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入伍来到空军21厂,新兵连指导员是周玉高,他的正式职务是四站指导员,上尉军衔。集训结束,我被分配到机动组,宿舍在里厂东南角,与四站宿舍前后毗邻。两个单位合用一座盥洗室和一个旱厕所。开饭、上班,四站车间的队伍都要从我们身边走过。后来周指导员调到军粮城生产队,四站的队伍中出现了一位红脸庞、细眯眼,领章缀一杠四星的军官,走路姿态与众不同,一步一蹬地似乎每一步都要留下个脚印,他就是四站车间新来的指导员姜宏毅。当时我想,这位指导员资历不浅,因为有位副厂长周英旭,军衔也只是大尉。听老同志说,这是一位老政工,在厂里从事纪检保卫工作,他秉性耿直,讲原则,组织纪律性强,人称“老左派”。</p><p class="ql-block">1967年开春,机修车间指导员梁玉栋调厂政治处任副主任,调来了姜宏毅。这时有人说:“老左派来我们车间当指导员了。”我初以为他是严肃的、不近人情的领导。经过接触,我感觉他是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者,说话慢声细语、推心置腹。姜指导员有一颗火热的心,从政治上培养帮助、在生活上关心爱护每一个同志。机修车间战士们的成长进步、入党、提干,无不渗透着他的付出和心血。我知道,曾有几位战士因某些原因被误会,受质疑,险些上纲上线,是他亲自过问、调查分析,澄清事实、解脱嫌疑,得到保护。他是战士们的贴心人,能设身处地为战士们解决困难。有一位战士未婚妻来队,由于家庭特殊情况,要求在部队结婚,这在当时没有先例。姜指导员了解后,认为应当帮助解决。他当即指示办公室的欧阳世德:“去厂部开张证明,请武清县革委会帮助打个结婚证。再到外厂招待所安排个房间当新房,将他的铺盖送过去,让他们晚上圆房成夫妻。”就这样,简单、实在地成就了好事一桩。严格来说,姜指导员和我们可算两代人,他已步入中年,体能开始下降。但仍和战士们打成一片,处处做表率。即使是农副业生产、助民劳动,他也是身先士卒,从不落后,得到了全车间干部、战士的尊重和支持。在以他为书记的党支部领导下,机修车间上下齐心协力,连年创“四好”。在我看来,姜指导员就是我军无数优秀基层干部近在身边的代表。</p><p class="ql-block">我也见过姜指导员确实有“左”的一面,而且“左”得可以,使我每次都受教育。我和他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是在1967年2月,那时我被安排在锅炉房烧开水,指导员则是刚调来机修车间不久。一天下午,他捧着一堆东西走进锅炉房,打开炉门就往里填。我一看有不少是大尉军衔的肩章和领章、领花等,有的还是全新,特别是肩章闪着银色的亮光。我劝他留下做个纪念,他却说:“这是修正主义的东西,不留了!”眼瞅着这些历史物证在炉火中化为灰烬,我不禁为之可惜。直至只剩下些许网状金属丝和星豆、领花的残骸,他才离开。</p><p class="ql-block">姜指导员是个工作狂,到机修车间后一心扑在车间建设上。这时,他参军离家已二十来年,双亲年迈体弱,需要有人照顾。自古男儿从军报国,忠孝难以两全。他做出了自认为“两全”的选择,将本已随军多年的妻儿送回黑龙江巴彦县老家侍奉二老。夫妻分居两地,按政策他每年可探亲一次,但为了工作,他连续几年都放弃了,直到1970年才回了一次家。本来探亲归队报销车旅费是天经地义,但他认为探亲是私事,不应该增加国家负担,就没报销。后来发现车票还没有处理掉,就自觉认为自己“斗私批修”不彻底,还留有后遗症,就把车票全部扔进了火炉。用他的话说是“以绝后患”。虽然只是几十块钱,但在当时也并非小数。</p><p class="ql-block">姜指导员对待批评意见是认真接受,自我反省,闻过则改。有一回,一位厂领导到机修车间,批评他当基层干部多年,还不懂生产业务,不会一门技术。他觉得汗颜,就穿上旧军装当工作服,来到机工大组,一大把年纪学起了操作牛头刨床。战士们看着心痛,替他抱屈,认为分工不同,这不是他的岗位,不该苛责于他。有人甚至想以“指导员学刨工说明了什么?”为题为他辩个是非。</p><p class="ql-block">1970年,有的干部放松思想改造,犯了生活作风的错误,给部队造成了负面影响,当事人当然难辞其咎,受到组织处理。但车间领导应该承担什么责任?作为负责政治思想工作的主要领导难道不应有个说法?党的九届二中全会后,毛主席作出了军队要“反骄破满”的指示,姜指导员一边组织学习,一边以此为武器,把自己当麻雀,对自己的骄傲自满情绪狠狠地作了一番剖析。他从思想上、作风上认真反思。生怕自己写的检查深度不够,就请一位文笔较好的战士代笔,罗列现象、分析原因、认识危害、端正态度、找出方向、制订措施。这位战士也确实能写,洋洋洒洒地整岀十来页。这份检查引火烧身,把自己贬了一通,不切实际地上纲上线,扣上一堆“莫须有”的帽子,还夹杂一些不知所云的顺口溜和歇后语。他在不同的会议上,噙着眼泪,用低沉的语调一遍一遍地念检查。我当年是支部委员,就听了不下五次。第一次在支委会,检查后请大家提意见,作修改 ;再开第二次支委会通过;第三次是车间党员大会;第四次是车间军人大会;第五次是全厂干部大会。部下犯错,领导背锅。看着他一次又一次作检查,很多人心有不忍。后来我与代笔的同志有过交流:“你写的也太生动了”,他说:“这是指导员交待要这样写的,没有办法。我也只好作一些发挥,这样显得深刻一些。不然写的不多,他第一个通不过。”</p><p class="ql-block">以上可见,姜指导员的“左”,是左在严以律己,勇于责己。自我革命如此苛刻,这样的干部实在不多见。</p><p class="ql-block">我在部队的每一点进步,都离不开姜指导员的关心帮助。我的入党志愿书就是在他指导下完成填写,并在支部大会上获得通过,实现了多年的几多夙愿。我当年能够参加飞机抢修队,就得益于他的极力推荐。那是在1969年7月的一天,姜指导员找我谈话说:“飞机抢修中队将有任务,我们车间的有关工种也要随队配合。人员需作调整,其中钳工原来打算仍是前次去贵阳抢修飞机的同志,但抢修中队领导坚决要求换人,原因是那位钳工技术显得薄弱,不能胜任与一线白铁工的配合,要求换一个扎实能干的老钳工。考虑到钳工大组的老同志工作难以脱身,想到你的钳工基础不错,就推荐了你。谁知对方更不乐意接受,主要的理由有两点:第一,以前那位是六三年兵,而你是六五年的,军龄少两年,他干不好,怕你更难干好;第二,你是干机修的,从不接触飞机零件,业务不对口,如果配合不好,岂不误事。对此我们也觉得心里没底,现在只想看看你的态度,如果派你出去完成这新的任务,行还是不行?”这确实使我既惊喜又激动,此番行动要独立面对陌生的工作、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配合对象,确实不敢说有十分把握。但又觉得部队已培养我多年,自己也一直从难从严勤学苦练,掌握的钳工技能是可以拿得出手的。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正是祖国反侵略备战需要之时,平日心中向往的光荣使命落到身上了,我应该接受是骡子是马的实战检验,眼前机会岂能放过?就毫不犹豫地对指导员说:“与修飞机打交道,虽然对我是个新课题,但我认为做飞机零件和做地面零件的工作原理是一样的,不就是干活么?我不怕!”指导员听了很高兴:“有你这句话,我也有信心了,我们继续为你争取。”第二天,指导员带来好消息,笑眯眯地对我说:“定了,钳工确定是你了!我向他们转达了你的自信,又谈了你入伍以来的工作表现,还特地介绍了你入伍前已在地方工作多年,打消了他们对军龄的疑虑,终于点头接受。进了抢修中队就看你的了。具体要做哪些准备,你要有打算。至于行动时间,去什么地方,执行什么任务,就等命令吧!”在我的心目中,姜指导员是我的贵人,他举荐我进飞机抢修中队,使我得以两次去新疆罗布泊核试验场,较好地配合抢修中队和空军核武器效应试验大队完成科研任务,发挥了应有的作用,没有辜负车间领导的期望。其间,北京军区空军对我的提干任命,也是姜指导员在军人大会上宣布的。</p><p class="ql-block">对我的个人问题,姜指导员也体现了足够的关心。在我提干不久,他了解到我没有对象,就转身对其他车间领导说:“最近提升的干部有几个还没有对象,年纪已不小了,我们可以帮助他们一下。”1971年我执行任务回来,安排探亲时他指示说:“在探亲期间可能会有人为你介绍对象,对此你可以接触,但不要确定关系,因为军队干部的婚姻需要经过组织审查批准。这是一条纪律,回来后要汇报。”回家当天就有邻居上门向我提亲,并于隔天领来见了面。我也通过地方组织将对方的情况和家庭背景、社会关系作了初步了解。归队后向姜指导员汇报后,他向我要了对方工作单位和通信地址,说:“你等着,我请政治处向地方组织发函调查,得到回复后再定。”过了不到一个月,他拿来一沓调查材料给我看,他说:“情况很清楚,从组织角度同意你们处对象,只要你认为合适,可以互相通信,发展关系。”于是我们就有了书信来往,确定了关系,一年后组成了家庭。遗憾的是姜指导员已经调离了北空航修厂,没有吃到我的喜糖。</p><p class="ql-block">我在部队有一个不好的生活习惯,在机修车间众所周知。即不爱喝热水,专喝凉水,而且每餐都喝。打了饭先奔水龙头冲凉了才吃,吃完了咕咚咕咚再灌两碗自来水,无论炎夏还是寒冬腊月莫不如此。战友们见了只是好奇,无人质疑。姜指导员见了每次都要唠叨,起先是好言相劝:“你这样对身体不好,容易得病。”后来就是责备:“跟你说过别这样喝,怎么就不听?”到最后是板着脸斥责:“你这是慢性自杀!”我是第一次听到“慢性自杀”这个词,虽然自恃肠胃功能好,当时没当回事,但从指导员口中崩出,我深知这是领导既关爱又无奈的一种心态,让我记住了一辈子。可以告慰的是,随着年龄增长,我已改变了这个不良习惯。</p><p class="ql-block">我和指导员也发生过正面冲突。那是1971年,厂领导为了表示对战备的重视,要求各单位带武器上班。全厂闻令而动,其他车间因为生活、工作在同一小区,执行显不出动静。机修车间则不然,是生活在山上,工作在山下,工作场所又分别在东、西两院。每个大组装备的武器是五四式手枪一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少的四、五支,多的七、八支。集中起来也不过一个排的武装。机工、钳工、电镀三个大组上班相对集中,矛盾较少。而冶金大组三个小组分三个点,各自相距数十米。机修大组更是东、西两院都有,还有几个零散点。武器管理不仅不便,还有安全隐患,我就对此产生反感。我是支部委员,当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姜指导员主持支委会讨论工作时,我提出希望上班不要带枪了,主要理由有以下几点:一、我们是工厂,完成好生产任务就是最好的战备,带枪上班不等于战备观念强,没有这个必要;二、我们没有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即使打靶也只是第一练习,谈不上战斗力。而且是带枪不带子弹,万一真有情况也不能作战,还不如一根烧火棍;三、我们穿着油里麻花的工作服,队伍里背枪的人稀稀拉拉,很不正规。上班下班要经过村庄,在老百姓看起来根本不像解放军的队伍,有损军队形象;四、如果真有阶级敌人,看到这群人岀出进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就这么几条枪,有什么秘密可言?长此下去,谁敢保证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当时支委中与我持相同观点的只有陈想海,他也极力主张上班不要带枪了。而指导员虽然没有否认我们的理由,但不同意我们的意见。从维护厂领导的威信出发,对部队加强战备的重要性作了-番苍白的解释。因说服不了我们,在会上争论起来,最后他归结了一句:“这是党委的决定,就要继续执行!”我也顶了一句:“党委的决定是错的!”这下可把他逼急了,只见他脸憋得更红了,瞪着小眼,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手指直戳我俩脑门,厉声喝道:“你们,反党委!”我没想到指导员会发脾气,见他这副模样,倒被逗笑了,就不再争辩下去。这是我在部队第一次被领导指责为“反党委”,但心里一点也不紧张,因为我们这位指导员肚量大,对不同意见不会死抓不放,更不会借此整人。事实也正是如此,事后我们不存芥蒂,他一如既往地信任我,放手交待工作。如接下来要从六八年入伍的战士中提升一批干部,他就让我到各大组搞调查征询,提出名单,我也很好地完成了任务。发展新党员的工作也是如此。没多久,上班背枪也不了了之了。</p> <p class="ql-block">令人怀念的姜指导员大尉时的照片</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指导员是1972年调到北京军区空军司令部门诊部任协理员的。从部队的基层到司令部的机关单位,虽然还当政工干部,但工作的对象不同了。在车间是清一色的男子汉,大多数是青年战士,思想单纯,有朝气,有上进心,遵守纪律、服从管理。而新单位则不同,那里女同志居多,首长夫人也多,背景强大。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叽叽喳喳的事情多,工作不那么好做。听说这个老好人在那里工作被动、疲于应付,可真是难为他了。也不知他是如何挺过来的。</p><p class="ql-block">1973年底,我爱人到部队探亲,因难得到北方,又没有去过北京,在回家时我带她上北京游览三天,之后直接回上海,自己也乘此休假。我们下榻在幸福大街招待所,离五里屯不远。离京前我带爱人去拜见姜指导员,那时他的家眷已再次随军。他和夫人见我们到来,非常高兴,非常热情地留我俩吃晚饭,不停往我们碗里夹菜,让我们感受到家的温馨。只是没想到这竟是我与指导员最后的会面。</p><p class="ql-block">随着潘主任和姜指导员两位知心的车间领导调离,我感到工作和生活产生了很大的不适应。看不惯的事情多了起来,心中不痛快得不到排解,还时不时有帽子和小鞋送来。不甘压抑的性格使我产生了复员走人的打算,终于在1974年找到机会,带着对部队、战友和师傅们的不舍心情离开了白鹿泉。从此我和姜指导员天各一方再无联系。尽管会经常想起他,也只能从战友口中得知他后来转业去了黑龙江的一家木材加工厂。所有信息就此打住。</p><p class="ql-block">3月8日,胡开国战友发布了美篇《怀念老首长姜宏毅》,初看感到欣喜,终于有了姜指导员的消息。接着却是悲痛,原来老首长已经仙逝,永远离开了我们。继而看到胡毛先、严志范等战友对老首长的怀念,自己也感到有许多话要说。就打开思绪,搜索当年与姜指导员相处的点点滴滴整理出来,展现他有血有肉的几个侧面,作为感恩与战友们分享。同时可告慰姜指导员的是,我虽离开部队,毛泽东思想和您的教诲一刻没忘,军人的本色没有变。回地方工作三十余年,换过多个岗位,虽无多大作为,但由于本本分分做人,认认真真做事,都得到了组织和同事们的认可。退休至今也仍在为社区建设发挥作用,继续为部队增光添彩。指导员在天之灵尽可放心,含笑安息!</p><p class="ql-block">4月6日,又读到《父亲的军旅生涯》,使我们对勤勉一生的姜指导员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再次拉近了与老首长的距离。在此我感谢姜伟同志,希望你们兄弟传承父辈的好品德、好家风,让父辈的精神风貌在你们身上发扬光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