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人的记忆有时会很顽固地定向思维。某一件事情、抑或某一个物品、抑或某一个场景、抑或某一句话与某一个人有所关联,那么,被埋沉在沙堆深处的一些旧事会瞬间喷涌而出。</p><p class="ql-block">白粿与我家小叔子之间的关联就像一道深深的烙印似的烙在我的心头上。小叔去世六年了,每年一到春节,我就会想起小叔给我家送白粿的事。</p><p class="ql-block">我家老周有仨兄弟,我的婆婆在生小叔时产后大出血,当公爹从旧城过溪山学习班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时,婆婆已经在一堆血泊中闭上了眼。她丢下五岁的长子、三岁的次子和刚剪断了脐带的三子。</p><p class="ql-block">公爹把出生七天的三子送给玉源村的一个姓郑的人家,取名“郑无边”。双方事先说好彼此不相往来,直到小叔成家后养母才默许他回家认亲。</p><p class="ql-block">世上最难以解读的是血亲,血管里汨汨而流的父母精血的元素是任何溶液不可释稀,不可掺假,不可克隆的。</p><p class="ql-block">与小叔郑无边第一次见面时,我惊诧、愕然不已:兄弟俩竟是同出一块“粿模”似的相像。</p><p class="ql-block">小叔的个头、肤色、五官、步态、乃至声音与大哥简直是“复制粘贴版”!</p><p class="ql-block">认亲后,公爹把对小儿的愧疚体现在钱物的贴补上,婆婆(继母)对他也嘘寒问暖,兄妹仨对他更是既爱又怜。</p><p class="ql-block">可是,小叔不管到谁家却是拘谨得很。</p><p class="ql-block">《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孤女投奔外祖母,话不肯多说一句,路不肯多走一步。</p><p class="ql-block">小叔也是这样,处处小心翼翼,对一家大小客客气气。</p><p class="ql-block">有一次,我对他说:“无边,你现在人是回来了,但也要把心带回来啊!在家里,你就随意一点,都是自家人呢!”</p><p class="ql-block">小叔说:“大嫂,我哪能不晓得呢?我只是觉得自己不争气,混不出个名堂来,在你们面前自觉气短。”</p><p class="ql-block">我一时无语,倘若小叔是财大气粗衣锦回家,他还会这样话不肯多说一句,路不肯多走一步吗?还会自觉气短吗?</p><p class="ql-block">多年的时空隔阂,生活条件的差异,感情的缺少磨合,不可避免地造成他与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似若无却是事实存在的屏障和深层处的距离。</p><p class="ql-block">小叔的家境与我们周家兄妹相差甚大。贫穷让小叔感到自卑,但自卑并不意味着自弃,他同样需要尊严。他从来不向我们诉过苦,借过钱,要过东西。侄儿侄女的婚嫁喜筵,他的随礼红包绝不少于其他人,当然,我们都把红包原封不动地退给了他。</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记得那年正月初九,小叔在二叔家。吃午饭时,我吃着婶子用五花肉、大白菜芯和大蒜叶炒的白粿,说了一句:“我最爱吃炒白粿了,百吃不厌。”</p><p class="ql-block">说者无心,闻者有意。小叔在正月十四那天给我送了三十二块白粿,每块约莫半斤重,他说:“大嫂,这是正宗的粿米舂的。”</p><p class="ql-block">农村人向来追求米粿口感的完美。种一种低产量的稻谷,这种稻谷在水碓房碓出来的大米色泽晶亮温润,这种米被叫做粿米。后来,种这种水稻的农户越来越少了。</p><p class="ql-block">粿的正面分别是福、禄、壽、喜,四块粿为一套,边缘是好看的波浪纹,白粿的底部看不到缝痕和压模时留下的掌纹,这白粿做得极致。只因我的一句话,小叔是多么用心地为嫂子做白粿啊!</p><p class="ql-block">我留小叔在家吃午饭,当即下厨炒了一盘白粿。不糊锅、不黏牙、软糯、筋道、米香味特别浓。</p><p class="ql-block">我说:“这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粿。”</p><p class="ql-block">小叔听了,眼神活泛生动了,话也多了起来。</p><p class="ql-block">“喜欢吃,每年都给你做。你把白粿放到塑料桶加水浸泡,往水里搁点盐,几天换一次水,不会发馊。”小叔说着,脸上挂着欢愉。</p><p class="ql-block">人总是喜欢被认可,无论大事小情。我发自内心的赞叹让小叔如此兴奋不已,我觉得小叔的心回归家里并不久远,家人用实际行动关爱他,那层看不见的心理屏障会淡化、会消失。</p><p class="ql-block">自此,小叔每年给我送白粿,一送就是十年,一直到我们家定居福州。</p><p class="ql-block">我多次打电话要小叔来我家住上一阵子,终于如愿以偿。他从老家带了一袋白粿,沉甸甸的,他说:“现在很难买到正宗的粿米,想买,总会买得到。”</p><p class="ql-block">我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但他只小住半个月就回乡下去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最后一次见到小叔是2017年腊月十二,没想到竟成永别。</p><p class="ql-block">腊月初十,我回古田娘家,小姑告诉我:“三哥住院了,要切除胆囊,病情相当严重。”</p><p class="ql-block">我立马赶到县医院住院部,病床上的小叔瘦骨嶙峋,脸色蜡黄,侄女把我拉到病房门外,悄悄告诉我:“住院前,爸爸把家里的事情一一安排好了,连存单和取款密码都告诉我了,他好像预感到什么似的。”侄女眉头一皱,带出哭腔,泪水夺眶而出。</p><p class="ql-block">我安慰了侄女一番回到病房,对小叔说:“你尽管放心,主刀医生是我表妹,她做过无数次胆囊微创手术,都非常成功。”</p><p class="ql-block">我从挎包里掏出一千元钱给他,要他出院后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这次小叔没推辞,说:“大嫂疼我。”</p><p class="ql-block">他把钱递给在床边的侄儿,说:“快谢大伯母,真不懂事,做人,要知道感恩。”</p><p class="ql-block">我说:“自家人,谢什么谢!动了手术,平安回家过年,我想吃你的白粿,街上卖的的白粿,跟你的没法比。”</p><p class="ql-block">小叔“嗯,嗯”地应着,用劲地点着头,眼角噙着泪。</p><p class="ql-block">手术安排在腊月十四早上。下午一点多,小叔被推到普通病房。</p><p class="ql-block">表妹告诉我:“这台手术难度很大,但很成功。”</p><p class="ql-block">晚上八点左右,我再次来到病房,小叔居然还在昏睡中!按理说,病人会在一个小时左右完全苏醒。即使小叔体质弱、心肺功能差,两三个小时内也会苏醒的。</p><p class="ql-block">我问侄女:“一直是这样吗?”</p><p class="ql-block">侄女说:“有时会动一下眼皮,医生要我注意看心电监护仪,监测呼吸、脉搏、血压和血氧饱和度。”</p><p class="ql-block">我摸摸小叔的脸颊,摇摇他的肩膀,凑在他耳朵边大声呼唤:“我是大嫂,来看你了,不许睡了,快醒醒!”</p><p class="ql-block">小叔的眼皮似乎动了一下。</p><p class="ql-block">我交待侄女:“如果有什么不对劲,要告诉医生。”</p><p class="ql-block">深夜一点多,我被电话铃声吵醒,侄女哭着:“爸爸进ICU病房了,一下子心跳、呼吸、脉博全没了。”</p><p class="ql-block">我顿时睡意全无,忐忑不安的心像吊在深井半空的木桶,有种悬浮感。凌晨四点多我打了个盹,仿佛间听到小叔弱弱的声音:“大嫂,我走了……”</p><p class="ql-block">我等不到天亮冲到ICU病房门口,小姑说:“三哥不行了,我让医生替他安排一辆救护车,手上挂着水,只有这样才能进村。”</p><p class="ql-block">我嚎啕大哭!</p><p class="ql-block">小姑说:“让他安静地走吧,这辈子他就像一株小草一样,无声无息地活着。”</p><p class="ql-block">我哭出声来:“我干嘛早不回晩不回,偏偏在这当口回来,我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走了!”</p><p class="ql-block">小姑也泪水滂沱。</p><p class="ql-block">泪眼朦胧中救护车在我面前消失,恍然间,我觉得小叔单薄的身影就像街边的一张纸片,被风吹到哪儿,就是哪儿。</p><p class="ql-block">我心疼得厉害,嘴里轻唤着他的名字。小叔本来就心细如发,也许,此时他游移的灵魂还在一步三回头地眷恋着亲人。</p><p class="ql-block">小叔啊,你力怯、谦卑、宽忍、寂寂无闻了一辈子!这一路行去,你要走得云淡风轻,走得无牵无挂,走得风平浪静,让你在生命终结的时候安享尊贵。</p><p class="ql-block">小叔过世后,血脉亲情再也无法接通。兄妹仨每人各出四千元钱在一处陵园为他买了一个“塔位”安放他的骨灰盒,以补偿我们平时对他的关爱不够饱满。</p><p class="ql-block">我们都以为小叔生前没有积蓄,却不料他的几张存单里存下了二十万钱。</p><p class="ql-block">侄女告诉我说:“这些钱是爸爸从牙缝里抠出来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花钱看病。”</p><p class="ql-block">侄儿用这笔钱在县城买了一套四十五平方米的单元房,交了首付。我想,九泉之下的小叔若有知一定会笑出声来。</p><p class="ql-block">小叔走后,我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白粿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