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窗品榆

静湖

疫情里，我闲坐窗前，与窗外的小榆树愣神。

小榆树是从一楼长上来的，像是自生，主干不粗，有点“上晃”，风一来树头在我窗上摆来摆去，有时被吹弯在窗下，要折断的样子，叫人担心。我住三楼，二楼的邻居嫌遮阴，把窗前的枝枝叶叶砍削的精光溜滑，憋得那股劲都在我的窗前释放出来，枝叶繁茂，碧绿成荫。这正合我意，我爱绿色，爱化不开的浓绿。当曙光初照，碧绿流油，清气袭人，窗扇微启，满屋便有了生气。

这小榆很亲人，贴着我的窗子长，不弃不离，许多叶片就蜷曲在玻璃上，要和我对话的样子。那初春的细叶，指甲盖大小，柔黄泛绿，纹络整齐，放射排开，晶莹剔透。那一串串圆溜溜饱鼓鼓的榆钱更不用说，摘一粒放进嘴里，咂咂，粘腻清香。

榆树养眼润心，给我带来喜悦。美中不足是阴雨天，本来光线就弱，树头一遮，屋里黢黑一片。妻耐不住了，说，人家二楼都砍去了，咱也砍砍，省得挡黑遮影。我赶紧打住，按住窗扇。是啊，享受绿色，就得舍一缕光明，两相矛盾，孰轻孰重，得用自己的心去权衡。

我住的是老城区，楼前不过十米，挡着一座待拆的六十年代的三层“古董”小楼。灰墙旧窗，杂物堆陈，天天堵在眼前；两口吵架，孩哭娘叫，省得听不见。有榆树好了，密匝匝的嫩绿像一道屏风，滤去了丑陋和嘈杂。我可以静静地看看书、发发呆、上上网。只是怕漫长的冬天，树叶掉得净光，一切都裸露开来，满眼荒芜，我干脆扭头，躲着窗外。

今春逢雨，榆叶眼看着萌发，一天一个样，我的心也随着榆树的蓬勃而雀跃。有一次，无意识透过榆叶看向旧楼，正对面人家的春联依然鲜艳——隐约间，翠绿映红，平添一份姿色，给我一份惊喜。若是画家，写实下来，定是一帧不俗的丹青。随之，我好像不太厌倦面前的旧楼，反倒有了丝丝亲切感。楼里孩哭娘叫的嘈杂似乎也不再那么刺耳，孩子们放学回来像鸟一样唧唧咋咋，也显得亲切和谐起来。多一份人间烟火气，对上几岁年纪又渐怕寂寞的人，或许会充实些一一看来，人对事物的看法会随着心境和角度的不同而有所改变的。

不仅如此，我在诌这篇小文的档口，窗外已成了雀语的合鸣。因周边楼房林立，拥挤不堪，人家只在阳台上种点花花草草，没有树木，只有我窗前的小榆，自然成了苦于无处栖息的麻雀们的乐园。我在窗里，雀在窗外，两不相碍。时间久了，雀们知道我不是坏人，早没了戒备，无论我怎么瞅它，甚至开窗关窗，它们都不会飞跑的。有些大胆的，竟敢在近窗的枝头上扭头向里窥视，似在逗我，又似在笑话我：人都在追名逐利，这家伙却老在这里呆坐着。我却自甘愚钝，与它们对视，听它们弹唱，自慰心灵。

我的这个秘密，终于叫小孙女发现了。她天性爱鸟，犹胜于我。她可怜树上饥饿的小家伙，从厨房抓来一把小米，推开窗子，在外窗沿的沟槽里洒满，还故意向树上洒一把，引它们看见。起初几日，雀们战战兢兢不敢近前，没过多久，便尝到了甜头。吃光，又续上；续上，再吃光，孙女俨然成了雀们的运粮官。

时间一长，妻终于受不了了，不是疼那点米，是对窗台日渐增多的鸟粪和雀们争抢啄食的动静不能忍受。尤其是午睡的时候，雀群在窗上窸窸窣窣，像老鼠的啃嚼声，叫人心烦。妻拿来扫帚，要推窗清扫。孙女看见不愿意了，飞快跑过来，护住窗口。小皇上谁惹得起？妻只能悻悻作罢。

我有午睡的习惯，睡不深，有动静就醒。雀们给我带来不少麻烦。有时刚迷糊着，梦游般就听着一帮老鼠在啃床腿，醒来一看，正是雀群在窗上啄米。心烦，起身拍拍窗，雀群一哄而散。然而，凡事都有个习惯。顺下劲来，麻雀的动静好像不再那么钻耳朵，睡下朦胧时，潜意识里知道雀群在忙活，竟有点催眠曲的意思，遂缩缩头，睡得更沉了。蒙雀们不弃，时间一长，似成了一种依赖，没有唧喳声，好像少了点什么，反而睡不踏实了。更不用说清晨，当人在鸟的啁啾中醒来，曙光初照，翠绿盈窗，那般神清气爽是无法言状的。

由此，我忽然想到《华严经》的“境由心造”。我想，世间之境，本无所谓美丑，美有所丑，丑有所美；万事万物，好，得看如何赏，孬，得分怎样看；此时好，彼时未必好。如窗前之榆，人恶之，我喜之；“古董”旧楼，彼时厌弃，此时相融；与鸟相伴，初欢喜，再烦恼，继而由烦恼转欢喜；大而推及人生，在巅峰时刻，未必快哉；居低谷之时，并不沮丧——何耶？心境使然。

春来心境好，妻约我随众去玉兰街赏花。玉兰花美轮美奂，蔚为壮观，人皆慨叹。我也觉得美，但只有美。此，可以养眼，而我的小榆树则可以养心，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