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2005年3月,我在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p><p class="ql-block">上午,我们从神秘的香格里拉出发,驱车前往更加神秘的梅里雪山。越野车在横断山中盘旋,无尽的大山像波涛一样奔腾而来,又奔腾而去。两个小时以后,汽车停在金沙江边的奔子栏,我们要在这里吃午饭。奔子栏是个小镇,只有一条沿江的小街,是去梅里雪山的必经之地,江对岸是四川德荣县。小镇虽小,当年却名播四方,是由茶马互市形成的茶马古道上的名镇,云南四川来往于西藏的大批马帮都要由这里渡江,休整住宿。如今马帮已经消失了,但来往于这条路上的车辆行人还在这里打尖吃饭。</p><p class="ql-block">高原上的阳光正烈,我坐在小饭馆的矮桌旁喝茶,看着几个穿紫红色僧袍的年轻喇嘛打台球。同行的作家王梓夫匆匆走来,说在旁边不远的小店里有一尊藏传佛像,让我去看看。起身来到小店,进去一看柜台和橱窗里摆着一些自制的铜碗银碗,小老板坐在柜台后面埋头忙着手里的活计,对客人毫不理会。王梓夫拿起佛像进了柜台,和小老板攀谈起来,我却一下被橱窗最高一层的一个物件吸引。</p><p class="ql-block">这是一尊青铜造像。在一个长方形的铜台基上,一头青铜铸的母狼昂首向上,双耳警惕地竖立,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天空,身体瘦骨嶙峋,几根肋条清晰可见,肌肉却坚实有力,四只爪子坚定地抓着地面。我伸手从橱窗里取下铜造像,这才发现在母狼的身下有两个仰面朝天的祼体小孩儿,正在吸吮母狼的巨大乳房!铜造像手感圆润,凡有棱角处都已经不再扎手,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布满坚实的绿锈。我拿着它,心不禁一阵狂跳,想:这里天高地远,山雄水狂,人的心里不免充满了对自然的崇拜,神山、神树、神湖、神瀑、所到之处,比比皆是,人们对它们都顶礼膜拜,也许这铜造像是某个少数民族所崇拜的图腾!</p> <p class="ql-block">香格里拉的人,自古就有与自然界保持和谐的理念和传统。当地的学者王晓松——当年长征时因负伤留在迪庆的红军后代——曾给我们讲过一个热巴舞所表现的故事——浑沌初开时,“人”也浑身长满了毛,和其他动物在一起生活,彼此没有区别。传说山中有一股泉水,无论谁喝了以后就会变聪明。大家都不清楚那泉水在哪里,只有兔子知道这个秘密。当然,没有谁想喝那泉水,因为大家平等相处,都觉得美好幸福。然而,后来“人”却有了想法,便去找兔子问泉水何在。兔子把秘密对“人”说了,“人”便找到泉水喝下去,一下变得比别的动物聪明起来。他开始制造箭弩,射杀其他动物用来当食物,引起动物界的一场大混乱。愤怒的动物们抓住“人”,把他身上的毛撕扯下来。老熊心地慈悲,觉得“人”太可怜,便把他的头夹在腋下保护起来。后来,动物们奔走相告:以后见到身上没有毛,只有头上有毛的那个叫“人”的动物,一定要远远地躲避!</p><p class="ql-block">也许这母狼哺养小孩儿铜造像,正是表现了人对动物的感恩和忏悔?</p><p class="ql-block">与小老板讨价还价之后,我买下了铜造像。</p> <p class="ql-block">那天,因为白马雪山大雪封路,我们没有到达梅里雪山,又从原路返回了。晚上,我拿着铜造像求教于藏学院的王晓松先生。他仔细看了看说,藏族和这个地区的其他少数民族都没有这种图腾。</p><p class="ql-block">我的猜想落空了。</p><p class="ql-block">回到北京,报社的一个年轻同事看到铜造像的照片,说这好像是罗马的城徽。他在电脑网络上搜索,果然找到了依据——罗马城的象征是一只母狼哺乳两个婴儿的青铜像。据《罗马史诗》记载,罗马城第一任国王就是被母语狼哺育的两个婴儿中的一个。从此,罗马人将狼视为恩兽,以母狼育婴雕像作为罗马的城徽。</p><p class="ql-block">问题似乎解决了。可是,这罗马城徽怎么会出现在横断山的深处呢?我心里一直盘旋着疑问。两个月以后,为了写电视剧《香格里拉》的剧本,我们又一次来到迪庆,沿着当年的茶马古道采风,在路途中我似乎找到了答案。</p> <p class="ql-block">那天,我们一早从德钦县出发去西藏盐井,滇藏公路一直伴着澜沧江北上。进入西藏境内,江两岸大山雄峙,多呈赭红色,种着农作物的绿色山坡上,点缀着一幢幢白色的藏房和佛塔,仿佛在横断山腹地展示着一幅幅画卷。古老的茶马古道好像挂在悬崖峭壁,虽因滇藏公路修通而成为历史遗迹,不再有马锅头率领马脚子们走在上面,但看着它们仍然可以感受到岁月的沧桑和当年马帮行走时的艰难。</p> <p class="ql-block">中午到达盐井,这是一个在澜沧江边纳西族和藏族混居的小乡镇。我们都饿了,先在一家饭店吃加加面。这是一种奇妙的吃面方式,面条煮好之后,先给客人的小碗里盛上只够盖住碗底的面条,浇上臊子,客人吃完这一碗,站在身后的服务员马上又在碗里加入一点儿面条,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小石子放到桌上。如此循环往复,边吃边加,到客人吃饱为止。付账时以小石子的数目计算价钱。据说曾经有人吃过147碗,饭店打出广告,如果谁能打破这个纪录,便赠送五头牦牛,可以终生免费在这里吃加加面。我吃了十八碗就饱了。</p> <p class="ql-block">吃过加加面,我们去参观盐田。用木头支起的盐田架子有大有小,高低错落布满这一带的江岸,甚是壮观。干活的都是妇女,她们从江边的盐井里打出卤水,装进大木桶沿崎岖的小路背着倒进盐池;晒出盐后刮到一起装进麻袋,然后交给男人出去贩卖。食盐在现代是非常一般的东西,但对于千百年以前藏区的人来说它比金子还宝贵。不同的民族为争夺这里的盐田,历史上发生过多次战争。《格萨尔王传》中的羌岭之战,就是格萨尔王同纳西王羌巴因争夺盐井的所有权爆发的。我同一位背卤水的妇女聊天,她说她是纳西族,叫卓玛。我问她为什么取一个藏族名字?她说,我们多少代都在这里生活,现在大家和谐相处,纳西族和藏族早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我又问她信仰藏传佛教还是纳西族东巴教?她笑着说:我是天主教徒。见我吃惊,她指着盐田的上方说:那里有我们的教堂,你们可以去参观。</p> <p class="ql-block">盐井的天主教堂建于1865年,在一座不高的山顶,面对着白雪皚皚的雪山。走进大门,里面的建筑混合着中国和西方的风格,教堂的主体为纯白色,而房顶和屋檐却是藏汉民族的样式。飞檐翘起的门楼上镶嵌着浅蓝色像镜子一样的玻璃十字架,上面映照出对面的巍峨雪山。教堂里面是哥特式风格,供奉圣母和耶稣像。据称,从1865年开始,先后有十七位西方传教士在这一带传教。我猜想,也许在他们当中有意大利神父,他把那尊铜造像带来,以标志自己和罗马(焚帝冈)的神圣关系,或者是身在遥远的东方,以此寄托对祖国家乡的怀念。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尊铜造像流落民间,被来往于茶马古道的某个马锅头带到奔子栏,最终为我在无意中得到。</p><p class="ql-block">我喜欢这尊青铜造像,更喜欢它所表现的主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