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父母的教育</p><p class="ql-block">我出生时,父亲在城里上班,母亲还在乡里教书。尽管只有几十里地,却需要差不多两个小时的车程,还要走上一截路。家是完整的,一家人却并不能总在一起,实际上还是两地分居,但周末总可相聚。</p><p class="ql-block">母亲在高中毕业后,因为家庭的原因没能参加高考,就做了民办教师,一直在地方上的乡村教书。从上山村、到店溪、再到双楼、再到大园、再到双港,足迹踏遍了故乡的山山水水。现在回去,经常还会遇到年岁不小的人喊他杨老师。那时母亲教授的的主课是数学,还客串了历史、地理和生物等,学生更是覆盖了小学一直到初三各个年级。跨度这么大,一是老师少,二是学生少。一般村校就十多个老师,有些稀缺的老师还不能固定,要兼顾到临近的几个乡的学校,万一哪天天气不好来不了,就得住校的老师来顶上。一个年级就一个班,班上就三四十个学生。农忙的时候很多高年级的学生要请假,学生就更少了。</p><p class="ql-block">母亲性格坚韧但很温和,有主见又很包容,既是严师又象慈母,是学生们都喜欢的。那时候老师是要到学生家里做家访的。这种家访很纯粹,为的就是了解学生的家庭情况,在家庭和学校之间为学生的教育化解各种困难和矛盾。有些学生住在山里,母亲就在周末放学后随他们一起回家,有时做完家访天已黑了,虽然怕,还得连夜赶回,因为我们还托付在住校的老师那。她就向学生家里借把砍柴刀,打着手电赶路。学生的家长都会陪着走一程,直到看到村里的灯光才回。老师是极受尊重的文化人,最粗鄙的乡人对教书先生都怀有一种虔诚的信仰。下一代是他们的希望,而老师的教育是他们下一代希望的寄托。母亲一辈子都能平和地面对生活和工作中的挫折和种种不如意,我想是因为她从小就经历了太多的艰难困苦,她把这些看作是人生的常态,所以能一直坚忍和从容。</p> <p class="ql-block">浙东当年曾因为食用毛蚶暴发过一波传染病流行。那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才上了一个多星期课,就不幸被感染,不得不休学。</p><p class="ql-block">记得父亲送我去医院那天,走到紫阳街时我实在没劲了,父亲就背起我走。路过老西门街的城洞,刚好碰到卖包子的把一笼蒸熟的肉包子摆上摊。</p><p class="ql-block">“好香啊!” 我脱口而出。</p><p class="ql-block">父亲停下脚步,侧过脸问我想不想吃,我咽了咽口水,摇了摇头,催着父亲走。</p><p class="ql-block">受父母亲的影响,我们姐弟三人的自尊心都很强,我们从小都立志要靠自己给父母争气、给这个家争光,而不是给父母添麻烦、给这个家丢脸。虽然一个包子只要五分钱,但对于家里当时的情况,每一分钱都很珍贵,父亲的兜里应该只带了给我看病的钱,那一刻我不想看到父亲为难。然而长大后我逐渐明白,当时我那样的回答只会让父亲的痛苦更强烈。</p><p class="ql-block">父亲背着我办了住院手续,在病房里安顿好我,就要回来上班。他又放心不下我,跟管床的医生和护士反复叮嘱。我从来没见他肯那么耐心地把差不多同样的话说那么多遍。临出病房门时又回过头看我,刚好我也巴巴地望着他,他迟疑了一下,就匆匆地走了。过了不久,手上拿了两个苹果回来。他把一个苹果放在床头柜里,拿起另一个到走廊尽头的水房里洗干净了,坐在床边削了皮,扶着我坐起来,看着我把苹果吃得干干净净,又交代了我几句,才放心地走了。</p><p class="ql-block">在病房住了几天,每天除了打针吃药,剩下的时间就是休息。我的病情稳定下来,精神也好了。医生和护士都很和蔼可亲,尽管打针吃药是痛苦的事,但和他们相处我很开心,也让我对这个职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向往。治疗的时候他们会跟我聊天,我就给他们讲许多书上看的和听别人说的故事,时间很容易就过去了。治疗了两个星期后,父亲接我出院。回家那天,他在老西门街城洞的包子摊上,守着新出笼的买了一个肉包子一个糖包子,我吃地特别香。</p><p class="ql-block">爷爷那时已经八十多岁了,自己到老家黄坦的山上采了很多治肝病的草药,托人捎到城里来。又调养了一段时间,我已基本复原。母亲还是不放心,反正已经上不成学,就把我带在身边和她一起住校。经历了这场大病后,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人能安静下来。学校的氛围是我喜欢和熟悉的。那时她已调到店溪来工作。母亲上课时就会带着我,不管是上哪个年级的课,我就坐最后一排,不吵不闹,听得懂时就听,听不懂就自己看书。我觉得母亲特别伟大,懂得那么多知识,数学语文历史地理都能教,从小学班一直教到初中班都能胜任,每一堂课都讲得那么声情并茂。多年以后当我享受到救治每个病人所获得的幸福感时,我才领会到当年支撑母亲的内在动力,是她对教育事业的忠诚和对教书育人的初心坚守。只有这种精神上的信仰,才能让她对教师这份职业如此热爱和投入。知识改变命运,读书才有未来,是那一代老百姓强烈又深刻的认知。老师因为承载了厚重的希望,所以倾心倾力倾情地传授,是真正如园丁般在精心地培育每一个学生。</p> <p class="ql-block">到了转年春天,因为准备上学,父亲把我接回城里。父亲从部队转业回地方后,虽然已脱下军装,但行伍生涯修炼的精神气已经完全融入他的任督二脉,部队的那一套方法被他完美地转化来教育我们。父亲成家后因为几次灾难而一贫如洗,深知生活的不易,一直保持勤勉和清贫的习惯,这一点对我们影响至深。也让我们成家立业后少些物欲的桎栲,却因此保留了独立的灵魂。他对我们要求极严,这常常会激起我的反抗,顽劣应该是儿童天性的一部分,而荆条是他与我无法有效沟通时的第一选择。在经历了对荆条的数次挑战后,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时,我都在行动上直接选择投降,但在内心里,我从没有屈服。直到在小学升初中的考试结束后,父亲跟我深谈了一次,让我明白了管理好自己完全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自己日后少受苦、少求于人,是为了自己有个值得期盼的将来。我因此感受到他的苦心,又想起他平日里对自己的照顾,于内心深处有一种对自己无知的愧疚,之后再也不让他为我过多操心。当然,在他对我不满意时,荆条依旧会出现,但我不再视之为惩戒,而是一种善意的提醒和鞭策。到长大以后,父亲拿荆条满屋子追着我抽打的一幕仍然一直清晰,有时候聊起来父亲会觉得很亏欠,而我会觉得很庆幸,庆幸在顽劣的缺少认知的年龄有父亲指引读书学习的明路,懂得要自食其力,分得清善恶好歹,哪怕是以一种简单痛苦的方式。</p><p class="ql-block">人只有经历过不同的苦,才会懂得幸福的稀缺与珍贵。有些事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有彻骨的感受。因为这种成长环境,我希望长大后的自己也成为他们这样的人,独立、自律,是有用之材。多年以后,当我面对高考时,我还不能充分认识到高考对我人生的意义,我只是觉得高考对于我而言是种责任,是为了给家人的付出以回报、是为了给家族的未来以希望。所以在填报志愿时,我完全交给家里做决定。庆幸的是,父母给我选择的专业,成为我热爱并为之全身心投入的事业,这真可算得上是两代人之间的圆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