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哪门子知青？

在楠

开头的话

全国大规模的知青运动，始于1968年底。然而在祖国西南滇东北的昭通，却早在1965年，就有了第一批知青。

他们是1965年高初中应届毕业生。怀揣着崇高的理想，憧憬着远大的目标，他们非常幸运地参加了WG前的最后一次高考和中考。

但是他们落榜了。不是他们不行，而是他们的父辈不行。而且他们的运气也非常的差：当年全省十多个地州的落榜生，都分配了工作，唯独昭通例外。地方官员别出心裁的一时兴起，他们就成了知青。

和邢燕子、候隽、董加耕这些知青前辈相比，他们是另类。因为他们没有这些自愿者的觉悟和改天换地的豪情。和1968年大规模下乡的老三届知青相比，他们也是另类。因为他们名不正而言不顺，始终处于潮流之外而倍受冷落。

我就是这批知青中的一员。

（一）

　　毕业了，考过了，落榜了，学生时代结束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若是现在的孩子，好办：报个补习班，复读，来年东山再起，挥笔卷土重来。

然而对我们来说，没有“若是”可言。并非成绩不好，也绝无再考的可能。

迷茫，彷徨，惆怅。

断线的风筝随风飘，

迷途的羔羊奔何方？

高中毕业的还好办。已经是成年人了，挑沙卖、挑水卖、挑“烧炭泥巴”卖，帮人“踩炭”，或者去工地上当个小工都可以，自食其力挣口饭吃应该没有问题。然而十二年的寒窗苦读，美好的理想付诸东流，终究心有不甘。

初中毕业的那些娃娃可就惨了。因为普遍都才十四五岁，稚嫩的肩膀还难以扛起生活的重担。难道要他们去当童工来养活自己？

其实，组织上随时随地都在牵挂着这批毕业生，怎么可能对这几百号人放任自流而不管呢！

果然，这年八月的某一天，落榜生们便被挨个挨个地通知到学校去集中，并放出话来说要宣布对他们的分配方案。

听到分配二字，大家不觉心中一喜。在那贫穷的年代，父母勒紧裤腰带供儿女读书，都希望儿女将来能有个好的归宿。如今书读不成了，如果能分个工作，有个饭碗，每月有点收入，也不枉父母辛苦一场。

这样的想法过分吗？不过分。但是我亲爱的同学们，你们书读得不多，书呆子气倒是十足。父母供你们读书，如今落榜不也是因为父母吗？“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句话你们听过吗？只会想到辛辛苦苦供自己读书的父母，怎么就不想想培养“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的宏伟蓝图？“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善良的愿望在冷酷的现实面前，像肥皂泡一般破灭。 昭通地方官对1965年的数百名落榜生的“分配方案”是：除极少数人去开办农场和农业中学外，其余的，全部上山，当知青去！

听到这样的决定，众人被惊得目瞪口呆。

因为在此之前，全省尚无先例。而且当年全省其它地州的落榜生，都分配了工作，唯独昭通例外。昭通为什么要如此标新立异？这里的缘由究竟是为什么，谁也不知道。

想得通，得去；想不通，也得去。这是地方官的战略部署，难道你细嫩的胳膊拧得过人家粗壮的大腿？

谁要是不去，居委会的老奶会随时上门来找麻烦，牵连你的父母事小，将你的粮户关系往农村随便一转，难道你还能赖在城里喝西北风？

（二）

上山！上山！

只有上山！光荣上山！

誓师大会上，高音喇叭里放着歌：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校园里聚集着即将上山的芸芸众生。 请看他们的大合影：胸前戴着象征荣誉的大红花，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坦然面对，顶雪傲霜。有泪肚里流，有悲心中藏。毕竟往后的日子还得靠自己一天一天去扛。人是逼出来的，不坦然面对，怎么活！

（三）

　　昭通的山，山连着山，山套着山。

“大山包”、“大寨”、“大水井”这三座大山和龙头山，就是1965年首批知青所上的山。

　 大山包，一个名字土得不能再土的地方。

自昭通城出发，一路向西，穿过坝子，进入连绵群山。越走越远，越走越高，到达乌蒙山“五嶺莲峰”最高之处就是大山包，旁边不远处的群山，就是大寨。

山的另一面下去30公里，是“云南王”龙云和卢汉的家乡炎山，再下去20公里，就到了金沙江边，江对面是四川的金阳县。

200年前，大山包来了黑颈鹤，100年前，大山包来了第一代山民。

海拔3000多米，年均气温只有6度的大山包，寒冷异常。山民生活的地方，几乎没有比人高的树，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丛和遍地荒草。放眼望去，一片光秃秃的荒凉景象。

大山包没有木材，没有煤炭，那年头也有不起电。烧的是干牛粪、枯草和一种叫做“海垡”的东西。它是枯草堆集千百年，沉淀在沼泽底下的一层堆积物，有保护湿地的作用。挖出晒干，可当燃料。

　 这是一片只适鹤生不宜人居的贫瘠之地。黑颈鹤为什么看中这里，我不懂；第一代山民为什么来此定居，我也不懂。在没有户口限制的年代，他们为什么不去平原，偏偏要来这群山之巅？为什么不去两三季稻的富饶地区，偏偏要来这只产土豆，荞麦的荒凉之地？为什么不去“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的春城，偏偏要来这冷寒雾锁的山巅？良禽尚且会择木而栖，更何况是人！

 也许是因为贫穷，也许是因为懦弱，也许是因为兵荒马乱，觉得躲进深山才安全？也许听任命运的安排，相信“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难满升”而自暴自弃？

 反正我就是弄不懂。不过，人们懂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归根结底，他们来了，扎下根了，一代一代地生存下来了。

　 天地漫漫，岁月悠悠， 数十年间，人鸟和谐相处，相安无事。平静沉寂的大山包，默默无闻。

到了某年某月，忽然之间，坝区农民的科学意识被唤醒了。他们明白了换种可以高产的道理，大山包因此而成了洋芋种的基地，开始小有名气。

　　大山包贫瘠的土地，只能种植燕麦、荞子和洋芋。

由于高寒的关系，大山包的洋芋生长缓慢，悠悠地采集着天地之灵气，孕育出一种带有独特口味的“大山包”品牌洋芋。这里的洋芋，不仅非常好吃，而且做种绝少退化，据说易地而种，产量可以翻番！

于是，坝区的农民一到换洋芋种的季节，便带着白生生的大米，“扯成线线”地涌向这里，以一斤大米换取五斤洋芋的标准，进行着最原始的以物换物的交易。

大山包顿时热闹了起来。由于来人太多，往往要等上三五天才能轮到，而且还得自己去地里挖。山民们则坐在磅称旁边，收着大米，称着洋芋，十分难得地过上一段养尊处优的日子。

 不过好景不长，换种季节一过，一切又回归平静，大山包依旧是一片冷漠荒凉，山民们依旧是脸朝黄土背朝天。

（四）

　　1965年，一大批城里娃的到来，使平静多年的大山包，顿时不平静起来。这在大山包有限的历史上，绝对是破天荒的鲜事一桩。

　　山民们看着这一个个被称为“知识青年”的稚嫩的孩子，瞪起了疑惑的双眼。他们是什么人？ 来这里干什么？难道是犯了什么错，才会到这大山顶上来？

　　来大山包和大寨的这些人，在当时那个文盲充斥的年代，即便是初中生，也是社会的稀缺资源。从这个意义上说，称他们为知识青年，并不为过，只是有些人年岁尚小，还不够青年的标准。要是在遍街都是大学生的现在，也许称他们为"识字少年"更为妥贴一些。

管他们该叫什么，事实是：他们来了，比大规模的老三届，提前三年就获得了“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称号！面对这样的“创举”，真不知他们应该觉得自豪？还是应该感到悲哀？

（五）

　　大山包面对他们的到来，欢迎之心有余，接纳之力不足。本就贫瘠的土地，无奈地承受着超载的负荷。

也许你听过一首毛阿敏演唱的歌，尽管歌词通篇废话，却也意味深长，还获得了大奖：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山也还是那座山哟，

梁也还是那道梁。

碾子是碾子， 缸是缸哟，

爹是爹来娘是娘。

麻油灯呵，还吱吱地响，

点的还是那么一丁点亮。

哦 ！哦！

只有那篱笆墙，影子咋那么长？

还有那看家狗，

叫的叫的，叫的叫的，

咋就这么狂！

　　写到这里，我忽然一阵悲凉，即兴胡凑几句，不吐不快：

山民惑：

土地还是那些土地，

洋芋还是那些洋芋。

山民多了许多“山民”，

干活多了许多力气。

哦！哦！

学生不去读书深造，

为啥要来这里种地？

农活不是他们所长，

请问这是什么主意？

知青谣 ：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我也还是那个我哟，

床已不是家中的床。

哦！哦！

亲人远相隔哟，

好友别他乡。

爹是爹来娘是娘，

爹娘儿女各一方。

梦里相见场场空，

彼此泪汪汪！

擦干泪，挺胸膛，

艰难困苦当自强。

（六）

　　1965年，老知青成了昭通的首批知青，1976年，老知青成了昭通最后一批回城的知青。

十余年间，他们有的八个一家，有的十个一户。白天，顶着刺骨的寒风，踏着冰冻的土地，头上一层层冰花，眼前一口口白气，脸朝黄土背朝天；收工回来，点燃枯草干牛粪，满屋炊烟弥漫。一个火塘烧洋芋，一口锅里捞稀饭，经常缺油少肉，随时饥肠辘辘；晚上，在高山之巅，仰望星空，遥望家乡，对父母寄托着无穷的思念。

　　老知青们，日复一日，熬着；年复一年，熬着。山花开谢雪花舞，神鸟来去几春秋。下乡时，15岁，返城时，26岁。11年的青春岁月，你到底收获了什么！

老知青，用他们十余年宝贵的青春年华，书写着知青生活的惨淡历史，从开头，到结尾，饱含血、泪、情，令人感动，令人深思。

自己给自己发上一枚纪念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