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每到清明前夕,哥哥姐姐总会打来电话,商量回家祭扫的事情,今年也不例外,分散异地的堂兄妹们也在群里呦喝起来。对清明扫墓和踏青郊游这个传统的节日,大家年年都很期待,特别是长辈们一个个接连去世之后,我们已经把它当作一件重大的事情!今年罕见有个双春闰二月,都说闰二月不上坟,我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决定回去。</p><p class="ql-block"> 清明前十日的早晨,大家各自准备了纸钱和贡品,分头从各地出发,驱车赶往老家,从县城出发的这拨队伍最为庞大,一行大概数十人,大家一路说说笑笑,气氛好不轻松。之所以选择前十日这个特殊的日子,是因为三伯父年前刚刚去世,按照家乡的习俗,新坟必须在清明前十日或前七日提前祭扫。通常情况下,我们会选择清明这一天,一来便于家人聚集,二来时令正值仲春和暮春之交,桃杏芳菲,柳丝吐绿,正是踏春郊游礼祭春天的好时节。</p><p class="ql-block"> 今年回去得早,回去的那天,农历尚在闰二月的初五日,不知能否赶上花期?</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车出县城,沿着茹河南岸的山根疾行,很快驶入一条盘旋而上的公路,这条路已经有些年月,父亲走过,我们走过,孩子也走过,转过第一道弯子,大家便不约而同向车窗眺望,只见公路两旁的沟沿和坡洼上,几棵高大的老杏树又像往年一样迎着晨曦纵情怒放,绽放在枝头的一簇簇雪白的杏花,把黑褐嶙峋的桠枝衬托得遒劲而富有意趣,树下轻轻落着一层洁白的花瓣。严冬刚过,荒山土岭,忽然迎面扑来这么一抹灿烂的春色,眼前不觉一亮。</p><p class="ql-block"> 这几棵杏树确实称得上是老树,孩提的时候,它就斜长在路边,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秋天绿树成荫,是这条山路上不可多得的风景,谁曾想我们已经年过半百,它还在原地斜侧着身子静静地伫立,在春风里活得如此明艳而恣肆!</p><p class="ql-block"> 川里的杏花泛白,老家大塬上的杏花刚好开得正酣,总算没有错过今年的花期。</p> <p class="ql-block"> 车子沿着山岭盘旋而上,路边的景色近在眼前,从沟边旁逸斜出的杏树,紧临车窗,粉嘟嘟,红艳艳,绚烂夺目,像阳光下盛开的火团,用尽生命诠释着春天的含义。已经撂荒的这座山岭,因过度开垦显得杂乱无章,有坍塌的窑洞和废弃的院墙,有荒芜的梯田,有长满衰草榆槐的斜坡,这里一个坎,那儿一道梁,到处坑坑洼洼茅封草长,但是只要能立脚的地方,每隔几步就有一棵盛开的杏树。是啊,杏树耐旱耐寒,最适合不过黄土高原疏松瘠薄的土壤了!</p><p class="ql-block"> 岭上烂漫的杏花令人心花怒放目不暇接,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细细地观赏和品味杏树杏花了!临窗而望,这些杏树姿态各异:那些有些年月的老树,或冠大枝散,一枝独秀,或碗口粗细,三五成林,或东倒西歪,朝着向阳的地方斜斜地探出身子;梯田里正值青壮的杏树,树干端正,大小匀称,灿烂的杏花连成一片,树上像飘浮着一层粉色的云彩;夹在榆槐之中怯怯的幼树,娉婷袅娜,像人群中遇见的那个少女。满坡的杏花竞相绽放,争奇斗艳,颜色也不尽相同:刚刚绽放的杏花,白非真白、红不若红,含露团香,像一团团粉色的霞光;早已绽放的杏花,随着粉色与浅红慢慢褪去,渐渐变成了白色,皓若冬雪,让人浮想联翩……这一树树热情绽放的杏花,打破了山岭的荒凉和沉寂,给苍黄的黄土高原平添了一份色彩和神韵。</p> <p class="ql-block"> 转过几个弯道,车子渐渐行至山腰,山岭两侧纵深的沟壑和缓缓的山坡尽收眼底。沟里断崖危耸,看不见路,沟底枯黄的灌草乱树夹杂着盛开的杏树,山谷显得幽深而神秘。山坡上昔日的层层梯田,已看不见绿油油的麦田,几年工夫,冒出了许多杏树和低矮的松柏,漫山遍野,盛开的杏树就像团团缀落山间的云彩,又像大山撑开的一把把粉红的巨伞,朦朦胧胧,如烟似霞,把黄土高原荒凉萧瑟的底色,映衬得生机勃勃,远看就像一幅幅山水画。山上的杂草也开始润色,黄土高坡看起来不再是干枯的土黄色,已经微微朗润,就等一场春雨,给它染上幽幽的绿意。</p><p class="ql-block"> 回望茹河对岸,一座座浑黄的山头连绵起伏,山头上流水冲刷的痕迹像一条条匍匐的苍龙,这绵延不断的群山,沿着川道和黄土塬面逶迤而去,看起来莽莽苍苍,塬畔上隐隐约约顶着一些粉色,我知道,那就是杏树,有杏树的地方,就是黄土人的故乡!山脚下宽阔的茹河川道里,零星点缀着一片片绿色,那是绿油油的麦田,镶嵌在两岸的大山脚下,像是一块块绿色的宝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山回路转,很快就爬上了山巅,车子沿着山巅一条并不宽阔的山梁而行,这座山梁三面环谷,沟壑纵横,梁的前端连接着一条东西走向的长条状塬面。极目远眺,远处的沟谷和丘陵上,隐隐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霭,座座山梁,梯田层层,依山傍沟经山不绝,令人心潮起伏。</p><p class="ql-block"> 河谷川道、千沟万壑,就这样把我们的黄土塬面切割地支离破碎!</p><p class="ql-block"> 穿塬下山,我们继续南行,接着又翻过一道川,爬上一座山,来到另一座黄土塬上,在这座恢弘开阔的塬面上,我们兜兜转转绕过一条纵深的山沟,终于来到“五指塬”“拇指”所在的位置上,故乡就坐落在这座大塬的塬畔上,门前一条窄窄的青沟。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车子在故乡的大塬上疾驶,绿油油的麦田和杏树环绕的村庄屋舍,从眼前哗哗闪过,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刚刚返青的麦苗,毛绒绒绿茵茵,格外养眼,和一行行一垄垄一畦畦银白色的地膜覆盖交相辉映,大塬显得开阔而平坦。时令的确有点早,塬上的杏花大多还在含苞待放,远望望去,淡淡的红晕缀满枝桠,要是往年,别说杏花,油菜也开始零零星星地绽放,一朵朵花骨朵就像落在绿色茎叶上的黄蝴蝶。</p><p class="ql-block"> 其实,故乡所在的这条塬面也呈不规则的长条状分布,东西绵延上百里,夹在南北两条纵深的沟谷之间,最宽处多达一二十里,一条东西走向的村级公路从大塬正中纵穿而去,至窄处道路沿着由南展进的一条沟壑缓缓拐弯,这条沟壑活似伸到塬腰处的一只手臂,妄想把大塬拦腰截断。</p><p class="ql-block"> 虽说这座大塬算不上黄土高原最大的一块塬面,但是黄天厚土,气势恢宏,每次踏上这座塬面,心情总会随着视野豁然开朗,内心也会油然生起踏上故土那种别样的情愫。这里,不止有春天平展展的麦田和浪漫的杏花油菜,还有夏天滚滚的麦浪,齐人高的玉米,在秋天里就像一堵堵绿色的长墙,堵得原野密不透风,冬天来临,红彤彤的太阳总是一曝千里,毫不吝啬地把晕乎乎的黄光铺在沉寂寂的黄土地上,即使隔着车窗也能感受到大地腾腾升起的暖意!在这条乡间公路上,我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三十里车程,即使闭上眼,沿途的每一个村庄、每一条乡间小路,甚至道旁的每一个杏树槐柳,我都能记得清清楚楚!</p><p class="ql-block"> 渐近故乡时,心情莫名激动,是啊,随着年岁渐大,父母相继离世,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如果不是这个清明节,谁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来!每年借着清明看看漫山遍野的杏花,看看父母居住了一生的老宅,再到父母和先祖的坟前烧一点纸钱,几乎成了我一年中最大的期盼和心愿。</p> <p class="ql-block"> 临近村口,我们把车停靠在公路边上,路北的这一片沃土,就是我们的高祖、曾祖、祖父以及父母叔伯长眠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果园。自从父母去世以后,多年来我们已经养成一个习惯,每逢重大祭日,都要下车先在这里驻足凭吊,我总是固执地认为,父母一直就在他们长眠的地方,就在这片阳光满满、他们曾经辛勤耕耘过的黄土地上踯躅徘徊,只要看见我们就会笑意盈盈地走来,然后跟着我们一同回家。站在田间地头,望着不远处一座座长满荒草的坟茔,心里一阵阵落寞惆怅。</p><p class="ql-block"> 拐进村口的水泥小路,左手就是儿时时常戏耍的那条荒沟,沟尖的杂树已经蔚然成林,但光枝秃杆,一派严冬的肃杀景象,只有林中一株株缀满红晕的杏树告诉我们,春天已经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老宅就在距离沟边不到百十来米的地方,走进屋后的大场,乱蓬蓬的枯草没过了脚踝,踩上去窸窣作响,猛抬头,却见场畔一棵棵苍劲的杏树上坐满了簇簇暗红的花蕾,颗颗饱满,像极了红豆,调皮可爱,如此近距离地审视这盎然勃发的生命,忽然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p><p class="ql-block"> 门口的松树依旧挺拔,打开锈迹斑斑的大门,院子里空荡荡静悄悄的,院中间昔日种菜种树的土台上长满了齐人高的蒿草,哥哥一一打开紧锁的屋门,推开一扇扇窗户,屋子里除了陈旧的家什,显得空空荡荡,我们挨屋走过,只觉寒气侵骨,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姐姐在门口默默地放上贡品,洒了一点酒水清茶,在客厅的方桌上也摆上一些,插上三柱长香。不知父母的在天之灵是否能够跟着我们回来,是否还能走进他们曾经生活过的老宅,更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能感知儿女对他们的殷殷思念?哥哥跪在地上开始印纸钱,他双膝跪地,把一张百元大钞平铺在一沓白纸上,一正一反,用手轻轻捋平压实,又在另一沓纸上印上了一枚枚银元,孩子们围在一起把印好的纸钱一张张叠起放进筛子,又在篮子里装上酒水香纸和贡品。</p> <p class="ql-block"> 我像往年一样爬上二楼,倚着栏杆四处张望,父亲生前栽在门庭的两棵油松,已经高过了门庭,苍苍翠翠,环绕围墙的一棵棵杏树,虽然没有绽放,但蠢蠢欲动,每个枝头都是挨挨挤挤的花蕾,胀鼓鼓的,像喝醉了酒,惹得树树绯红。我信步下楼,出门拨开脚下的荒草,从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摸摸粗糙黑褐的树身,抬头打量粘在树枝上一朵又一朵红红的花蕾,心里欣喜而又伤感,我想起了父亲拿着锄头铁锹挖坑栽树的身影,想起了母亲坐在树下欢欢喜喜晾晒杏干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父亲喜欢种树,种树是他一生的嗜好,他在老宅的院子里栽下了一棵梨树、两棵苹果、一棵山楂、一棵李子,还有几朵矮矮的樱桃,在墙外的四周也栽满了各种树木。在楼后的围墙边,他先是栽下八棵梧桐,梧桐死死生生难以成才,他又栽成一行杨树,后来砍掉杨树又栽成几棵花椒,如此反反复复,乐此不疲。在场畔的水壕里,他栽满了一棵棵刺槐杨柳,每到清明,斫枝砍柳,斫下的枝条堆满了场畔。在大门的门庭,他唯独栽下两棵油松,这两棵油松被他打理得笔直挺拔,年年见长,而在宅子的其它三堵墙外以及场畔的犄角旮旯、老菜园子,他全部栽上了杏树,这些杏树和先祖栽下的几棵有着百年树龄的老树汇成一片,年年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麦收时节,红红的杏子、绿绿的核桃压满墙头,秋天到来,落叶满地,父亲用扫把将金黄的树叶扫到树下,风干后用背兜背回,冬天用来煨炕烧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父亲对杏树情有独钟,墙外那棵百年的老杏树,他一直不舍得砍掉,现在依旧好生生地斜长着,矮矮壮壮的主干,缠满了藤蔓,离地一米分成两个树杈,这是我儿时的座椅,孩童时常在树下吃杏乘凉嬉戏,几十年过去了,它低垂发散的老枝上,竟然也打满了花苞,那花苞沾点浅粉,就像一个个绣人的小桃子。这棵杏树和它旁边有着百年树龄的两棵老核桃树相依相偎,这是曾祖留给我们唯一的念想!三棵老树虽然风烛残年,但是年年开枝散叶,树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可是事往人昔,我不免感慨:树在哪儿,我们的根就在哪儿,栽下这棵树的先祖就在哪儿!抚摸着三棵老树,儿时在树下玩乐的情景又一次历历在目。</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走进老菜园子,父亲栽在园子里的一行杏树也打满了花蕾,去年清明的时候,正值杏树花期,一棵棵杏树繁花锦簇,开得如痴如醉,美得让人窒息,风儿吹来,洁白素雅的杏花,扬扬洒洒落满荒草,唯美而又伤感。</p><p class="ql-block"> 徘徊在这片杏林之中,耳畔突然传来阵阵砍树的声音,我知道哥哥又像父亲在世的时候一样,在打理场畔水壕中的柳条,斫柳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或者已经成为一种传承,每到清明时节,不敲敲打打,似乎缺了点什么。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和侄子侄孙在树下的欢声笑语,泪水悄悄溢满了眼眶。</p> <p class="ql-block"> 晌午过后,“楼楼”和“老坑”的后人陆续到齐,因为坟茔分散,大家分成三拨开始祭祖,“楼楼上”我爷爷的后人主祭路北的坟茔和祖坟,大爷爷和“老坑”的后人,分别主祭路南、路西各自亲人的坟冢。我们挑着长长的纸幡,端着香纸贡品,走进埋葬先祖亲人的这片热土,在一座座矮小的坟包前献上贡品,插上香柱,点上酒水,燃起纸钱,叩上长头,在高祖曾祖的坟前,点燃鞭炮,在噼呖啪啦的鞭炮声中,一种悠悠的情怀涌上心头。</p><p class="ql-block"> 返程时再次回望路北那片苍黄的土地,我知道,大田里惠风和畅,阳光正好,如果九泉有知,父母一定会伫立在田梗上,目送着我们的背影渐渐远去。</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