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百日祭

赵红英

<p class="ql-block">1.父亲百日,我那四个月未剪的头发在头上汪洋恣肆,蓬乱又野性。仿佛在用那些疯长的头发挽留父亲在人世间最后的影子。听说百日是逝去的人在人间最后的日子,过了今天就走远了。不管父亲走的有多远,希望父亲都不会忘记回家的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百期之后,我终会剪短我的发,但又怎能剪断父子一场,那生生世世的牵挂。那世今生,我们父子五十年的缘起缘聚。只是这一段距离,短得经不起回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四月的风,拂开初老的油菜花,墓碑前燃烧的纸钱化作轻烟飘向遥远。愿那些纸钱能帮父亲百日出行通关。我跪在地上,父亲睡在地下。泥土的温热传递着这一世的永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父亲劳碌一生,用全部努力,完成了那个时代,中国人最普通的生活,我亦必将如此。父亲兄弟三人,大哥上世纪五十年代未大饥荒时代,壮年小疾,倒伏在大时代人命如草的洪荒之中。二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未,被哮喘折磨半生后,也与世界挥手作别,父亲成了家族最后一位长者。国泰民安中,父亲后半生得以生活安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3.父亲的前半生是动荡中国的历史最佳注释。1941年农历十月十四父亲出生在贫瘠的川东北大巴山下。其父辈兄弟姊妹众多,虽驻足乡野,也各有营生技能,在普遍食不果腹的乡下也能小富度日,这也能用父亲年幼便被送至私塾接受启蒙教育得以佐证。父亲的私塾老师在我幼年时曾得以见。只是那时的身份更多是个老中医,但没什么大的名气,唯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有一位被大医院判了死期的癌症患者,又让给他的中药加持下活了好多年,想来应该是医院的误诊。父亲的私塾教育在我看来还是比较成功的,晚年时对《左传》,《尚书》,《千家诗》中的名篇还有记忆。不像很多老人说他读过书,总是拿三字经,弟子规,千字文来蒙人。父亲说那时一本书必须从头背到尾,才算读完,叫做包本。只读经文,不要求读朱注。《三字经》读完即读《论语》,四书读完读五经。首读《诗经》。那时候教小孩们读经书,都是着重读和背,只要读熟能背就行,不注重讲解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4.父亲三岁丧父,幸有长兄木匠手艺加持,生活温饱得以继续。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完成了小学,在县城中学完成初中,高中学业未能完成,长兄文懿壮年而去,家中已无经济输出,退学返乡。彼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在父亲的记忆中,气候也多反常,仿佛小冰期,各种受寒挨冻的回忆多年以后都挥之不去,冷与饿是那个时代的记忆痛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生活再怎么艰难也要过下去,父亲与母亲在亲戚的撮合下结婚。据母亲讲,父亲年轻时不事农业生产,大集体的生产方式大抵是让人苦闷的,父亲用散漫在抵抗时代的重量。不用心思去经营家庭与生产是那个年代父亲的标签,虽然那个时代,个体的努力对结果是有多苍白无力。及至六十年代中期,中苏关系交恶,中苏边境压力倍增,兵力扩充。奶奶此时又患疾而终,原秉持父母在不远游的父亲,以二十四岁的高龄参军入伍,奔赴苦寒之地黑龙江虎林珍宝岛守护边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5.部队的生活在父亲看来是惬意的,没有想象那么艰苦。珍宝岛所在乌苏里江,鱼获丰富,全是几十斤大马哈鱼,直接用麻袋装。因是最险恶的中苏边境,各种物质供应既优质还充分,比远在川东北的乡村丰富多了。随着中苏关系俞发交恶,从佳木斯发往虎林的火车成了部队的专列,各种物质源源不断地运到一线,部队的生活更丰盛,各种罐头吃到吐。边境形势进一步恶化,边防连队开始动员。开始写挑战书,血书,战争还是开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战端一开,自然会有流血牺牲,在边防站长孙玉国的指挥下,虽是捷报,一个接触下来也有17人阵亡。部队很快得以后方休整,一个连队又补充兵员数人,整装待发。战争很快结束了,但边境之险,一线之地自是压力重重,剑悬中天,双方陈兵百万,又时有苏方发动核武攻击消息四布。后从父亲日记所述,既兴奋又紧张,军人动员起来还真是血脉喷张,勇冠三军,生死之事置之度外。前线消息传自后方,外婆终日忧心如焚,连发数信,已为国尽职,可返乡尽家庭之责。已有五年服役之期,可退伍返乡,可留二线部队任职。然已无选择,回乡而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6.彼时七十年代乡村中国,一个三十岁的退役返乡迷茫期的父亲,有了子女二人,还有两年后出生的我。好在此时文革后期,乡村教育得以迅速恢复,父亲虽然只是高中肄业,但学问底子不薄,又有革命军人身份加持,终谋得乡村民办教师一职,开启了自己三十年教书育人生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教师的微薄薪水实在难以支撑一家大小。此时还是大集体生产,按社员工分来分配,家里只有母亲一人挣工分。每年都欠集体粮款,直至八十年代初土地包产到户后才得以还清。有了子女三人的父亲,责任感一下强大多了。从学校回家后立即参与农业生产,力求改善家庭困境。劳作并不能将时间填满,几分自留地怎么弄也就那样。闲下来的父亲研究起针灸之技来。背穴位图,背汤头歌诀,时间一长,也掌握得七七八八。也有几针下去起死回生的人生高光时刻。又伙同乡人置买理发工具,自学理发技艺,给家里人剪发。其实想来,在寂寞的乡村,怎么样把时光过得有层次感,是多么犯难的一件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7.子女一天天在长大,原本逼仄的住房,似有在屋内难以转身之难。一间堂屋,还有一半的产权属于幺爷,只赠送了居住权,另有一间厢房的楼上部分。看来买房建屋是每一代人的宿命。子女总会开枝散叶,老屋又怎能容下膨胀起来的人口。川东北的雨水很多,每逢大雨来临,屋内必有漏水之处。想来也是,房子修好之后,我就没见过那家是把全部房顶的瓦换过,每年翻盖的都不多。在乡间都是漏那换那,一生都在与滴滴嗒嗒的漏雨声斗争。白天还好,倘若是深夜,屋外狂风骤雨,屋内水声孱孱。父亲与母亲拿个洗脸盆放在房屋漏雨的地方,雨水啪哒,啪嗒,啪嗒……敲打着洗脸盆,清脆而刺耳。那时我们所在的乡村中国,大抵是家家如此,只是漏雨的程度不同罢了。父亲搬来梯子,移动青瓦,有时瞬间就解决了。有时看到瓦已经破损,这一晚也只能由它去了,脸盆接满了,倒了,再去接。天晴了,换瓦翻盖就不得不进行了。如此折腾,要另造新屋成了父母亲最迫切的任务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8.当时,村里的人家几乎都是这般艰难。这时还要兴房建屋,只得苦熬,以省下不多的钱去兴办建材。彼时,外县有懂烧砖瓦的匠人在队承包经营。砖瓦的事只需自己出力做出泥胚,请师傅烧制即可。一砖一瓦垒起的房子是无数个日夜的辛劳,千万次的摔打泥胚而来。经此开头,后来我队形成规模,好多家都在经营砖瓦烧制,经常是浓烟滚滚,此起彼伏的炉火映衬了半边天空。田里的土越用越深,最后竟形成了好几个大坑,随后一整理,便是理想的鱼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八十年代的川东北乡村,建房的木材已经紧缺了。在经历大炼钢铁,毁林拓荒后,森林覆盖率已经低得可怕。那时的春天,总有那么几天的沙尘天气,直到多年后才知道那就是小规模的沙尘暴。要知道,我翻阅县志曾读到五六十年代,地方曾涌现过一人猎豹虎数十只受到嘉奖的民兵英雄,可想当年的森林覆盖率之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建房的木材只能去到更远的地方去买了。那时的各种交易都是受管制的,各种手续繁多,要做到完全合法,交易就基本难以完成。有谓是竖房造船,昼夜不眠。对于有新房梦想的父母亲来说,他像一轮不息的太阳早出晚归,而吃这点苦头,又算得了什么呢?最终父亲想尽一切办法买到了一根根适用的木材,就要兴师动众中全部搬回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知何人举报,大概是卖树人伐木证没办,木材被半路拦停。说是收缴,后大概是罚了些钱就放行了。乡村的民风从来都不甚淳朴,各种歪心思,坏心眼子在生活的各个层面展示。直到大量乡人走出大山,获得更广阔的视野,不再紧盯左邻右舍,不再在田边地角讨生活。久别之后的相逢才更亲切。父亲有了木材,就松了半副担子。因为解决了建房最重要的材料问题,马上就可以喊木匠做门架门页窗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两间青砖瓦房终于在包产到户那一年建成。一家人再也不用那么拥挤在堂屋的幽暗中了。阳光透过窗子上的玻璃打在房内,明亮而温暖。记忆中常有麻雀闯入屋内,把门一关,麻雀便往玻璃上撞,看得我胆颤心惊,立马打开门,看它们仓皇出逃。</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