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小办公室 老三届 三

叙话

（一九七五年......）

住在美丽的香山，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园史编写进入后期，高中生已经全脱产负责编辑，还要给他配备个助手。那时候哪有什么电脑，园史抄写一式四份要靠手工。于是我也不再拆别墅搬砖扛木头，坐进办公室。

一式四份，可不是好活儿，笔力要透过三层白纸三层拓蓝纸落在第四层白纸上，保证字迹清晰。高中生笔一挥，把大家从故宫博物院，北京图书馆，原香山孤儿院的老人那儿，等等各处找来的资料，汇总剪接连贯一下，我就得按着手指抄半天，龟兔赛跑，他有的是蹦蹦跳跳的工夫。

刚刚说到晚饭后同学们三三两两在松林间散步，可别误会我和高中生一起散步。当时大学禁止学生谈恋爱，大家都很谨慎，男女混合散步一定是三人以上。

“是我要你来帮忙的，你明白吗？”班里工工整整写字的，就我一个，这份苦差事早知道躲不掉。可高中生这么一说，我心里的疑惑又冒出苗头。一间小办公室，两张办公桌并在中间，一边坐个男生，一边坐个女生，一天天有很多说话机会。不过，这种话我可不接茬。不抬头，反正我手里有活儿。



“你哪儿插的队？”

“陕北。”

“插队同学回来的多不多？”

“当地招走一些，多数都回来了。”

“不见有同学来看你。”

“住得近，回家见得到。”

“同学来找我出去，你没告发吧？”

又来了，不是“害”就是“告发”，我不理会。“知道你没告发，不然早找我谈话了。”鬼见愁笑嘻嘻地说。

小办公室门大敞，高中生牧区插队二三十个同学，走马灯似的，三天两头有脑袋在门口一探，至少半天，鬼见愁踪影全无。

“我老往外跑，饭票剩下，你这么老老实实干活，吃双份吧！”

“这儿又不是学校食堂，饭票剩下自己到会计那儿去退。”

“呦，一个初六八，还不受贿。”

这是轻松愉快的一天。



“你们陕北插队自杀的多不多？”

“怎么可能?!”

“ 我们那儿两个。很好一个女生，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她就死了。”

我等着往下听，可高中生要说的，只有这一句。

陕北插队第三年，我们那儿各公社的插队学生被集合起来拉去修水库。县里搞引水上塬，三万民工，声势浩大。我左手受点儿伤，在县医院门诊室里，见到另一位插队学生。十分清瘦机灵一个小男生，不知道多久没出工，曾经晒黑的脸又露出皮肤原本的白晰。小男生光着上身垂着小腿，坐在门诊室那张台铺上。应该是躺着检查完毕，坐起身来等结果。我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其实是他细嫩的背，右侧鼓起个大包，腰躬得好像调皮孩子在装老翁。

门诊室里没有人说话，大夫低头在纸上刷刷写，手边是张大大的X光片。小男生见我进来，光着的上身一动，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很快就转过脸朝我笑笑。大眼睛明亮亮，一丝阴影也没有，嘴角翘起来一笑，满脸稚气。一个眼神递过来，我当然看得懂，“这下我可以回北京了。”他没有难过，我替他难过。他哪里会想到自杀，残废病退回城，他还在笑！这是沉重的一天。



“你说做人什么最重要？”我停笔抬头。

“做人要正直。”我点头。

“要不是文革，我二十一岁大学毕业。”我没想过这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革命，都是争权夺利！”我吓一跳，赶紧低头干活。

“你怎么看，说说，要抓也别抓我一个。”不说话显然过不去。可我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幸亏嘴一张，话自己冒出来。

小学六年级，我们班主任是位军嫂，随军后，在部队当过一段时间文化教员。她带我们讨论反修防修。我举手回答老师问题。我说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把儿童和大人分开，对儿童进行革命教育，他们长大后不会搞修正主义。

我认真说，可话进了高中生的耳朵，成了单口相声。哈哈哈！哈哈哈！你爱笑就笑吧。这是让我头大的一天。（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