上课，另外半天上由老师分好组的同学一起到我家来学习，叫“上小组”，那哪是学习，发小们个个都是顽皮大王，踩櫈子偷拿大衣柜上的枇杷，把雨伞伞把上的卡通小人拧下来偷去玩，最严重的是，把房间里可以升降带滑轮的麻将灯拉来扯去，直到把电线拉断，冒出火花才告终。那些顽皮的事情历历在目，每每和发小们回忆起来都会掩嘴而笑。

七十年代后，舅舅程家贤插队回杭与舅妈翁百美结婚，三楼就做了他们的新房，随之表妹程成也在此出生，直到93年拆迁，搬出了小楼。

　　小楼是母腹把我交给这个世界，也把这个世界交给我的那个地方，它保存着我初来人世的诸多感受。在那个漫长生命开始地方，我跟世界或许相互交代过什么。一个新生命来到世上，这世界便多了一双重新打量它的眼睛，一颗重新感受它的心，一个重新呼喊它的声音。在这个新生孩子的眼睛里，世界也是新的诞生，这是我和世界的互生关系，这个关系便是从小楼开始。在我睁开眼晴的一瞬间，小楼用它的全部来迎接了我，用它四代人温暖的亲情，用它历经风雨的坚强，用它的阳光雨露，风声鸟语，用它的白天黑夜、日月更替来迎接了一个小小生命的到来，小楼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已经全部给了我，小楼便一无所有，再没有什么可以给我的了。而我，则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把自己还给小楼。

附“浙江诗刊”编辑周小波一文

<一>

杭州山子巷24号的别墅是燕儿的老家，也是孩提时我们温暖的窝。

她的那张一百年前的老照片，压箱底的，黄得像秋天飘落的叶子，可那是个佐证，一段历史跌落成了故事。或者说，更像一幅精致的泛着古铜色的油画。

对如今的审美公然的冒犯着。

其实，时髦就是时代的另一张脸，丝质的长衫马褂和翘着的八字胡，倜傥着一代风流。只有十二三岁小爷头发铮亮穿着马褂，那小爷后来就是燕儿的爷爷。

时光那平静的涟漪一样延续着，家族就像一颗大树枝繁叶茂。

那在山子巷的别墅，腐朽的清朝没能收去，暴戾的民国也没有没收，甚至凶残的小鬼子更没能抢走。可如今却被拿走了，轻而易举。

<二>

淡薄的阳光里一片失落飘然，翠翠青竹，月季花环绕。木质的窗棂里承载了多少故事，楼梯上的脚步声穿越时空，仿佛还能听见漏檐滴水的咚咚声。

燕儿驻足，瞻望着依然宁静的老屋，记忆的留声机，和一部分泪水在眼眶里转。自己像只风筝，而旧屋就是一根线。不管飞到哪里，心还在这里。

温婉嵌入了清寒的空气，祖先的灵魂还在，没有离去。撕碎了的记忆再次拼凑。

这老屋有太多的故事：和张爱玲的祖父清末名臣张佩纶有关，和李鸿章的女儿李菊耦有关，和大清著名大银行家程慕灏有关，和中国的细菌之父程慕颐有关，和后来的上海作家程乃珊有关……

刹那间，她被一段痛刺伤了。

三寸金莲把岁月给蹉跎了的外婆，站在镜子前给她梳着羊角辫。

一群鸽哨呼啸着穿越城市。

<三>

入梦的叫卖吆喝声游过小巷“桂花糕，桂花糕要哇……”

从隔壁的孩儿巷里传来，带着陆游时的腔调，又飘远了，如隔天涯一般遥远，又近似耳语，仿佛耳虫在左右作祟。

在燕儿的记忆里，外婆是家的纽带，是家的代名词，是家的大树。舅舅们是树杈，而她是停在树杈肩膀上躲雨的燕子。

时间一段段的跌落悬崖，粉碎了，包括心情。阳光照着的墙头不是旧时的，没有了甜糯的笑声和外婆肉粽子缠绵勾魂的味道。抛洒的水珠一样，家就这么散了。老房子也跌入了寂寞，再也没有了家那特有的温馨气息。

可老房子却种在了灵魂里，那是心里的一座圣殿。

无法折叠起的是家。

就算是流落江湖心还在那里。

2013.11.2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