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湖广熟,天下足!水土丰茂的江汉平原,是上天赏赐荆楚大地的一块天然粮仓宝地。但富庶的粮仓从来也是兵家必争之所在,在那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上,古往今来,不知演绎了多少兴亡历史。</p><p class="ql-block"> 爷爷奶奶成亲后的头两年,承蒙各路神仙保佑,鹅翅港的天道有过短暂的清宁,地运也是相应的瞬息调顺,我爷爷奶奶那一辈人,难得地过上了几天太平日子,屋山头冒出的袅袅炊烟,勉强可一年续上一年。这种宁静的状态,忽有一日被鹅翅港河面突兀而来的‘嗵嗵嗵’轰鸣声中打破,一艘艘日本鬼子的小火轮,杀气腾腾闯进了鹅翅港。</p><p class="ql-block"> 那是1943年的华中抗日战场,日本鬼子为打通由长江三峡进攻陪都重庆的水上通道,牵制对云南大后方的战略反攻,前后发动了鄂西会战,湘北会战,两场战役的主战场分别在宜昌和常德。 鹅翅膀小街是两场会战的边缘地带,倒也没发生多少激烈战斗,但日本鬼子进驻后层出不穷地害人手段,着实让当地老百姓心慌慌了好些年。</p><p class="ql-block"> 在鬼子眼里,鹅翅膀小街太过逼仄狭窄,狭窄到容不下他们不足五尺高的身材,所以鹅翅膀小街上没有鬼子部队的驻军。但鬼子隔三差五会偷摸着闯进鹅翅膀一带进行大扫荡,丧尽天良地烧杀抢掠,能想到的坏事一样没落下。</p><p class="ql-block"> 鬼子闹得最凶那阵子,正是端午节前后,我奶奶正怀着头胎身孕。成亲几年后才怀上孩子的奶奶,被我爷爷和滕婆婆护得比希宝还贵重。大多数情况下,鬼子扫荡队伍还没进村前,察觉出异常信号的乡亲们会惊恐地大声吆喝相互警报,各自奔回家匆匆隐藏好粮食收拾妥当金银细软,一家老少惊慌失措或是躲进芦苇荡,或是跳上小船划进大湖里逃得远远的。而得到鬼子进村讯号后的爷爷,总是最先抢起奶奶拼命朝河边奔去,滕婆婆挎着包袱搀扶着太爷跟在爷爷脚后,待爷爷将奶奶妥善安顿在船上后,又折身上岸背着滕婆婆跳上船,操桨划船匆匆向大湖中躲去。</p><p class="ql-block"> 日本鬼子进得村来,眼见老百姓早已跑光,也无追赶意图,怕是有抵抗分子设伏。只是不慌不忙爬上屋脊架起机枪,漫无目的朝着树林深处、芦苇荡中、堰塘荷叶下等凡可藏人的地方一阵‘突突突’扫射,再挨家挨户翻箱倒柜掠夺财物,想尽办法在祸害中逗取乐子。鬼子们曾在老百姓腌菜缸里拉屎,朝堂屋神龛上撒尿,将牛粪铲在人家床铺上,逮住鸡鸭后剁了脑袋,在耕牛屁股上活生生剐下一大块肉……</p><p class="ql-block"> 我太爷那入赘高家的族弟,我们后辈称呼为高家大爹。高家大爹在一次跑老东时慌了神,忘了摇篮里还睡着的儿子,等他转身抱着儿子赶往湖边时,原本答应等他一起逃命的小船早不见了踪影。高家大爹只得搂着儿子钻入芦苇深处,匍匐隐蔽在杂草丛中,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远处屋脊上一梭机枪子弹朝他突兀扫来,恰巧一颗打中了他膝盖,子弹穿过腿上的膑骨,钻入他小腿肚里趴了窝,从此便落得个终身残废。</p><p class="ql-block"> 鹅翅港像高家大爹这样所遭鬼子殃害的人不知有很多,但也有些上年纪的老人行动不方便,下了几趟大湖后,索性赌上自己的性命不跑了,把坐船逃命的机会留给了后人。我爷爷依仗他充沛的体力,每次都能带领奶奶和太爷滕婆婆成功躲过老东祸害,兢兢战战保护一家老少身家性命周全。</p><p class="ql-block"> 五短矮胖的大爹躲了几次鬼子后,深感他虚胖的体力难以支称逃跑时的劳累。大爹好不容易跑过百十步后,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落单在后,又会惹得船上等他的亲友跳脚催促,他总不服气回嘴骂骂咧咧,相与拿性命等他的满船人争吵。</p><p class="ql-block"> 反复几次跑鬼子后的观察体会,大爹见有些老人蹲在家里也没被鬼子咋样伤害,想着跟风投机赌一把运气,不再作那无谓得累死个人的白逃亡。那日鬼子又来了,大爹吩咐大婆带着两岁多的女儿先随乡亲跑鬼子,他自己则留下断后,等待机会见机行事。暗想万一真遇上了伴随鬼子的相熟汉奸,说不定还能套套近乎攀上关系。</p><p class="ql-block"> 此时我太爷已沉疾染身,江汉平原上较为普遍的大肚子病(后世称为血吸虫病),已将他折磨得日渐虚弱。太爷喝令大爹别任性屈了性命,大爹表面顺从应付着太爷,内心开始抵牾着摸摸索索,就是不肯迈开腿。太爷见状,手中的拐棍狠狠往地上一杵,咬着牙帮哼了一声便颤颤走向河边的小船。大爹依旧无动于衷,奈何大婆怎样哭骂也没劝动丈夫,大婆只得背起女儿跑去河边。</p><p class="ql-block"> 大爹瞧见远处爷爷背着奶奶奔得飞快,轻蔑地讥笑道:卵大一筒泡,真遇上事了,也是个没种地货!</p><p class="ql-block"> 大爹那日的运气实在不好,不知怎么就惹恼了刚进村的鬼子,被端着刺刀的鬼子押到高头大马上的长官跟前。大爹望着眼冒绿光的狼狗和凶神恶煞的鬼子,脑袋里已是一团浆糊,早先想好的计划不知几个时候烟消云散了,只会本能哆嗦着双手比划想掏出兜里的烟卷敬上。还没等大爹作何动静,马上的鬼子军官一巴掌扇红了大爹半边脸,随之蹬起一脚将大爹踹倒在地。</p><p class="ql-block"> 鹅翅膀那天没来得及跑鬼子老爹爹老娭毑们,被汉奸一个个押解到那棵如华盖般壮丽的大树前,憋着内心惶恐目睹了一场旷世稀奇。搜刮完毕后的鬼子集结树荫下的酒桌前,喝酒吃肉还不忘观赏着刺刀戏耍大爹的表演。</p><p class="ql-block"> 当小鬼子们端着刺刀,挨个恶狠狠冲向扒光衣服吊在树枝上的大爹时,大爹早已吓得六神出了七窍,在本能反应下,不断扭动身体躲避着刺刀。每一次绳索晃动都牵动大爹手腕处的勒痕,那种钻心疼痛引发的哀嚎如兴奋剂般刺激着鬼子,招惹来鬼子们更剧烈的恫吓。训练有素的鬼子将刺刀耍得出神入化,刺刀刚挨着大爹肌肤便收住了力道,大爹白花花的皮肤上,只是慢慢沁出火柴头大小的斑点血迹。</p><p class="ql-block"> 在鬼子们疯狂的嬉笑和凶狠的嚎叫中,大爹遍身盛开着点点殷红的血花。岑岑冷汗流经破皮流血处,刺痛着大爹每一处末梢神经,如万蚁噬心般疼痛难受。在大爹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的呜呜哀鸣声中,鬼子们则狂欢着变换各种套路继续戏耍大爹。</p><p class="ql-block"> 最让大爹心神惧裂的则是那狼狗的扑咬。鬼子将大爹身体吊起的高度,刚好使狼狗猩红的舌头能舔到其脚板心,狼狗扑向大爹的鱼跃冲顶,前腿刚巧能扒上曲着双腿的大爹脚踝,犬牙却咬不到大爹的脚后跟。狼狗的每一次扑跃腾起,大爹都须拼命翘起屁股蜷缩双腿,否则脚板便会落入狗嘴。那一日,大爹的双脚啊!被狼狗爪子挠得襟襟条条皮开肉绽。大爹在疼与吓的惊恐中,眼珠充血肿胀得都快蹦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也不知大爹到底招了多少冤孽?酒足饭饱的鬼子戏耍痛快了,临走还不忘放一把火,噼里啪啦烧了大爹的房子。大爹那小半条命,在一番又急又气又惊又惧地折腾下昏厥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躲鬼子的大婆和乡亲们回到家,见是这样一副凄惨模样,免不了一阵阵心寒和后怕,挺在地上的大爹,经不住在大婆撕心哭骂摇晃,老半天才缓缓睁开眼来。</p><p class="ql-block"> 望着奄奄一息的大爹和无家可归大婆母女,太爷朝腾婆婆滕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拄着拐杖进屋屋内。滕婆婆一声叹息后,努了努嘴,指使爷爷空出一间房,将大爹一家纳进了门。</p><p class="ql-block"> 在大爹昏迷卧床期间,我爷爷受太爷的指令,割茅草伐树木,夯地基搭框架,如猴子一般上下捶捶打打,默默襄助大婆在原址上重新盖好一座草房。大爹养好病搬进新家那天,滕婆婆婉言谢绝了大婆的再三邀请,只是派遣爷爷护着怀身的奶奶送回大爹去到新家。</p><p class="ql-block"> 高家大爹抚着那条流脓滴血的跛腿,闷在病床上翻滚哀嚎了半个月后,终是被高家主公毫不客气扫出了家门。那种年月,哪里求得高明的医生治疗这种需要高端手术的伤病?哪家有这种善心去为个重伤的上门女婿倾家荡产,填那无谓的无底洞?家里老少其他人不活啦?</p><p class="ql-block"> 高家大爹挎着简单的包袱,拖着裹得严严实实的伤腿,不舍地回望着偷偷跟出来送别父亲的八岁女儿,一瘸一拐一步三回头,心里百转千结,慢慢朝鹅翅港挪去。哀莫大于心死,他准备回到他出生的江陵普济,死后能埋在熊家大湾祖坟里,也算是一种落叶归根的踏实了。</p><p class="ql-block"> 在河边清洗完衣裳的滕婆婆与下河堤的高家大爹打个对照后,回家将太爷搀出大门,朝高家大爹远去的后背指了指,眼里沁出一阵潮红。</p><p class="ql-block"> “幺老弟,回来!这样走算哪门子事?熊家人还没死绝!只要哥哥在,少不了你一口吃的!”太爷撑着门框,隆起的肚子一阵起伏,沙哑的壮喝拴住了高家大爹的脚步。</p><p class="ql-block"> 高家大爹眼雨簌簌下落,折返上鹅翅港大堤,回头便住在了太爷家。</p><p class="ql-block"> 每日晨昏,滕婆婆搬出太爷惯坐的那把躺椅,安置在茶馆对门的树荫下,搀扶高家大爹仰卧在躺椅上息养,滕婆婆却是蹲身帮高家大爹换洗伤口。我太爷也是真想得出,寻得鹅翅港那方高明的兽医,巴蛮用煽猪刀活生生挖出高家大爹腿肚子里的腐肉和机枪子弹,硬是堵住了高家大爹溃烂的伤口。</p><p class="ql-block"> 高家大爹那七八岁懂事的女儿,每日准时早早抱着弟弟出现在高家大爹跟前,俩姐弟陪着嘘长叹短的父亲熬过腿上的阵痛。而当滕婆婆端出饭菜向高家大爹走来时,高家大爹女儿生拉硬拽弄走弟弟,绝不端滕婆婆家的饭碗。滕婆婆指着躲在墙角朝父亲偷窥的一对儿女,问高家大爹舍不舍得?值不值得?</p><p class="ql-block"> 高家大爹泪水涟涟:嫂子,我没办法呀!高家赶我走,说我不中用了呀!</p><p class="ql-block"> 我太爷和滕婆婆登上了高裁缝家门。 </p><p class="ql-block"> 事后,高家主公出面回应高家大爹:兵荒马乱的裁缝铺子,实在是负担不起养个伤病号,但从即日到八月中秋时,无论地里棉花收成如何,能摘几朵算几朵,卖的钱全算给高家大爹。待高家大爹回江陵普济老屋养好伤后,只要能干活就来个信,高家去老屋接回来,继续过日子。</p><p class="ql-block"> 高家大爹在太爷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养伤足足两个月,伤好了直接回了高家,在高家又接连生了五个儿子。其中高家大爹的大儿后来出息了(跑老东时的那个儿子后来夭折了),代表高家大爹报答了我奶奶,把我大伯带出了农村。</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太爷和滕婆婆已去世多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太爷离世时,久久闭不上眼,带着没见着我奶奶亲骨肉的遗恨上的黄泉路。当时大爹的女儿正开始活泼可爱的蹒跚起步,而我十九岁的奶奶怀胎已有八月,老来得女的太爷对嫡亲血脉渴望而不得的遗憾,加速了他难以医治的病情恶化进度,在缺医少药的年代,我太爷望着我奶奶和他一样高隆的肚子阵阵叹嘘,就是没熬到我奶奶第一个孩子降生。</p><p class="ql-block"> 而奶奶一贯的纵性骄傲,在我太爷离世的变故中,很快泄尽了底气。由于我奶奶膝下尚无子女,又突然没了主心骨爹爹撑腰,在茫然中断离了风雨无忧的人生阶段,骤而陷入难以自拔的浓浓悲愁中。而操着外乡口音的滕婆婆,却要用一生的灾年生存经验,继续去应付人世间的无穷劫难。</p><p class="ql-block"> 我太爷去世后开头第一劫,恰巧来自滕婆婆对他有再造之恩的大爹。我太爷刚咽气,我奶奶和滕婆婆还在太爷遗体前哭哭啼啼,闻迅赶来的大爹便以太爷独子主孝身份,单独出面邀来族人亲友,在众人面前发布他对太爷的丧葬计划,并暗自撺掇族长去敲边鼓,让滕婆婆交出钱粮来开支丧葬安排。</p><p class="ql-block"> 没儿子撑腰的女子,受人欺侮是常见的。大爹自导自演的独角戏,完全忽视了我爷爷奶奶和主人翁滕婆婆的存在。是的,大爹认为他确有这种独断专行的资格!我太爷只有我奶奶独女一人,大爹是入了族谱的太爷嗣子,在旧俗陈习上,他就是太爷的靠背之依。从小凡事没上过心的奶奶,这时哪知道什么托孤主孝?况且以她当时的悲切茫然,哪还有在家族事务上发声的机会和能力?在女婿只当半个儿的时代,我年轻的爷爷根本没被大爹放在眼角,所以刻意留给爷爷围坐旁听的机会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沉浸在丧夫的哀殇中的滕婆婆,平时虽是心肠温煦荣辱不惊,但见大爹如此不顾道义,我爷爷的受到如此欺辱,腾的一下涌上了压抑不住的火气。她从卖到鹅翅港的第一天就知晓,自己是拐来的外乡女,本该老实隐忍方才免去是非。但这次她忍不住了,也不想再忍了。她知道她今日出头露面了,代我爷爷奶奶去争回本属于他们的名分,肯定会和堂上那帮三伯四叔黑了脸。而出了这扇门,那种无形的眼和无尽的嘴,会在鹅翅港爱热闹人的周围,刮起一股猜议她的旋风。如若今日忍了大爹这般怄气,服了族里老少爷们摆布,再不替自己女儿女婿发声,她的那檐单薄屋脊,恐怕再也挡不住欺向她和女儿女婿一波促一波的明枪暗箭。</p><p class="ql-block"> 人一旦胆小,就会怕什么来什么,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世人其实根本不会在意谁的自尊,那些人在意的,只是谁更有魄力,更有成就!</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豁出去了,她用那浓郁而生涩的麻阳口音,在太爷灵前高亢悲催地枚举着我爷爷奶奶在法理上的正朔,在道义和能力上驳斥大爹的越俎代庖,以在座列位所见所闻所有滕婆婆和爷爷的各种劳苦功勋为证明,哪一样可以摈弃我爷爷奶奶正大光明的主孝身份?哪一样需要大爹鸠占鹊巢大权独揽?简单的规矩是礼数,反着人性的规矩,那就是枷锁了。滕婆婆不想接受那一套。她的话语悲切而急促,煽情又入理,如阵阵鼓点震荡人心,令熊家在场长老虽不服气但又无言以对。小小堂屋里,呈现出一种严重不和谐的寂静。</p><p class="ql-block"> 但大爹大马金刀端坐堂上,丝毫不为所动,时不时呷上一口茶,轻轻吐出一句:我是写进家谱的长子,谁有本事就当着祖宗牌位,先把我除了名再说!有儿在,哪轮到女婿当先的道理?随便坏了祖宗定的规矩,说出去也不怕被笑话?</p><p class="ql-block"> 双方已拉开阵仗摆明了态度,在场众人开始出声咬文嚼字地圆场劝和,其实是在掩盖着各自心思。既没人出头秉持正义来开罪大爹,也无人帮腔讲明立场支持他,大多是怕折了大爹威风后招来嫉恨,也担心迎合大爹后,绝了爷爷和滕婆婆日后一呼既来的繁助。</p><p class="ql-block"> 面对族人哼哼哈哈的和稀泥,滕婆婆心烦意冷,她不想再坚持下去了,与其这样无意义的执着,还不如早点让太爷入土为安后,了却那段名不副实辈份纠葛。其实滕婆婆无意对抗大爹,不想让旁人认为大爹是在欺负她孤儿寡母,更不愿得罪熊家族人,她只想着不惊不扰地送走太爷后,安分踏实地带着奶奶爷爷过点宁静日子。只是见多识广的滕婆婆,早已看惯了踹寡妇门吃绝户席的残酷伎俩,她不愿自己和女儿再做这样的牺牲,她的命够苦了。</p><p class="ql-block"> 侧身在旁的爷爷眼见滕婆婆的悲愤无人在意,孱弱的奶奶在任人欺凌,他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咬紧牙关站了起身,一言不发地攥着一张椅背,慢慢扬起,恶狠狠盯着大爹慢慢朝他欺去。包藏了这些年的怨恨和祸心,终该是挑破的时候了,该流血的就流血,该流泪的就流泪。</p><p class="ql-block"> 堂屋里的族长见爷爷这难得一见的架势,内心很是惊悚。相识这几年,从来没见过这后生发过火,原来滕婆婆才是他的逆鳞呀!眼见一场更大的祸端再起征兆,族长赶紧堵在爷爷身前,诚意警醒他孝堂里死者为尊,太爷还没入棺呢!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一众人等也开始拉拉扯扯,变了声调劝说滕婆婆别太与晚辈计较,有意提醒我太爷曾一世豪杰,身后事如果办成马褂笑话,只怕会毁了他的英明等等。</p><p class="ql-block"> 我爷爷犟牛般的躯干杵在堂屋中央,无视面前众小,直盯盯望着大爹,丝毫不受旁人影响。一众人等调转方向,开始极速劝和滕婆婆,委婉斥责着大爹,尽量避免灵堂生变。</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一脸平静,对着爷爷轻声说道:最后一桩事了,随了他吧!</p><p class="ql-block"> 爷爷放下椅子,悻悻回落奶奶身旁。</p><p class="ql-block">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谁都听得出来,滕婆婆这句话,是说给大爹和众人听的,相当于现场发布了一个告示:以后滕婆婆和大爹之间,肯定是一别两宽,桥归桥路归路了。</p><p class="ql-block"> 大爹当然是听出了滕婆婆的弦外之音。这场暗战,明面上是滕婆婆做了妥协,爷爷屈居下风,实际上大爹很清楚,他不仅输得窝囊,而且非常彻底,他的所有与太爷相关联的欲望,在滕婆婆那句轻飘飘的‘最后一桩事’中,彻底化为泡影。他没料到平时波澜不惊的滕婆婆会替女婿据理力争,更没料到三棒子锤不出个焖屁的爷爷能突然暴起,吓得众人心胆惊诧。大爹自觉在族人面前丢了大份,他妄自尊大的脸面,滕婆婆三言两语便将其撕扯的七零八落,而他的色厉内荏,又被发了狠劲举着椅子的爷爷碾压稀碎。这还叫他怎么接管太爷的日杂茶馆衣钵,他就是奔这个来的!摆理又说不赢,单挑也打不过,理亏的大爹那就只有就地耍泼了!</p><p class="ql-block"> 大爹见滕婆婆和爷爷已熄了脾气,壮着胆子慢慢站起身,怨恨地扫了一圈屋内,伸脚将身边长凳踢倒,托大拿乔嚷嚷着立下横誓:还反了天?有本事就打我呀!谁要是今日忤逆了我,这老爷子的尸骨就送不出门!</p><p class="ql-block"> 族亲知趣地推攘着大爹,群起诺诺连哄带诳,为他顺下堵在胸堂的那口气。一众人在忙活着太爷的丧事安排中,各自散落开来。</p><p class="ql-block"> 太爷的葬礼,还是大爹作当家话事人。既没按习俗请阴阳先生勘察墓穴,也没有尊道士建议启坛开路,只是连摆了三天流水席后,太爷的棺材草草安埋在鹅翅港临河的大堤下他母亲的墓地旁。</p><p class="ql-block"> 太爷坟头最后一锹土上了盖,也预示着大爹与滕婆婆的母子情分,随着太爷的逝去算是封了印。自此,大爹和奶奶两兄妹,就这样心存恚怨相安无事地作着邻居,不惊不扰。</p><p class="ql-block"> 爷爷的记性不太好,头脑也简单,简单到或许只需一顿枯酒下肚,他便会淡忘以前的种种疼痛。读过书的滕婆婆是明白一个深刻的道理:要是什么都可以忘记,什么都能原谅,那所经历的感受都是理所应当。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