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晚饭后，我习惯性地慢走在河边便民步行道上。灯光微醺，风声轻盈，我静静享受着这难得的独处时光。浅浅的，淡淡的，突然空气中有了一股不属于这个城市的味道。抬眼望去，一位乡下老头儿正在叫卖，口里说的全是土货名字。虽看不清样子，但却闻到了一丝泥土的清香，那么熟悉，又那么难以回忆。</p><p class="ql-block">十年，我走出老屋已是十年。</p><p class="ql-block">或是走得远了，累了，会在某一个时刻想起年少出走的地方，又或是年岁增长，阅历叠增，会在心里寻找一个心灵漂泊的安放之所。真真的，我现在开始有些想念故乡，想念老屋，想念一个人了。可在那时，那是我急于逃走的贫困山村，是我绝不留恋的苦难啊！</p><p class="ql-block">八个月时，我被送回了老家。知青房勉强修缮后的老屋承载了童年所有的记忆。平日里风吹竹林响，鹧鸪黄雀腾起，狗儿惊起汪汪叫是日复一日的枯燥与无聊；下雨天漏雨奏叮当，屋漏无一点干处，人儿慌乱东躲西藏成了记忆里最狼狈的处境；做饭时烟熏迷人眼，土灶黢黑难为厨，陋室生活的惨淡无光让吃好成了最奢侈的期望；农作时黄泥灌裤管，石阶上新泥覆旧泥，誓向黄土要丰粮成了最后的坚持和反抗。而这打响命运斗争的一枪是62岁开始的，是苦难岁月里保下贱命后向上天发起的决胜挑战。</p><p class="ql-block">“撸起袖子，开荒拓土也要干！”那几年，乡里闲置荒原一下子变成了稻田，记忆里，远远望去，全是风吹稻浪的层层翻滚，稻花香里藏着甜蜜的梦。记忆里，每天都有一个白发老头匆匆穿行在稻田间的田埂上，利落地卷起裤腿，慧眼识稗，迅速连根拔起，来不及抖抖泥水就又俯身轻托稻穗，左盯右看，用两个粗糙的手指反复搓捻着，时不时放入口中抿抿，这才点点头，放心的起身回家。遇上天干年，灌溉用水紧张，老头就不分昼夜泡在田里，顾不上虫咬蛇窜，迅速搭窝棚，吃住全在地里，整宿整宿地盯水渠也乐此不疲。慢慢地，年底有余粮了，慢慢地，小货车开进村了，余粮被拉走，钞票进兜了，您笑了……那些年，我并不觉得您累，觉得大人就有永远用不完的劲儿，春夏秋冬总跟在您的身后咿咿呀呀地唱着，山路田埂纵横交错，声声相和的日子里，大脚踏出了自强路，小脚蹦跶出了梦想的火种。</p><p class="ql-block">老屋，是您一无所有时的唯一拥有，它见证了五十年艰难岁月的奋斗。但看着村里新楼房一栋栋建起的景象，您脸沉了！矮小简陋的老屋成了最大的心结。酝酿着，压抑着，2010年，您终于拉开了建新屋的艰巨战斗。第一仗就是砸地基石。那一年，您76岁！说干就干，硬是用双手从屋后山林里一锤锤砸出了所有石条，又用肩膀一块块拉回屋后。那一年，您穿坏了好多双鞋，磨破了起了老茧的臂膀。荒郊野岭，最醒目的还是那一个个“二锅头”的酒瓶。那时我总是满腔怒火地冲您嚷嚷:“爷爷，你少喝点酒！”出走十年，我才恍然明白:哪顾得上身体，为成一事是要赌上所有的，酒是劲儿，是支撑！如今新屋正出落得大方温婉，四角的青苔悄然生长，绿染石沿，甚是可爱。</p><p class="ql-block">最后，老屋没拆除，再度修缮后并排立着，一高一低，一新一旧，无声记录着您六十年所有的奋斗足迹。</p><p class="ql-block">那天，新家入住，我接您来共同见证这意义非凡的时刻。那天，我偷拍了您。</p><p class="ql-block">皮包骨的皱脸兀兀地凸起，美颜满级，也掩不住近一个世纪的痕迹。耷拉的眼皮微睁微闭，睫毛稀稀，瞳孔犹如一粒浑珠，镶嵌得分外“和谐”。青丝覆雪，满牙褪去，那铮铮脊骨终究抵不过岁月的魔力，走过世纪，丑态已一览无遗。没有轰轰烈烈的壮举，也没有惊天动地的伟绩，365天的反复，365天的始终如一，用融于泥土的本分与披星戴月的坚持诠释家庭担当与生命意义。星月晨辉，田埂荒野，山川草木生生不息，脚印附脚印，顺境或是逆境，我们也都在认真生活着。</p><p class="ql-block">十年，走出大山，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奔波忙碌着，也开始学着城里人的生活习惯：逛各式商场，吃便利快餐，玩最时髦的游戏……似乎一切都是在和过去彻底告别。唯有某些瞬间，我才发现我身上总有您的影子。毕业三年，尽管缩衣紧食，尽管已嫁为人妻，但也要亲手给自己挣一个家，那是您身上的骨气；工作刚起步，上天又给了我意外的惊喜，一个人一边工作一边带娃，没有向满世界的抱怨，没有不战而降的阵容大乱，只有咬牙坚持，苦中作乐，一点点走出长大后的第一个低谷期，那是您身上的硬气。任务再艰巨，只要需要，总会废寝忘食直到完成为止，不邀功，不擅谈，总在默默地做事，我想那就是您最突出的质朴气吧！如您一般，我也没有轰轰烈烈，但在无数的琐碎里，始终坚持质朴为本，自强不息。</p><p class="ql-block">我们都是土地上长出的人。以土为本，不是无知，不是落后，更不是粗鄙；致敬农民，不是作秀，更不是歌颂苦难。还原土声土味，再现土生土长是扎根，是沉浸，是为迷茫的自己寻一处心灵安放之所，是为浮躁的社会寻一剂良药，更是找到浮沉岁月里风雨不倒的源泉。坚韧，质朴，自强，始终是中国人最了不起的品质。</p><p class="ql-block">今日兴起，驱车回到老家，我见石阶上的苔痕又盎然了几分，石缝里尽是当年从山上携下的黄泥，这些年一直滋养着那些小小的，无名的生命。女儿在一旁牙牙学语，我想这样的家风也定会镌刻进她最初的记忆里。</p><p class="ql-block">有老屋，有石阶，有苔痕，有稻田，有黄泥，还有大大小小的脚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