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些棺材板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对于所谓侧柏木(我们当地称柏树为松树)的清香,我一直心有抵触,无论是绿荫如黛的柏树林中飘溢的柏树气息,还是柏树被砍伐后扑鼻而入的浓郁气味,却总也感觉不到一丝馨香。相反,每当置身侧柏木气味之中时,我会极度地不舒服。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侧柏木的香味早已等同于棺材板的味道,柏木板上凝结的深浅不一的色彩和慢慢渗出的浓郁的油脂气味,无异于村头那些从坟地扒出的棺材板上面,随着年代慢慢滋入的腐尸的血渍和令人作呕的异味。</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常常听到大人们对侧柏树香味的赞美,我却总有些不解,甚至有几分不屑,真不知侧柏木香在何处?其实,我对侧柏木气味的抵触,缘于七十年代轰轰烈烈的平坟头运动。</p><p class="ql-block"> 那时,村庄四周的农田沃野中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坟头。千百年来,村庄历经了沧桑变迁,一代代乡民的坟头,在生老病死的循环往复中越聚越多。</p><p class="ql-block">村庄随着人口的的增加不断扩张,不知何时,人们的庭院竟然也开始慢慢与坟头比邻而居了。</p><p class="ql-block">记得小时候,从老宅转个弯向北,便是一片坟地。有高高露出地面的地上坟,从塌陷的坟头缝隙探头望去,只见石砌的墓室里横陈着腐烂的棺材和零散的骷髅,据说那里还有陪葬着五个大姑娘的五女坟和好些不知何年何人的坟头,诡异的传说更平添了几分神秘与恐怖。夏日的夜晚,偶有微风掠过,常见坟头间鬼火荧荧,随风翻滚,老人们说那是小鬼打着灯笼在那晃悠呢,夜晚的村头,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是非常令人恐惧的。</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各大姓氏都有自己的茔地,村里人称之为墓田。像赵家墓田、罗家墓田、桑家墓田、刘家墓田等等。还有比这些更早些的墓田,村民称之为"林",像安家林、孙家林,杨家林等。</p><p class="ql-block"> 其实,不管有没有堆土都可以叫“墓”,如果有了堆土,就可以叫“坟”。只有圣人的墓葬才能称“林”。因为圣人墓规模很大,里面会种植很多树木,树越栽越多,远远望去,这坟地便成了一片大树林子。</p><p class="ql-block">中国最有名的"林",当然是历代供奉的文武圣人:孔子和关羽的墓,分别称为孔林和关林。村边的这几处墓田,不知缘于何故,竟也套用圣人墓地雅称,称之为"林″,想必当年,这墓田内一定是林木蓊郁,松柏荫荫的样子吧。</p><p class="ql-block">不管是那些星罗棋布的坟头还是所谓的"林",一代代的老辈人,在入土为安的思想背景下,死人与活人争地,导致大片良田被坟头挤占,既浪费了土地资源又给人们耕种带来种种不便。土地集体化以后,平坟整地就被提上了议事日程。</p><p class="ql-block"> 激情燃烧的年代,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主导着人们的思想,对风水阴宅、鬼魂邪祟之类的说辞更是无所畏惧。</p><p class="ql-block"> 在锹飞镐舞间在齐声呼号下,一座座坟疙瘩纷纷被掘开,尘封于地下的朽棺腐木和零散的森森白骨,在坟墓上的石盖板被轻轻撬开后,曝光于人们视野之中。根据坟墓的内部规模和结构看,有年代久远的,有时间短暂的,有家境殷实的,也有贫穷寒酸的。无论在世时如何风光、如何落魄,死后皆静静睡眠于斯,无欲无求,无烦无忧。而今轰轰烈烈的平坟头运动,猛然又搅扰了先人们安眠地下的美梦,人们带着几分愧疚,虔诚地侍弄着先人的白骨,把他们静静安葬于南山腹地的公茔之中,于是,大片的墓地又重新变成了肥沃的良田。</p><p class="ql-block">村头路边的棺材板七零八落垛成了山样,附近的空气中弥漫着坟墓里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那堆棺材板显露着令人恐怖颜色一一朱色、墨黑,有的描画涂彩,有的雕镂刻琢,有朽烂腐散,有的竟然光亮如新。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人熟视无睹,有人心怀顾忌,在各种眼神的关注下,这些碍眼的"货材"该何去何从?有人建议掘坑埋掉,有人建议焚火烧掉,这些提议都被否决。有领导提议,这么多的板材随意处置掉简直就是一种浪费,学校的孩子们还趴在简陋"土台子"上学习,大队部的办公桌椅也早已缺胳膊少腿,这些"漆木板"(土语,棺材板)正好可以解决这些问题嘛!言之有理,众人相互注视的眼神中泛起了一丝亮光。</p><p class="ql-block">位于村南兴国寺旧址上的小学校里,朗朗读书声取代了过去的梵呗圆音和香烟氤氲。教室里,孩子们面前的一排排所谓"桌椅",其实是用红砖和水泥板混搭砌成的。红砖分别为课桌和座椅砌成两个基座,上面铺上预制好的桌椅面一一水泥板,按间距纵横排列起来,倒也整齐划一。鉴于水泥板对衣服磨损厉害,且冬天在上面颇感冰凉,老师们又在水泥板上嵌注了特殊的垫层一一把纸加水捣成纸浆,再和上水泥搅拌均匀后,涂抹于水泥板的表面,于是乎,这原本冰冷的桌椅变得有些温暖了。</p><p class="ql-block">水泥桌椅上,一茬茬的学生如流水般你来我往,水泥板表层的覆盖层也日趋见少,露出了冰凉寒碜的本来面目,这"桌椅"的确该换掉了。</p><p class="ql-block">说干就干,木匠们在大队院子里乒乒乓乓地忙开了,锯掉棺材板的朽木,刨去腐层,一块块形态各异的棺材板露出了柏木本来的颜色。挑线弹墨,切榫凿卯,挥舞斧头,拉动大锯,忙个不亦乐乎。在能工巧匠的涔涔汗水中,那些令人恐惧与不爽的棺材板,此刻已改头换面,变幻为一件件崭新的桌椅厨柜、篮球板、乒乓球桌等文体用具。坟墓里的棺材板,仿佛穿越了时空,顺应着新时代,转眼变成了帮助人们工作学习的辅助工具。</p><p class="ql-block">于是,小学校的教室里,崭新的柏木桌凳取代了那些简陋粗糙的水泥制品,教室里变得明亮整洁起来。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教室内总是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柏木味道一一同学们称之为"漆木"(棺材板)味。</p><p class="ql-block">伏案学习时,周身被课桌散发的气味笼罩着。由于小时候经常跑到田里凑热闹看扒坟,坟墓每每掘开时扑面而来的难闻气味,与这些课桌的气味又何其相似啊。特别是夏天,同学们需要在桌凳上睡午觉,教室内因人多变得愈加闷热,每个人身上的汗水味和着柏木的气味,教室内充斥着难以名状的气息,心里面那股棺材板怪怪的味道也愈发浓烈开来。</p><p class="ql-block">据说,长期置身于某种气味之中,人的嗅觉会对其气味变得有些迟钝。时间长了,对"漆木板"味也就慢慢适应下来。原本有些隔阂的课桌板凳,在同学们日积月累的厮磨相拥中,在浓浓人气的揉和浸润下,竟也变得日趋温暖亲切起来。时过境迁,每当看到现在的孩子们,置身于宽敞明亮的教室内,享用着时尚的桌椅学习时,总会不由地想起那段上学的时光和那些散发着棺材板味道的课桌板凳……</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