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随记/隔空对唱

零度

曾经满网络了解已故诗人徐立志的生平，好奇风华正茂的年纪何以戛然而止，何以书写出如此绝望而震撼人心的诗篇。他简陋逼仄的出租屋里遗物简而少，桌上只有一本惠特曼的《草叶集》，于是《草叶集》被列入书单，确信它影响和指导了徐立志写出泣血的诗，而拖延症致使我最近才翻开它。

但老惠的诗歌风格完全在预料之外，积极乐观，欢欣浪漫，用现在的话，充满正能量，跟徐的诗风反差极大。不但如此，跟现时代诗歌相比，样式和味道也很不同。于是我不得不了解惠特曼诗歌创作的时代背景——他所生活的年代——人是时代中人，诗歌必须放在时代中阅读，这也是我读诗常常忽略的准备。

原来，在惠特曼之前，欧美诗歌还在传统格律诗的窠臼里逡巡，惠特曼诗体具有颠覆性变革，它出现的意义和贡献，在于打破了欧洲格律诗的传统，使诗歌自由奔放，舒卷自如，不再受韵律束缚，拉开了世界现代诗革新的篇章，在美国诗歌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即是说，他的诗在诗歌发展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读了许多当代诗歌之后回头再回头读那个时代的诗，觉得不怎么好是自然的。具有时代特色，所有堪称艺术品的东西均如此。我似乎有很强的小农意识，对于花钱买来的书再不喜欢也会硬着头皮读完，否则觉得亏。

我想说的，是另一个有趣的发现：老惠有所不知，跟他同时代的另一方水土有一个人，站在他意气风发的诗歌背面，以他独特的语言，正声泪俱下书写着另一首关于被夺家园的大自然悲歌。

谈这个人之前，先提一下惠特曼时代的美国。那时，被欧洲母国控制的美国已获得独立，又刚结束了南北战争，正在发展的道路上高歌猛进大展宏图，老惠充满主旋律的诗歌就是在这样的时代产生的。诗里极尽讴歌各阶层建设者，包括在各岗位上发奋图强的平民百姓，美国全国上下攒足了劲头在搞大跃进，老惠的诗像一曲曲建设进行曲，热烈赞美讴歌大好河山、总统、农民、工人、果园、庄稼、工厂、森林、牛羊、烈士。。。

《草叶集》得名于诗句“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长着草。”在地球上，唯有草叶最普通、最随意、最有生命力、最有冒险精神，他用草叶象征正在蓬勃发展的美国。

美国太平洋西北地区有个最大的城市叫西雅图，建立于1850年代，这个名字是如何得来的呢？得名于一个叫西雅图的印第安酋长。印第安人作为这片广袤土地的原住民，是怎样被来自欧洲大陆的“文明”白人夺取家园，流离失所的呢。这段血泪史基本人人都知道，为了让“草叶诗”跟它发生戏剧性关联，再简单赘述一遍。

在很久以前一群亚洲游牧的猎人，跨过结冰的白令海峡来到美洲大陆，发现广大的草原，丰美的湖泊，茂密的森林，数不清的野兽，于是停下脚步留了下来，他们有湛密的黑发，漆黑的眼晴和红皮肤——就是今天的印第安人。他们几千年来过着与大自然和平相处的日子，只取所需，而不贪心掠取。男人驾著独木舟，穿梭河流上捕鱼，到山上去打猎，多余的肉用盐醃渍或用火烟燻吊起来做成肉干，以备过冬的食物，并去林中砍树削成木材盖房子和独木舟，女人忙著用草编织美丽的篮子。就这样红人散布在各个角落，建立了五百个部落。

索瓜米希族就是这众多部落之一。

在1792年，索瓜米希族的西雅图酋长六岁那一年（如果西雅图酋长现在还活著大概212岁），白人温哥华船长（英国航海家）驾着“发现号”第一次与红人接触，到白人再度回来时，西雅图酋长已是长大成为六个部落的领袖。此后白人开始开垦土地定居于此，向西雅图酋长他们购买渔产和林材，红人也向白人买铁器，不久白人成立一个殖民地，接受西雅图酋长的建议，为了方便传送邮件及商旅休息成立驿站站，为了感谢西雅图酋长的帮助，于是将地名取为西雅图。

白人与红人友好相处多年后（五、六十年）随着白人的扩张、开垦，红人与白人冲突增加。白人们屠杀野牛，野牛群不见了，红人猎不到猎物；砍伐森林，致使森林消失、丛林消失，看不到动物，看得见的只有电线杆和铁路；白人随意占领土地，驱赶原住民，占地为王，任意践踏红人家园和祖先的坟墓，破坏大自然。种种的冲突使得红人又饥饿又愤怒，终于发生战争，白人在1854年提出以15万美元向各部落购买土地，并将部落迁入保留区的计划。红人少，白人多，红人如受伤卧倒在地的母鹿，无奈地听着猎人渐渐接近的足音。印地安人试过一切办法，他们奋战过，他们躲避过，最后只剩下两条路：不是去死，就是搬到保留区去。

与当时的酋长西雅图在谈判桌上，白人长官催促红人回答签署土地买卖契约，就在此时西雅图酋长缓缓站起来，用手指天，发表了一段震撼心灵的演说。（这个没有接受所谓“文明”熏染的，被殖民者称为“落后野蛮人”的酋长发出的心声，比惠特曼的草叶诗更打动人心，但强势的美国文化没有让它广泛流传。）

西雅图酋长说：“好吧，我们会离开。但是......”

他又说：“要我离开，我对华盛顿的大首领只有一个要求。”

请想一想，假如是我们，会要求什么呢。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可能会为了遥远的路途，而多要几匹马或是毯子和食物。西雅图酋长要的不是这些，他的要求与众不同，他说：“我们真正想要的，我们唯 一要求的，就是白人能像我们一样的对待这块土地上的动物，待它们如同亲兄弟一般，把它们当作一家人。”西雅图酋长为什么会提出这种要求呢。他看出白人有很深的排外感；对生命的疏离和冷漠；他看到发生在文明人生活中的战争，对大自然的破坏、人类内部因贪婪而互相攻击，以及这些问题永无止尽的恶性循环，而他，想帮助，警醒这些“要求进步和发展”的白人。

对西雅图酋长和他的族人而言，生命本身是神圣且需相互尊重的。鸟啼婉转枝头，不啻于诗歌合唱，森林就是大殿堂，微风就像活跃的祈祷者。人类和自然万物彼此息息相关，人类如何对待环境和其中的生命，最后都将变成人类自己的命运。一个印第安部落酋长，有这样的胸襟和格局，怎不让人肃然起敬。

那么，用草叶比喻这些最随意、最有生命力、最有冒险精神，最善良纯朴的印第安人，是不是更贴贴呢。

当然，强取豪夺的美利坚是不会把西雅图酋长的宣言当回事的。

但西雅图酋长诗一般令人动容的宣言被保存下来。

巧合的是，惠特曼（1819～1892）跟西雅图酋长（1786～1866）同处一个时代，二人可能互不相识，所代表的立场和语境也大相径庭。

下面是个有趣的对话，分别截取西雅图酋长的演讲辞和惠特曼的诗句，让他们二人来一场隔空对唱。

惠特曼《草叶集》：

献给你，古老的事业。美好的事业是你，

庄重严肃，不屈不挠，甜蜜的理念是你，

经历不同的时代、种族、国度，只有你不消失，

一场为你而战的非凡的战争之后，

这些歌献给你，你行进的脚步永不停歇。

——《献给你，古老的事业》

西雅图酋长的宣言：

这里的每一块土地，对于我的人民来说都是神圣的，

哪怕是一根发亮的松针，一粒海滩的砂砾，一片林中的云雾，

一颗清晨的露珠，还是一只鸣唱的小虫，

所有这一切，在我们人民的记忆力和现实中都是神圣的。

惠特曼《草叶集》：

畅游各州，我们出发，

嗨！歌声催人，畅游世界，

从这里启航，去每一块陆地，去每一片海洋，

遇城遇镇，我们短暂歇脚，

我们穿过加拿大，东北部，密西西比大河谷，还有南方各州，

在每个州，我们交谈相似的话题

——《畅游各州》

西雅图酋长的宣言：

你们会教诲自己的孩子，就如同我们教诲自己的孩子那样吗？

即土地是我们的母亲，土地赐予我们一切，也会赐予我们的子孙。

我们知道，人类属于大地，而大地不仅仅属于人类，

世界上的万物都是相互关联的，

就像血液把我们身体的各个部分连接在一起一样。

我们熟悉树液流经树干，正如血液流经我们的血管一样。

我们是大地的一部分，大地也是我们的一部分。

芬芳的花朵是我们的姐妹，

麋鹿、骏马、雄鹰是我们的兄弟，

山岩、草地、动物和人类全属于一个家庭。

惠特曼《草叶集》：

我听着美国在歌唱，不一样的赞歌耳畔回响，

机械工人们唱得欢快，充满力量，

木匠在歌唱，一边把木板丈量，

瓦匠在歌唱，不管在预备干活，还是在收工歇忙，

船工在唱着自己的歌，水手唱在汽船甲板上

。。。

甜美的歌，唱自母亲，

人人唱着自己的歌

放开歌喉，唱出他们有力、优美的乐章。

——《我听着美国在歌唱》

西雅图酋长的宣言：

灌木丛要长到哪里呢？消失了，老鹰会去那里呢？消失了！

如果最后一个印第安人的自然天性消失了，

如果他对过去的记忆只是一片飘过草地的云所造成的阴影。

这时河岸和森林仍然存在吗？

这时我的子孙仍能保有他们祖先的精神吗？

你和我们一样，是这片大地的一部分。这片大地对我们是珍贵的！

我们确信一点：世界上只有一个上帝。

没有人能够分开，无论是印第安人还是白人。我们终究是兄弟！

惠特曼《草叶集》：

美国人！征服者！人道主义远征！

一路引领！世纪远征！自由！民众！

一套颂歌献给你们。

歌颂大平原，歌颂密西西比，

歌颂俄亥俄，印第安纳，伊利诺伊，艾奥瓦，威斯康星，还有明尼苏达，

带走我的草叶诗，美国，让它们处处受到欢迎，

因为它们是你的孩子

这是女人男人的乐土，

这是男男女女，代代相传的世界，这是物质的火焰。

欢欣的话语，献给民主的大地的话语。

山水相依，物产丰富的大地！

煤炭、钢铁之地！黄金之地！羊毛，大麻之地！苹果、葡萄之地！

有世界牧场、草原！

有香甜的空气、绵延的高原，

有畜群、花园。。。

哦，我挚爱每一个地方，我的家邦。

我不能与你们分离，不愿与任何一个分离。”

——《从鲍玛诺克出发》

西雅图酋长的宣言：

我们热爱大地，就像出生的婴儿热爱母亲心脏的跳动的声音一样。

所以，如果我们放弃这片土地，转让给你们，

你们就要像我们一样地热爱它，照管它。

要在心中常保对大地的记忆，在你心中常存大地原貌，

并将大地的原貌保留下来给你的子孙，像神爱护我们一样的爱护大地。

惠特曼《草叶集》：

“在行进的路上我停歇一时，

这是因为你！这是因为美国！

我依然把现在高举，我依然把各州的未来预测，令人欣喜，壮丽辉煌，

至于过去我宣布，空气为红皮肤的土著人的遗留。

红皮肤的土著人，

丢下了自然的呼吸，丢下了风声雨声，还有森林中的嘶鸣，讲给我们一系列的名称：

奥克尼、库萨、渥太华、莫农格希拉、索克、纳齐兹、查特胡奇、卡坦塔、奥罗诺可、沃巴什、迈阿密。。。

丢下这许多，他们融入各州，

他们走了，给水系和土地赋予这些名称。”

——《从鲍玛诺克出发》

西雅图酋长的宣言：

我们知道，我们的上帝也是你们的上帝。

土地是上帝所创造的，也是上帝所宝贵的。

我们伤害了大地，就是对造物主的亵渎。

你们的目的，对我们而言，只是一个谜。

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把所有的野牛杀光，把所有的野马驯化，

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

如果原始森林中全是人类的足迹，

幽静的山谷中布满横七竖八的电线，

惠特曼《草叶集》：

过去的一切留在过去，

我们走进更新更强的世界，多彩的世界，

我们抓住鲜活有力的世界，

劳动，远征的世界，

拓荒人！哦，拓荒人！

我们伐倒原始林木，

我们堵江填河，我们重排山川，深探矿山，

我们勘遍开阔的地面，我们崛起人未涉足的沃土，

拓荒人！哦，拓荒人！

这一切属于我们，这一切和我们一道，

万事开头，需努力工作 ，

我们引领今天的游行，我们开辟旅程前进的路，

拓荒人！哦，拓荒人！

——《拓荒人！哦，拓荒人！》

西雅图酋长的宣言：

大河小溪中闪闪发光的不仅仅是水，那也是我们祖先的血液。

如果我们放弃这篇土地，转让给你们，你们必须记住：

土地是神圣的，清澈湖水中每一个倒影，

都反映我们人民中的历史事件和生活历程，

那潺潺的流水声，更是我们祖辈的亲切呼唤。

河流也是我们的兄弟，它解除我们的干渴，

载运我们的木舟，哺育着我们和我们的子孙。

因此，你们必须像对待自己的弟兄一样，给予河流以慈爱。

西雅图酋长Chief Seattle唯一一张照片

部分文字和图片来自网络，致谢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