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放羊娃

简约

　　 放羊是我的一个梦，我常常梦见自己赶着羊群行走在雪咀村的槐树沟里，有时候会梦到绿色的草；有时候会梦到绿色的水；有时候梦见槐树沟一片荒芜，没有草也没有水，甚至连羊群也不见了……但我知道，雪咀村的槐树沟一定不是我能梦到的样子，她更像一位长者，敞开胸怀安安静静地等着我的归来…

　　

九岁的我是一个行动和语言一样迟缓的女孩子，那时候我家只有四只羊，我至今仍记得它们的名字：绵大脸、黑眼睛、三女子和地虎。我上小学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作业，每天吃完晚饭就是往柳条筐里放上两本《少年文艺》或者《故事大王》，取上我的小羊鞭和小镰刀，然后打开羊圈门，拎上柳条筐，在“黑眼睛”的带领下去沟里放羊。

我会先割一些白草（这是一种很嫩很绿当地人叫倒生的草），一部分铺在地上，一部分放进筐里，然后把羊赶到草木茂盛的地方吃草，我就在草铺上坐下来读书了……

我的太婆坐在崖畔上看我，她因为年纪大脚小行走很不方便，又很担心把我摔着，于是每到我看书入迷的时候就会喊：“丽娃子，羊跑了！”我会放下书去把羊向别处赶一赶。太婆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看着不让我和改银玩。

改银是村里的一个男孩子，他应该比我大几岁，他的羊也比我的多很多，“啪——”“啪——”有时候看见改银和他羊群走在村路上，改银神气地甩着鞭子，羊群发出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像一支意气风发的队伍，而改银，像一位勇敢的王者。

改银放羊的地方离我不远，是我对面的前洼，我在沟底放羊的时候他会站在对面高高的崖畔上对我大声喊：“简，我叫你一声你敢上来吗？”我假装没听见，盯着我的羊不言不语，他又开始喊第二遍“简，我叫你一声你敢上来吗？”我的太婆在远处让我别理他，然后对着改银喊：改银，看好你家的羊——”

改银的羊群忽然如神兵天将一般从前洼俯冲而下，浩浩荡荡地从我身旁经过，改银扔上一颗土坷垃，他家的头羊就带领羊群急急忙忙朝胡畔队的沟里拐过去，像远山的云朵一样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只有改银的声音从远处隐约传来：“号————溜溜溜溜溜溜，号———溜溜溜溜溜溜溜———”伴着改银的鞭声。

　　其实我也很想把自己的羊和改银的羊放在一起，我很想问问他为啥他家的羊跑得那么快、为啥他的鞭子那么响，为啥他丢土坷垃丢得那么准？我还想问问五年级的数学课会不会有方程和混合运算，我实在不想数学课那么难……

可是太婆不让我和改银玩，无论如何都不让我和改银说话。

　　 不过还是有那么一天，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见改银，改银没有去上学，他自己坐在田埂上吹叶子玩，他的羊群在啃麦田……

“改银，你不能让羊群啃麦田——”我一时竟忘了不能跟改银说话的事。

“简，小麦的叶子吹起来很好听，麦青还能当中药喝哩。”他用两根手指夹住一片叶子放在唇边，吹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然后又换了一片青麦叶子，然后又换了车前草叶子和冰草叶子，真的吹出了不同的声音。我顺手摘了一片小麦叶子，学着他的样子吹:“呜—呜呜”——改银却小声说：“赶快回家，你太婆来接你啦！”

我远远地看见太婆拄着拐杖出现在田埂的另一头，便背了书包转身离开。改银在我身后大声自语：把树叶子放在虎口上使劲拍，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我妈又病啦，我明天也不能上学啦……我还没吃饭呢，可是我得让我的羊吃得很饱很饱……

　　

之后我再也没看见过改银和他的羊群经过槐树沟和前家洼，只听说他家把羊卖了，他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中学。

我家后来又买了两只羊，黑眼睛和绵大脸也生了小羊羔，我的柳条筐里也不再有《少年文艺》和《故事大王》，我最多也只能放下几张《少年文史报》，我放羊的时候也开始吹叶子玩，我把树叶子放在虎口上拍出很大的响声，我还学会了吹口哨，我家的地虎已经长出弯弯的羊角，它有时候会领着羊群去改银以前放羊的前家洼，我的羊群也会在高高的草坡上“咩咩”地叫，像白色的云朵。

它们有时候在坡洼上疯跑，我拿着小皮鞭跟在后面，沟里的槐树已经长大许多，太婆仍坐在崖畔上，可她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丽娃子，别摔着——”但我还是能听到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的脚面上有被草划破的口子，有时候雷声夹着雨点，我会一脚踩空从土坡上跌下来，后背被擦破几片皮也是常有的事，当时我并不觉得有多疼，只是觉得喉咙发干，浑身被汗水湿透，所幸的是，我家的羊已经和改银放的羊一样快。

　　而改银他再也不用放羊了，他脖子上斜挎了军绿色书包，若无其事地骑着自行车从村路上经过，有时候他把双臂抱在胸前，两只脚踩在车后架上，脚蹬子在空里自顾自地转着，自行车跑得比羊群还要快，改银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微笑，而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很快就读到五年级，所幸数学课不是想象中那么难，我每次统考都能考到班里前三名，因为要复习升学我已经很少去放羊了。

我只是偶尔和太婆一起坐在崖畔上，隔着树叶子看着我家的羊群在坡底吃草。

　　等我好不容易考上初中，改银已经住校读高中了，我再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再后来，听说他把父母接去城里住了，我也在小城做了老师，只是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有一回在报纸上看到有人取笑农村人，问放羊娃长大了做什么，答：放羊。然后呢？娶媳妇生娃。生娃做什么？放羊。然后呢？娶媳妇生娃。

这有什么好笑呢？谁的一生不是为了挣钱而活着？谁挣钱又不是为了娶媳妇生娃？对于羊倌来说，放羊就是挣钱。

对我们普通人来说，活着的意义不就是为了让家人活得更好更幸福吗？

当我还是一个女放羊娃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有比放羊更赚钱的事情，我一定不会选择放羊。相比每天疲于奔命而碌碌无为的上班，让我觉得最轻松的还是放羊。

　 如果这世上有一个能让我梦绕魂牵的地方，那一定是雪咀村的槐树沟，她曾那么多次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我梦里，这里是我生命中最美的风景，也是我心中最深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