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无声(三)

喻必钧

<p class="ql-block"> 农村的春日,在春雨细腻的滋润下,万物衍发出蓬勃生机,在明媚春光的照耀中,也是容易发生碰撞的躁动时令。爷爷奶奶成亲后的茶馆里,老少三对人济济一堂,家庭气氛倒是很兴旺,但两代人同挤三间屋檐下,着实有些腾挪不开。</p><p class="ql-block"> 外来女婿与过继的儿子,招郎的独生女加上童养媳,巅了主次顺序的兄弟姐妹,在同一张桌子上想把一本謷牙的家经念顺趟,也是件很考验技巧的的事。晚辈们身上富含旺盛的斗志,缺乏人情世故的练达,两对年轻人相互其间的磕碰间隙,被我太爷和滕婆婆尽收眼底。树大要分丫人大须分家,我太爷深知仅仅倚靠血脉压制会产生更多的凿圆枘方,也更不合适宜,当断不断反遭其乱,他毫不犹豫再次掏出压箱底的棺材老本,帮我奶奶哥嫂盖好同样三间瓦房后,赶紧分灶立户各自为家。</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的哥嫂被后辈称之为大爹大婆。待大爹大婆搬去新家,太爷茶馆内庭里缺了主角的舞台戏,便很快平淡无奇地落幕了,滕婆婆屋檐下又恢复了久违的清净。</p><p class="ql-block"> 我爷爷的乾惕勤快,与大爹的油滑和我奶奶疏懒,形成了鲜明的两极个性对比。爷爷是个命中注定闲不住手脚的忙碌人,长工出身的他,深知一日不作一日无食的道理,整日摸摸索索寻着活干,一定要让自己充实着忙碌,时刻警醒着自己:寄人篱下,勤劳节俭才是立身之道。</p><p class="ql-block"> 成家后的爷爷,在鹅翅港那方阡陌纵横的沟沟坎坎上,开始大显他的耕种本领。他先是建议我太爷一口气佃租了鹅翅港地主高玉才家十六亩地,在我太爷的质疑和旁人的惊诧下,光着膀子挽起裤管在地里开渠改垄,一个人开干起来。我爷爷颠覆了往常惯例,按着他的套路将田地成色水源远近不同,分类播下麦豆谷粱,依次交替犁耙耕种。扁担倒下当‘硬’字认的爷爷,硬是把二十四节气背的滚瓜烂熟,掐着时令季节施春风收夜雨。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滕婆婆精心辅佐下,当年秋收过后,我太爷家开天荒第一次获得满仓满库的大丰收。</p><p class="ql-block"> 有了我爷爷壮劳力的加持,辅以滕婆婆的勤劳能干,我太爷的小日子,很快重返到他光棍时代的滋润。他整日哼哼唱唱摇摇晃晃,不是悠闲自在地伺候他的牌友顾客,便是听戏赶场逛热闹,甩手掌柜当得快活又逍遥。</p><p class="ql-block"> 大爹承继了我太爷的精怪心窍,也传续了他的算计谋划。见我爷爷种田手艺如此了得,种地的收成比我太爷靠耍嘴皮赌运气磨来的铜板稳当得多,大爹心底的小算盘开始打的哧溜转。他一反往常对我爷爷这外地人的轻贱与上门女婿的不屑,成天往我太爷茶馆里钻来窜去逢迎讨巧,爷前爷后垂首拱揖在我太爷面前低声细语,央求我太爷将已冒了青苗的十六亩地,死乞白赖要划拨一半在他名下。</p><p class="ql-block"> 尝到我爷爷勤扒苦作收获的奶奶,眼见品出滋味的桃子被不待见丈夫的哥嫂劫去了一半,心里多少不是很对付。她是熟悉哥哥特性的,现在的永发哥,迈步晃肩都似自己爹爹一般模样,自诩是熊家下一任家主,遑论还受了老爷子言传身教十几年的心计谋略?泼辣的嫂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虽说是童养媳出身,但她一次次挨永发哥无妄的打,打死也不会告饶。大爹打大婆时,大婆会毫无顾忌哭骂大爹,嘴里像含了一串点燃的鞭炮,脆落而炸响,像是在向世人炫耀她的厉害。</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心里十分清楚,眼下哥嫂争要田产,应该只是个开端,难以免避的龃龉日子,估计还在后头呢。</p><p class="ql-block"> 有过当家掌权的太爷首肯在先,且哥嫂为了争到田产,不失改头换面对我爷爷和滕婆婆和善如新,我奶奶就没说什么;在我太爷的调教下,温顺如小脚女人般整日小心翼翼躲在奶奶身后的爷爷,不敢说什么;只生了一个女儿的滕婆婆,膝下无己出的男丁撑腰,虽心有戚然,还能说什么呢?划走就划走吧!只是苦了女婿了。</p><p class="ql-block"> 唉!日子久了就会慢慢发现,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深浅,不是决定于辈分高低和血脉亲疏,相处时间的长短远近,而是传递于对方的温暖和踏实,真诚和善良。</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对我爷爷这样的老实人,发自肺腑的疼惜和慈爱,甚至超过了她的亲生女儿。同为沦落外乡的境遇和长期受制于人的委屈,使滕婆婆长久压抑的愤懑在同样命运的女婿面前,化作满腔浓烈的母爱如地下蕴藏的温泉般炽烈,经过曲折寻径探道后喷薄而出,涓涓潺潺地滋养着我爷爷那干涸心田。我爷爷承恩于丈母娘的温煦照拂,有感他不会言语表达,只是在田间地头更卖力的劳作,在滕婆婆面前表现出更沉默而欢愉的温顺,以此来反哺丈母娘的顾复,孝敬丈母娘的爱护。</p><p class="ql-block"> 个性疏懒是我奶奶的大坏处,是她的她缺点和恶习。面对结了婚后依然整日无所事事的女儿,滕婆婆时常止不住苦口规劝: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做,现在有你爹惯着,有我顶着,等哪天我们都死了,你会遭孽哟!</p><p class="ql-block"> 年少不知愁滋味的我奶奶,将脑壳骄傲一摆,嘲讽地回了滕婆婆一句:心灵手巧万人奴,奸诈狡猾活祖宗,懒身汉玩一世,勤快人劳一生,各有各地命!</p><p class="ql-block"> 分去一半田地的那年光景尚可,天气风雨还算顺和,世道也没多大的兵灾匪祸,我太爷家的小小粮仓,依旧是如愿冒出来了小尖尖。我爷爷一年上头的劳心劳力,换来的是太爷再加签在他名下的八亩田地的租赁契约。那是太爷经过一番吃请运作,说动紧挨界桩的另一地主张成千答应,将原先租赁给太爷那位入赘高家族弟名下十六亩田地,挖了一半过来的。</p><p class="ql-block"> 隔壁大爹名下的八亩田地收成与我爷爷一般多少,但那丰收的谷物果实里,一多半功劳应挂记在我爷爷操持下。手脚生疏的大爹隔三差五央请我太爷出面,驱令我爷爷去帮他耕种的理由是大婆怀了身孕,大婆肚里的娃儿是我太爷头房的孙辈后人。</p><p class="ql-block"> 抱养的儿子力气大,我爷爷哪敢有抵牾之心呢?何况田界边也紧挨着,爷爷也不介意多伸一把手,晚一点手工,顺便就把大爹的活干了。</p><p class="ql-block"> 从此,在大爹大婆有心吹嘘炫耀下,整个熊家大院,凡水旱田地里捉犁翻耕、撒种配肥等技术含量较高的农事安排,大都有我爷爷老马负轭的身影穿梭其中。</p><p class="ql-block"> 在熊家大湾酬请我爷爷苦力的答谢餐桌上,肯定是我太爷四平八稳坐在上首的,有时也会有作为长兄的大爹顺带作陪。在我太爷面前,我爷爷面对大爹的各种明吹暗讽从不反狡,他只是傻乎乎地喝着他的枯酒,就着油汤油水猛猛扒饭,吃饱喝足便道声多谢回家睡觉。</p><p class="ql-block"> 只有善良的滕婆婆看透了人心,默默心疼着年轻无助的我爷爷。我爷爷摸黑回家,大多数情况是我奶奶早已安歇,但无论守候多晚,滕婆婆都会烧着一锅热水和备好干净鞋袜,细声催促爷爷烫脚擦澡以解困乏。</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