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株还魂草

子非

2000年，七月，乌拉盖，可汗营地。这天，一辆大巴车驶了进来，停在营地最中间的一座蒙古包形状的建筑面前。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仿佛雏燕离巢，有说有笑地迈下车门。人群中，有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一笑绽开两个酒窝。她穿着一袭天蓝色连衣裙，衬的胳膊和大腿更加白皙了。她叫温苏，正在中国人民大学读大二。“苏儿，这回到了乌拉盖，你可以寻宝了。”温苏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背着很大的旅行包的瓜子脸女生，她叫席小慧。“是还魂草。”温苏纠正了一下。席小慧冲温苏挤挤眼睛，拿腔拿调地跟旁边的同学说：“咱们温大小姐刚出生时身体很弱，她父亲的朋友从乌拉盖草原带来了一种神奇的草，这种草呢，叫还魂草，她母亲把还魂草熬成药汁，洗澡时涂抹在她身上，慢慢的，咱们的温大小姐就百毒不侵了……”温苏打断她的话，假装生气地说：“再瞎说让狼把你叼走喽。”席小慧“咯咯”笑着，说：“天黑还有篝火晚会，坐了半天车，我去休息会儿了。”温苏说：“你们休息吧，我走走，这里的空气真好。”席小慧叮嘱她说：“别走太远了，这里可不是北京，到处都有出租车。”温苏“嗯”了一声，往营地的大门走去。迎面走来了营地的管理人员乌力吉大叔，乌力吉大叔四十上下年纪，见温苏往外走，关切地说：“姑娘，别看天这么亮，说黑就黑，草原上可没有路啊。”温苏冲他笑了一下，说：“谢谢叔，我就在营地附近走走。”温苏走出营地，侧面吹来凉风，把她的秀发拱到嘴角，有几根发丝似乎不钻进她嘴里不罢休，温苏干脆把它们含进嘴里。温苏顺着马蹄踩出来的土路往前走，走着走着，当她无意间转过头往后看时，惊讶地发现，营地已经看不见了。在草原上行走，往往会遇到这种情况，明明奔着一座山顶去的，可到了山顶，你就会发现，所谓的“山顶”不过是“山腰”，前面还有山顶。有时候，你会觉得你站在一块平地上，等走出七八里，再回头看，先前的平地变成了山坡。温苏一直往上走，翻过一个“山顶”，看天色尚早，又向新出现的山顶走去。“姑娘……”后面有人在喊她，是一个男人的粗嗓音!温苏回头看时，一个中年男人骑着一匹红马，离她不到二十米远了。马背上的人一身牧民打扮，粗眉毛，大眼睛，黝黑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刮的胡子，又纷纷冒出了胡茬，让人看上去很不舒服。“姑娘，天马上就要黑了，你去的方向五十里没有一个蒙古包，晚上你睡草窝里吗？”马背上的人笑着说。温苏往西看了看，虽然天还大亮着，但太阳已落山了。“姑娘，坐到我的马上来，我送你回可汗营地，你们北京人，来我们这里玩，就是我们的客人，欢迎你去我的蒙古包做客……”马背上的人向她伸出了一只有力的大手。温苏瞥了他一眼，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北京人？又怎么知道我是从可汗营地来的?”马背上的人笑了笑，说：“我就住在营地附近，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说话间，大块大块的乌云压了过来，草原上的天气，真是说变就变。马背上的人见温苏犹豫不决，又催促她说：“姑娘，下不了雨，天也马上就黑了，快上马吧。”温苏决定不理会这个陌生人，自己走回去。马背上的人看着一意孤行的温苏，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拍马走了。温苏听见“踢踏踢踏”声渐渐远去，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长气，但走了一会儿，一个严峻的事实又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阴云密布，天上没有星光，地上也没有灯光，她迷失方向了！风力变猛，给她裸露的胳膊上带来阵阵寒意，她的心也瞬间凉透：完了，回不去了！她抱怨席小慧，发现自己没回去，就不会喊个人开着吉普车来找找自己吗?就在她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往前走时，后面隐隐传来“踢踏踢踏”声，她的心猛地一揪：该不会是那个男人又回来了吧。她下意识地拉开手袋摸了摸，竟意外摸到一支钢笔。对了！钢笔！他敢乱来，我就用笔尖扎他！马蹄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连马喷响鼻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在黑暗中走了这么长时间，温苏的视力也变得敏锐起来，循着马蹄声，她看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正快速向她靠近。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姑娘，别害怕，我给你送手电筒来了。”温苏没吭声，手心紧紧攥着拧开笔帽的钢笔，接着往前走。“啪”，一样东西落在她旁边，马背上的人又说话了：“姑娘，手电筒给你了。”温苏依然没有吭声，她浑身都在颤抖，两条腿尤其抖得厉害。突然，马喷了一个响鼻，温苏发出一声尖叫，开始没命地奔跑起来。“姑娘！姑娘！”马背上的人喊着，可温苏的腿像不受控制一般，停不下来了。终于，温苏在黑暗中不知被什么植物绊倒了，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喉咙火辣辣的疼。温苏挣扎着起身，不料，刚往前一冲，就结结实实撞在了一样东西上，撞得她眼前冒出了金星。等她清醒过来，才发现她扑进了一个人的怀里！在她面前，是个很高大的人，高大的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温苏从那个人怀里挣开，正想夺路而逃，那个人说话了：“姑娘，你过来看没看见一头花牛？”啊，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温苏不由停下了脚步。温苏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她想：黑灯瞎火的，谁能看见她的花牛，倒不如……倒不如……温苏打好了主意，回答说：“阿姨，我过来没看见花牛，要不咱们往前走看看，我可以帮你找一找。”中年女人奇怪地问：“往前走几十里没有人家，姑娘你一个人大晚上走这么远路干啥？”温苏吃了一惊：“可汗营地不是就在前面不远吗？”“姑娘，你走错方向了，”中年女人说：“可汗营地在西面，你在往北走呢。”啊？温苏怔住了，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她哽咽着说：“阿姨，我害怕，我想回可汗营地。”中年女人说：“姑娘，跟着阿姨走，我找牛，正好也送你，咱娘儿俩就顺着去可汗营地的方向找，姑娘，你可要帮阿姨好好瞅着点儿啊。”“哎！”温苏擦擦眼泪，用发自内心的喜悦答应了一声。那个骑马的男人撵了上来，这回他没有跟温苏搭话，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们后面，温苏全然没有了先前的紧张，她想：现在“敌我力量”是二比一，谅他也不敢做出什么逾规的事儿。走了一阵子，天空的阴云逐渐散去，肉眼可见的范围越来越大。突然，温苏隐隐约约看见前方二十多米外站着一个人，温苏一惊，转念又想，也许是一棵树吧，最好是一棵树。距离七八步远时，那棵“树”说话了：“可汗营地有一个姑娘走丢了，你们过来看见了吗？”温苏大声喊叫：“是我！是我！”走近借着微弱的光线一看，分明是一个十六七岁的蒙古少年！温苏别提多高兴了，一瞬间，这个陌生的少年仿佛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温苏偷偷瞟了一眼马背上的人，心想：现在“敌我力量”是三比一了。这个奇怪的小队伍在夜色笼罩的乌拉盖草原上走着，天上出现了点点星光，周围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却又让人闻起来特别舒服的味道。也许是年龄相仿的缘故吧，温苏和少年的话特别多，先是问来了他的名字叫拉布杰，然后又问他草原上的奇闻趣事，终于，温苏问他：“拉布杰，你听说过还魂草吗？”拉布杰愣了一下，摇摇头：“没听说过，世界上还有这种草吗？听着像是神话故事里的。”温苏有点儿失望，沉默了一会儿，温苏又想问他什么，中年女人说话了：“我知道。”温苏欣喜若狂，终于打听到还魂草了！可接下来中年女人的一句话又往她头上浇了一盆凉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还魂草，”中年女人说：“如果说有，只能说还魂草就是愿望，一个美丽的愿望。”温苏不甘心，把她小时候被还魂草拯救的经历简单跟中年女人说了一遍。中年女人笑着说，“所谓的还魂草，只不过是草原上最平常的草，但有什么能比草原上最平常的草更顽强呢？马踏，车碾，干旱，水淹，千百年来，它都一次次挺了过来，报以这个世界的，依然是生命的绿色。”温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觉得这个中年女人挺有文化，问：“阿姨，您不会只是放牛吧。”中年女人笑着回答：“我除了放牛，还是牧区十几个孩子的老师。”阴云终于全部散去，一轮明月露出了女神般的姿容，静静挂在深蓝色的夜空，皎洁的月光下，可汗营地仿佛变魔术一样出现在眼前，终于到了！温苏仿佛又获得了一次生命，她看见站在营地门口焦灼不安的乌力吉大叔和席小慧。“我回来了！”温苏向席小慧张开双臂，两个女孩紧紧抱在一起，乌力吉大叔想说几句责备的话，又咽了回去，脸上堆满了慈爱的笑容。那个马背上的人哈哈大笑，说：“乌力吉，这个女孩子刚才受了点惊吓，你跟她说，以后晚上千万不要一个人出去了。”乌力吉好像跟他很熟，笑着说：“让你受累了，明天你过来，咱哥儿俩好好聚一聚。”马背上的人说：“一言为定，不早了，我们得回家了。”让温苏惊讶的一幕出现了：中年女人和少年竟然都骑上了马背。他们冲着乌力吉和温苏扬了扬手，扭转马头，随着一声“驾”，“踢踏踢踏”声又响了起来，马蹄声越来越远，不一会儿就听不见了。温苏回过神来，问乌力吉大叔：“叔，他们是……一家人？”乌力吉笑着回答：“他们当然是一家人了，你不是跟他们一起来的吗？”温苏瞬间明白了这一家人的良苦用心，热泪夺眶而出。乌力吉大叔见状，奇怪地问：“怎么了？”温苏没有回答乌力吉大叔，却转头问席小慧：“小慧，你知道我刚才找到什么了吗？”席小慧茫然地摇摇头，问：“你找到什么了？”温苏深情地望着他们一家三口离去的方向，回答：“我找到了三株还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