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夏至

寒玉

　　祖父去世已经快一年了，一生勤勤恳恳的他，没有给后辈们留下什么物质上的财富珍宝。留下的或许只有过去清贫日子里的欢喜与勇气。正如，那带给我的将要被遗忘的夏至。

　　小的时候不喜欢夏天，那个时候不但天气闷热闷热的，而且还有最令人无法忍受的蚊子在耳边嗡嗡地响着。家里的纳凉工具是祖母房里那轮风扇；但风扇一般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才会开。白天的时候，不管多热，祖母都会一如既往地拿出她用稻草编织的扇子，摇着那有点温热的风。唯一例外的时候，就是祖父从田间劳作回来，顶着一张被太阳晒得一块红，一块黑，不停有汗珠子一颗又一颗往下掉的脸时。祖母就会从房内拿出风扇给祖父纳凉。往往歇息了几分钟后，祖父便会把风扇关掉。然后用他那件每到夏季常穿的已经洗得发旧，有几块补丁的短袖擦擦脸上的汗，坐到饭桌旁，拿出我为他从小商店买来的白酒，同我们一起吃饭。桌子上的菜并没有多丰盛，我挑食，望着那些萝卜青菜，每次吃饭都是赌着气的。而祖父却总能吃上一大碗，还不停地称赞着祖母的手艺。后来我才明白，并不是祖母的厨艺真的有多好，而是每日下田劳作的祖父，只有吃这么多饭，才会有力气做事。

　　我对这种三伏天的夜晚既期待又排斥。到了夜间温度就凉了下来，还能吹着风扇入睡，这是我期待的与喜欢的。烦恼便是，一到晚上蚊子大军就无处不在，吸血况且不说，被叮后留下的大包小包痒得烦人。这样的日子里，七点之前，祖母会打点好我们的一切——吃饭、洗澡。随后，把门栓子一插，在房内点起蚊香，打开电视，准时收看着新闻联播。当然，他们并不是爱看新闻，一般是为了等着新闻结束后七点半的天气预报。而一听完天气预报，就意味着要开始睡觉了。有时，我心怀不满着，但又不敢说什么。一盘蚊香是点不到天亮的，半夜的时候，我总会被蚊子叮得翻来覆去。这时，尽管明日要早起做事，祖父仍是会下床为我们续上蚊香。这样的日子我不知过了多少，以至于将它渐渐遗忘。

　　我不明白大人们口中那些奇奇怪怪的节气，只知道每次祖父说夏至到了，往后的一两个月里，是一天会比一天热。一些盖了小平房有条件的人家便会把睡的竹床搬到天台上，支起蚊帐在夜间凉爽的风中入眠。这样的人家并不是每天都这样做，晚上停电的时候尤其多。可以说，一个星期七天里总有两三天是停电的。房内热的受不了，大人们就带着小孩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吹着风，偶尔还和附近邻居搭着话。有些脾气不好的庄稼人，一通又一通地给电工打着电话，洪亮的声音，就算隔了几家人，仍是听得清清楚楚。我和弟弟们跳着拍打着，抱怨着停电，抱怨着天热，抱怨着追着我们的蚊子。我从小就胆大，乌漆麻黑的夜里，到处跑着。一般快的话半个小时就会来电，慢的话一两个小时这也是常事。等的太久，一些人就又会打着电话催着电工维修，用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说着明天还要早起做事。但这些在我认为并不觉得可恶，我每天盼望着能够晚点睡觉，说来奇怪，我早就厌倦了每天七点半准时睡觉的习惯。

　　待天气热到我已经不出门玩耍了，我也不会写学校里布置的暑假作业。我在家里的柜子里乱翻着。大概我读书的兴趣就是这样来的。我翻着柜子里的书，百无聊赖地看了起来。我自然是有想看电视的，不过那时我家的电视节目十分单调，动画节目也只有在特定时间才能看到。我不喜欢午睡，也许是从很小的时候就不喜欢了。到了真正农忙的时节，我依旧是闲人一个。祖父他们早出晚归，而我看书看倦了，我就拿着祖母清晨给我的一块钱去小商店买冰棍或者小零食吃。我贪吃，不像别的小孩一块能存五毛，我往往是吃得一毛不剩才肯罢休。

　　我也有过自己“谋生”，但那都是夏末了。一家又一家的稻谷收了上来，在外面晒着。那是夏至带来最后的尾音了。虽说我们小孩子在农忙收割的时候发挥不了多少作用，可谷子收上来了后，每天的晒收，我们可是大有作用的。我家里没有种多少田，不需要外雇其他人为我们一起收稻谷。种田多的人家，人手不够了，就要外雇了。我们这种小孩子是最受欢迎的，大人们要的钱多，也难找。而小孩子容易打发，做起事来也不输大人。忙完自家的事后，一些亲戚就会“雇”我去收稻谷，一袋稻谷一毛。我的小金库就是这样慢慢累积起来的。

　　唯独在一个太阳已经偏西，熟黄的稻谷在晚霞的余晖中闪烁的黄昏。住在我家对面的五祖母左手拎着一大把麻袋，右手拿着一个簸箕向正在大伯家院子里乱跑的我走来。“老不死的，又要我一个人来收。”在我的记忆中，五祖母的身形似乎从来便是这样，高高的，但却有点臃肿。她穿着水红色大花短袖走路一颠一颠的，腰上的肉也随着她的脚步上下起伏。“来，赚钱咯。”她招呼着我过去，我极为自觉地拿起她放在地上的袋子，站得笔直。收到四五袋的时候，一群孩子向大伯家涌来，不一会儿，面对着我收稻谷的那间屋子里响起了小孩们的欢笑声。“景天的景，景天的天。”小堂弟与平日被大伯关在屋里那般沉默寡言不同，此时他的声音极为响亮地穿透了墙壁，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这才恍然过来，原来他们是去看仙剑三了。“不赚了，我要去看电视。”二话不说，我放下蛇皮袋，向房间跑去。五祖母一愣，在后面追着我。“看什么电视哦。”她站在房门口，黝黑的脸上皱纹一条条地拧在一起。而我，早已被小痞子景天的戏谑给吸引了过去，尽管五祖母一遍又一遍地催促着，我却依然不为所动。“祖宗啊，给你五毛钱。弄完我回去做饭。”五祖母走到我面前，极为认真严肃地对我大叫道。“不去。我要看电视。”没有丝毫犹豫，我脱口而出。那时我的脑子已经不是赚钱不赚钱，可不可以买好吃的，而是我一定要看仙剑。也许是从小没有看过完整的仙剑的情愫，长大后，我常常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回味着年少夏至的尾音。

　　后来，谷子收齐了，卖好了。田地里又开始种着另一年的稻子了。夏至带来的夏天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溜走。或许是从九月开学的日子，也许是从温度慢慢转凉的日子。这样的夏至带来的日子，我不知过了多少。从前，我从未觉得有多珍贵，有多难忘。我以为那是我极其荒凉的过往。有人说，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也许对于我，是因为一个人慢慢释怀了那些荒凉与贫瘠。从前我不愿回忆，不愿多想，甚至想要遗忘那些夏至的日子。可当夏蝉鸣响，田地里再一次金黄，稻草人在风中飘扬挥手；祖父那黝黑的脸庞浮现在我眼前时。我明白我不能遗忘，就算那些回忆已经快要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