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专刊—大舅舅

山柏

<p class="ql-block">一 坎坷人生 </p><p class="ql-block"> 2009年农历七月初三的夜半三更,突然响起的电话铃惊醒了睡眼朦胧的我。以为单位有事我急忙跳下床接起了电话,只听见对方有轻微的哭泣声,心灵感应这个电话不是好消息?</p><p class="ql-block"> 电话是表弟王保文打来的,他带有哭腔告诉我:</p><p class="ql-block"> “三哥啊,你舅舅半夜里走了!”</p><p class="ql-block"> 从话音里一听就知这个“走”字就是去世了的意思,只是儿女们不愿意在父母后面用“死”这个不吉利的字眼。</p><p class="ql-block"> 噩耗传来,让我混沌的大脑清醒了许多,但转念一想大舅的去世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他已91岁高龄,到了这把年纪谁也会一时保不住一时,何况他坎坷一生,历尽风雨,能活到今天也算功德圆满了。</p><p class="ql-block"> 总体来说:舅舅算一个比较有福气的人,他生于1919年农历七月十八日,少年时期算富家公子,锦衣玉食、全家娇惯,八岁开始读书,花钱如流水,据他自己讲述:在杜家村镇上高小的时候,每天要花掉五块银元,相当于当时一个壮年长工半年的工钱。</p> <p class="ql-block">  舅舅十八岁到太原求学,正赶上共产党所领导的牺盟会在省城组建,他作为进步青年也积极投身于抗日斗争的洪流之中。</p><p class="ql-block"> 1938年舅舅在八路军组织的交城培训班学习,在学习期间参加了一次对日阻击战,他勇敢地冲到前面缴获了一挺重机枪,受到组织隆重表彰。1939年他被任命为阳曲县抗日政府公安局长。他信心满怀,壮志凌云, 正准备赴阳曲任职,不料家中来人告知:他的生母也就是我的姥姥聂小女患重病危在旦夕,他只能请假回乡探望,一回到家刚过两天,姥姥就与世长辞了。</p><p class="ql-block"> 舅舅办完了他母亲的丧事,一时还走不开,就让管家先去给他报到,谁想到姥爷已和管家做了另外的安排。管家回来后告诉舅舅:“日本人已占领了阳曲县,抗日政府已被打散了,连一个人影也找不到!少爷还是先在家里待着,等有了消息再去也不迟!”</p><p class="ql-block"> 事实上是姥爷不想让儿子去参加共产党抗日政府的工作,怕他在外有个闪失,所以让管家谎报军情。再加上姥爷家肥得流油,舅舅又从小被全家娇惯,生性软弱,他本人也担心受不了共产党铁的革命纪律,也不愿过革命组织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就这样糊里糊涂脱离革命队伍,这也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p><p class="ql-block"> 在抗日战争的紧要时期,像父亲一样的热血青年都投入了对日战场,舅舅却让姥爷紧紧管束在家里,仍然过着公子少爷的平庸生活。</p><p class="ql-block"> 经过了八年抗战,日本鬼子被赶走了,舅舅的家乡也变成了解放区。紧接着土改和三查运动轰轰烈烈开展起来,贫下中农都分到了土地,过上了好日子,可像姥爷、舅舅这样的地主和公子哥们却遭了殃。他们随时都有被批斗或镇压的危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整天在屋内团团转。</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姥爷家的管家得到消息:村贫协会已经研究决定:第二天就要召开斗争地主大会,挨斗的肯定是我的姥爷和俩个舅舅,八十岁的姥爷是个聪明人,他把俩个儿子叫到面前含着泪说:</p><p class="ql-block"> “明天召开斗争会,我看凶多吉少,你们俩个是咱王家的仅有血脉,不能就此都被断送了!我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家里的事由我一个人顶着,今晚你们连夜逃命吧!”</p><p class="ql-block"> 这样我的大舅王茂修,二舅王茂庆,半夜启程就开始走上了逃亡之路。一路上餐风饮露,历尽艰辛,他们不敢在路过的村子里安歇,只能睡在野外的丛林中。路漫漫、夜漫漫,走了三天三夜,他们才逃到了忻州地界。</p><p class="ql-block"> 忻州仍然被阎锡山部队占领着,他们被巡逻兵抓了起来,送进了军营,人家说他们是共产党的探子,把他们捆绑在老虎凳上严刑拷打,他们才只能如实讲: “俺们是静乐县庄车坪相老财的儿子,共产党闹土改,我们只能逃亡出来,请老总放我们一条生路!”</p><p class="ql-block"> 军官说:“共产党分了你们的土地,你们应当回去报仇才对,我们部队正组建还乡团,专门召集像你们这样的人参加,现在你们就可以换上咱晋绥军的服装,参加培训,然后再打回老家去,从穷小子手中夺回你们的财产,救出你们的亲</p><p class="ql-block"> 人!”</p><p class="ql-block">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俩位舅舅都当上了国军,参加了还乡团培训,他们的命运也随之改变。</p><p class="ql-block"> 就在俩个舅舅逃离后的第二天晚上,姥爷在批斗中被用棒打、用火烧,好在我的母亲正在住娘家,她跑到批斗现场,把奄奄一息的姥爷背回家。村里人都知道我的母亲是宁武县二区区委书记周恭的家属,所以也没有为难她。虽然把姥爷背回来了,可因伤势过重,没过几天就去世了,由此看来姥爷确实是一个有脑筋的乡绅,要是俩个舅舅不逃跑,他们的命也不会保全!</p><p class="ql-block"> 土改运动后舅舅家里的房屋全分给了贫雇农,只给家人留下两间长工住过的破房,姥爷和姥姥都死了,俩个舅舅也都逃跑了,家里的所有财产被洗劫一空,所有土地都分给穷人,所有森林被收归国有,从此人去楼空,一派凄凉。</p><p class="ql-block"> 再说庄车坪的贫雇农实行土改以后,都有了吃穿都各自过自己的光景,有的翻了身的贫雇农也想买牛置地发展自己,村农会主任李某想买几头大牲口,就独自来到忻州,没想到被还乡团抓了起来,当国军知道了他是村农会主任,非要枪毙不可,并决定第二天执行。这件事被俩个舅舅知道后,他们半夜里请看守兵喝酒,三下五除二就把看守灌醉了,然后舅舅冒着生命危险领着李某逃出了虎口。这位看守兵酒醒后发现李某逃跑,也拔腿逃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太原战事吃紧,舅舅所在的部队也调入防共前线,军心涣散,溃不成军,没过三个月,国民党晋绥军在徐向前领导的解放军兵临城下的强势压力下,太原守备司令赵承授被动地宣布起义,我的俩个舅舅脱下了国军制服,变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p><p class="ql-block"> 后来年仅二十岁的二舅在解放云南战役中失踪,多次寻找也无踪影。大舅建国后复员回村,村里人要追究他在土改中逃亡的罪责,村农会主任李某为他说话了:</p><p class="ql-block"> “要是没有王茂修,我早就成了还乡团刀下之鬼,以后谁也不能欺侮他!”</p><p class="ql-block"> 舅舅能在极度危难的时刻,舍身救助一个迫害他父亲至死的仇人,这是一般人所做不到的,这说明了:他是一个以德报怨的君子!古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样做的人一定会善有善报。</p><p class="ql-block"> 事实果真如此,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由于老党员李某的保护,舅舅没有受过太大冲击,他一直担任小学教师,1973年提前退休,2009年病故,享年91岁。</p><p class="ql-block"> 舅舅生在战乱中,虽历尽刀光剑影,坎坷不平,却能够明哲保身,平安度日,这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份!他是一个一事无成的软弱君子,也是一个成功的人!他的去世也选择了儿子最辉煌的年月,这让他永远地含笑九泉,闭目养神了!</p><p class="ql-block"> 舅舅的一生,跌宕起伏,命运多舛,福来罪去,一波三折,历尽危难,又逢生机。他是那个时代最普通人的代表,在他身上体现了人性、人德、人格的魅力。今天他走完了坎坷的人生之路,躺进了冰冷的棺椁中,才得到了永远的休息。</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二 丧事</p><p class="ql-block"> 我接到了表弟王保文为父亲报丧的电话,我们兄弟姐妹商量后决定,在舅舅葬礼的前一天前去奔丧。</p><p class="ql-block"> 四弟从太原开回一辆面包车,除我们六人外、车上还有从西安赶回来的姨姐杜淑貞。</p><p class="ql-block"> 姨姐和舅舅只差十八岁,所以她更了解舅舅,对娘舅也更有感情,一路上她给我们讲了许许多多有关舅舅的故事,这才让我更加了解了他老人家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姨姐说:“舅舅是一个天生的善人,小时候看见别人杀猪杀羊他也会嚎啕大哭,他虽然是富家子弟,可一点也不霸道,所有的朋友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他从小同情弱小,助人为乐,一上小学就总是从家里偷拿好东西给穷同学吃,他从家里拿的零花钱也大多数是接济了穷人,他在危难中舍身解救农会主任,也不是为了留什么后路,而是发自内心想帮助别人”</p><p class="ql-block"> 表姐的这些话我们深信不疑,因为我们在几十年的接触中也有同感!</p><p class="ql-block"> 来到庄车坪已是下午时分,见到了不少多年未谋面的亲朋,虽然言语不多、但也情意浓浓。</p><p class="ql-block"> 夜晚,我们兄弟五人和一个骨软筋酥的煤老板住在一个房间,只见这人在角落里鬼鬼祟祟吸食着大烟土,发出的气味特别难闻。夜半三更,这个煤老板一直咳喘,搅得我们一夜未眠。 </p><p class="ql-block"> 由此我想到:古代的晋商在历史上曾经很有名气,在19世纪乃至以前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中国最富有的省份竟然是山西!直到20世纪初,山西成为中国堂而皇之的金融贸易中心。北京、上海、广州、武汉等城市里那些比较像样的金融机构,最高总部大抵都在山西平遥县和太谷县几条寻常的街道间,这些大城市只不过是腰缠万贯的山西商人小试身手的码头而已。</p> <p class="ql-block">1962年全家照</p> <p class="ql-block">  而今天的煤老板却没有扛起晋商的大旗,甚至有损于晋商形象。有人就曾如此痛斥:</p><p class="ql-block"> “你们煤老板是一群‘野蛮人’,你们不配拥有这么多财富。” </p><p class="ql-block"> 这虽然有损于我们山西人的形象,但看了这个煤老板的表现、我也切实觉得这些话有一定道理!</p><p class="ql-block"> 舅舅的丧事在老家庄车坪村举行,前来奔丧者大约三百多人,各种车辆摆满了邻街小巷,整个村子的每一户人家、都成了保文安排的临时接待所,前来奔丧行礼者熙熙攘攘,人来人往。</p><p class="ql-block"> 舅舅的灵棚就搭在外面的一块空地上,灵柩周围摆满了花圈和纸扎。这些祭品足有四五汽车,花团锦簇,琳琅满目,紙人紙马,婀娜多姿,光彩耀眼。</p><p class="ql-block"> 这是保文最鸿达的时节,前来吊丧的有县人大主任,副县长,县各部委局的部分领导,还有杜家村镇的全体人员,坐首席的还不是这些领导,而是前来吊孝的煤老板巩彦荣、张三货等人,这些大款所上的礼金都在一万元以上,这让许多近亲本家在这些贵宾面前也显得黯然失色、相形见绌。</p><p class="ql-block"> 从忻州和静乐县城请来的两班鼓手也搭起了架式,对台锣鼓即将演出。堆砌的旺火有一人多高,火焰冲天,气势磅礴。人们庄严肃穆,站立两边,等待着悼唁大会开场。</p><p class="ql-block"> 然天公不作美,顿时间黑云密布,雷霆万钧,紧接着大雨倾盆,水流如注。一时间洪水从山间滚流下来,整个山村沉浸在泥浆之中。一排又一排花圈和纸扎变成了堆堆烂纸,一个又一个紙人紙马,横七竖八倒在灵旁。</p><p class="ql-block"> 行礼和看热闹的人们都躲进屋内,只有孝子孝女们依然跪倒在灵旁。这场大雨打乱了丧事的整个安排,人们垂头丧气、更显凄凉。过了两个小时,雨才停了下来,人们又返回泥泞的广场,哀乐响起,众人跪拜,白色的孝衣染上泥浆。</p><p class="ql-block"> 厨房内堆满了从太原购回的高档食物,厨师们手忙脚乱忙碌着,一盘盘大菜端上来了,有鮑魚、鱼翅,有海参、燕窝,鸡鸭鱼虾、样样俱全,在农村做事月,这可能算最丰盛得了,可因为一场大雨把人们浇得手脚冰凉。吃过饭许多客人就要离开了,我们也驱车回到太原,只留下二哥作为代表为舅舅送葬。</p><p class="ql-block"> 听他讲:我们走后有不少人开始上吐下泻,很可能是这些山珍海味,第一顿沒吃完,等到第二顿,因天气变化而腐烂变质。</p><p class="ql-block"> 在老家有一种说法:“要想富、雨洒墓。要想穷、灌枯墓。”这就是说,在挖好墓穴以后,下葬前为枯墓,最好雨水不要流入墓穴里,如果雨水流进空穴内就叫做“灌枯墓”了。而下葬后再下雨就叫做“雨洒墓”,这就变成了好兆头。</p><p class="ql-block"> 这当然是一种迷信说法,现在人们也不太讲究,可奇怪的是:自从舅舅去世后保文的事业就不太顺利了,麻烦事一件接一件,后来还惹了一场官司,冤枉钱花了大几十万,官司至今也搁置着。</p> <p class="ql-block">作者 周三白</p> <p class="ql-block">山柏工作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