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大地一周行（一）：山西运城篇

心若闲云

前言这个暑假要在我们学校的香港深圳暑期项目教一门新课，China: A Cultural Odyssey (中国：文化之旅），打算用华大伊沛霞教授的经典教材《剑桥插图中国史》（2022年出了第三版）。最近说是备课，其实是在补课，对书中提到的很多古代历史都知之甚少，也对书中每一个插图考古文物兴奋不已。现在人在中国，就特别想去实地看看。读万卷书，激起我行万里路的热情。 从商周到唐宋时期，中原一直是文化中心，所以这次研学旅游的路线主要集中在山西运城、河南洛阳和陕西咸阳地区。在一周的时间里，我去了运城的解州关帝庙、永济的鹳雀楼和普救寺、芮城的永乐宫、隋朝的国家粮仓回洛仓、儿时的梦想成真少林寺、恢弘大气的龙门石窟、馆藏丰富的洛阳博物馆、高科技的隋唐大运河文化博物馆、小而精的hidden treasure 洛阳铲博物馆、开封的清明上河园、开封博物馆，最后到咸阳拜谒了唐太宗的昭陵和唐高宗/武则天的乾陵。日行一万五千步，逐渐困乏的脚步跟不上我那颗追寻历史古迹的饥渴之心。 山西运城篇每年都会在另一门课上向学生介绍关羽。美国学生都知道孔子，但对武圣关公基本上闻所未闻。所以每次告诉他们在中国关帝庙有30多万座，孔庙只有1600多座时，学生都会瞠目结舌。但教书人自己还一直没机会去关羽老家的关帝庙看看，所以这是此行第一站。现存的解州关帝庙主要是明清建筑，儒道释早已三位一体：宋徽宗封关羽为“崇宁真君”，崇宁殿中的关羽坐像大肚海量，而关羽夜读《春秋》（又称为《麟经》）的儒家宣传早已深入人心妇孺皆知。 据说这里最有价值的文物是这对万历年间的铁狮铁人，为明代铸造精品。很有意思的是驯狮人一看就是外国人，延续了唐朝胡人驯狮的造型。 麟经阁二楼上方的垂莲柱也很有特色 让我想起2018年参观洪洞广胜寺上寺地藏王菩萨悬塑。一个个精致雕刻的明代彩色泥塑，已经在空中腾云驾雾五六百年了！ 离关帝庙10公里处是关公家庙。对面的中条山上矗立着一个巨型关公圣像，2007年斥资两亿元建成，铜体高61米。 2016年湖北荆州建了一个57米高的，却在2020年被要求拆移，网友们挖苦说“大意失荆州”。上课时总用的是荆州这张，以后要换成中条山那张了。第一次知道中条山还是几年前手抄《唐诗三百首》时，如许浑《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中的诗句“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太华指华山，中条山就位于山西永济县东南。 我们下一站就是永济。来到这里才慢慢了解到永济的重要性和辉煌历史。永济位于黄河几字形中段东岸，古称蒲州或河东。唐玄宗时期还一度被设为中都（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当时的蒲津渡也是跨越黄河的重要渡口之一。唐宋时期这里出了很多名人，包括柳宗元（柳河东）、王维、卢纶、司空图（诗论著作《二十四诗品》）、马远（南宋绘画大师）和杨贵妃。王维的《九月九忆山东兄弟》中的“山东”（华山以东）指的就是蒲州永济！ 我们先去参观了鹳雀楼。这座军事戍楼因为王之涣的那首诗名扬天下，与黄鹤楼、岳阳楼和滕王阁并称中国四大历史名楼。虽然元朝初年就被大火烧毁，后代文人墨客依然来此赋诗寄怀。现在看到的鹳雀楼更是世纪之交的仿古建筑。这时登临六层极目远眺，也只能把亭台轩榭幻化为一种精神寄托而已。 跟鹳雀楼相比，普救寺还比较保持原貌。这座始建于盛唐武则天时期的佛教寺庙，在晚唐元稹的传奇《莺莺传》中就是张生和崔莺莺相遇的地方：“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元文中提到的崔氏写的喻情诗《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导游讲解是崔莺莺为治愈张生相思病开的药方。 元稹版本中二人的爱情故事以悲剧结束，张生对莺莺始乱终弃，“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而到了元代王实甫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中，二人冲破重重阻挠，终成眷属。王实甫在《西厢记》中把西汉司马相如所作的《凤求凰》填了新词：“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因为比司马原来写给卓文君的更加通俗婉约（“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后世当代所弹唱的《凤求凰》大多数是《西厢记》这个版本。 在永济我们还参观了黄河大铁牛。唐玄宗开元年间724年在黄河两岸铸造的浮桥地锚，后因黄河改道，泥沙淤积，1988年才被勘探挖掘出四头（共八头）。介绍上说“铁牛旁各有一铁人牵引，分别代表维、蒙、藏、汉四个民族”，再次印证了唐朝国际大都市的风貌。 听旁边的看护人员说，将大铁牛就地露天放置是目前最好的保护方式。他还鼓励我们到上边摸一摸，可以防锈。嘴里还用方言念念有词：“摸摸牛的头，一辈子不用愁；摸摸牛的背，大福又大贵”😊 参观蒲津渡遗址博物馆时，看到时任联合国秘书长冀朝铸1991年的中英文题字（这个字可写得不咋样😅）。冀朝铸是山西汾阳人，贾樟柯老乡，九岁到美国，就读过哈佛和清华，尼克松1972年访华时为毛泽东和周恩来做翻译。 他的哥哥也特别有名，冀朝鼎，曾在芝加哥大学攻读历史，后在哥大获得经济学博士。不记得在哪本书里读过，长期潜伏于国民政府的财政要职，是孔祥熙和宋子文的亲信，领导制定的货币政策造成国统区通货膨胀财政困难。 蒲津渡已成为冀朝铸题字中的往昔时光days of yore，我们继续南下，在黄昏时分来到风陵渡。它是黄河从北向南，继而从西向东的转折点，也是晋陕豫的交界处。过了黄河对面就是陕西的潼关。风陵渡也是金庸小说《神雕侠侣》里郭襄与杨过邂逅的地方：“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只恨我生君已老，断肠崖前忆古人。”94年架起黄河大桥之后，用船摆渡的历史成为又一个往昔时光。采撷两朵桐树花，跟夕阳下的母亲河留个影。 我们在山西境内的最后一站是芮城。芮城处在黄河“几”字弯最后一拐的臂弯处。我们在这儿参观了城隍庙、广仁王庙/五龙庙和永乐宫。全中国唐代木结构建筑相对保持完整的仅存四座，而且都在山西境内，广仁王庙就是其中之一，晚唐831年建造。“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时此地，一对对麻雀在千年沉寂的木檐下繁衍生息。 永乐宫最有名的是其木质结构三清殿/无极殿的元代巨型壁画《朝元图》。我在多伦多参观皇家安大略博物馆ROM时见到两幅对称的巨型壁画，也叫《朝元图》，说是来自曲沃的龙门观。当时还买了一本介绍整个壁画的书。来到永乐宫，拿出来比照，感觉加拿大那个色泽更鲜亮一些，而且人物造型位置也跟永乐宫的对不上，所以当时朱好古和他的门人应该是在几个道观都绘制了《朝元图》。不过跟加拿大的壁画一样，永乐宫的壁画也经历了分割成小块原貌搬迁，时间是1957年到1966年。文革前的文物保护意识还是不错的。很赞赏殿内壁画不让拍照的做法，保护文物，人人有责！ 也是因为壁画的原因，2018年回老家时专门去了一趟洪洞的广胜寺。最早是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MET看到其中国展区的镇馆之物是来自广胜寺下寺大雄宝殿的元代巨幅壁画《药师佛佛会图》，上次去宾大博物馆也去找前殿的两幅。以后会去Kansas Nelson Museum把老家的壁画都找到。 可怜的下寺如今只有一面山墙上绘有16平方米的“善财童子五十三参”的残卷，大片失去壁画的墙上刷着刺眼的白灰。悲哉呜呼！ 步入中国的寺庙，如同走进西方的教堂，都让人得以净化心灵，修心养性。这次参观的庙宇，环境幽静，鸟语花香。广仁王庙的喜鹊还认识了灰喜鹊，大约40厘米，头顶部黑色，腹部白色，灰蓝色的尾巴好长啊！ 这次也对古代建筑的屋檐和屋顶样式开始有了审美意识，能简单分清什么是单檐/重檐歇山顶、悬山顶和硬山顶。 歇山顶的戗脊 正脊上的宝刹和鸱吻。鸱吻，又叫螭吻或鸱尾，是一种鱼形的龙。在佛经中，螭吻是雨神座下之物，能够灭火，所以多被安在建筑物的屋脊两头。 套兽 还没搞清楚，但就觉得美（补：后来感觉是一种攒尖顶） 单檐卷棚悬山顶 单檐硬山顶 山西是文物大省。这次旅行对自己家乡的历史和文化有了更多的了解，也更清楚所到之处的地理位置。 或许因为文物太多了，当我在芮城城隍庙看到这些闲置冷落在后院的无头佛像石人神龟和巨石时，不禁感慨万千。任何其中一个如果放到美国，那一定都当超级宝贝仰慕供奉着。想想我们在亚城周围尽力寻找的历史古迹historical sites，基本都在1840年或1860年南北战争以后。文物贫富差距太大了！ 做研究(research)是为了更好找寻(search)自己的身份认同，看世界是为了更加热爱自己的家乡。还记得刚到美国的时候在康奈尔，我耻于说自己是山西人，而基于在北京读书八年谎称是北京来的。但自从2017年在多伦多发现晋南的文物宝藏后（详见我的美篇《多伦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细游记》），我才开始慢慢用欣赏的眼光看待这片生我养我的黄土地。最近一边读书，一边探寻战国时期的我到底是魏国人还是韩国人，晋南的刘姓跟西晋后期汉化的刘渊有什么关系等等。追随着同样生于兹长于兹的先贤智者们，继续边行边思边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