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侠影·渔夫

老端端

<h5>图片来自网络</h5> 朝霞满天。晨风之下,南瓜垸那口深塘波光粼粼,鎏金镀彩。<br> 鱼郎站在一株枯杆虬枝的桑树边,手搭凉棚遮住霞光,凝神盯了细浪漾漾的水面观望。突然,他俯身拿起草丛间的钢叉,腰一扭,臂一扬,钢叉脱手而去,凌空划出一道白光。只听波涛响动,水花四溅,那柄钢叉已没入水中,斜插在水面的半截叉杆却剧烈地颤动。鱼郎见状,双手如飞地收拉杆尾的绳索,那钢叉渐渐出水,只见一尾两尺来长的金色鲤鱼在碧波间翻腾。鱼郎的脸上不由泛起了笑意。<br> 鱼儿出水了,鱼郎双手发力,将那不住扑腾的鲤鱼撂到草丛间,踩住那鱼的背脊,轻轻取出了腮颈边的钢叉,随后,一手提叉,一手拎鱼,大步上了张公堤,径直朝良金的小店走去。 <h5>图片来自网络</h5> 良金,来一斤南酒,一盘牛肉,一碟兰花豆,再炸两根回火油绞。鱼郎将钢叉靠在店边的树旁,将那条硕大的鲤鱼平放在门外檐下一块狭长的磨刀石上,方进店坐下。良金忙喊徒弟上菜,自己到坛子里打酒,一边说,今日尚早,这酒就少来些吧,先喝个半斤,不过瘾晚饭再来。鱼郎有些恼怒,大声道,一斤!今朝有酒今朝醉,这道理懂么?好,一斤,就一斤。良金一边打酒一边摇头。<br> 酒菜拾掇停当后,良金到门口看鱼,好大一条鲤鱼,良金道,鱼郎,今日开得好张啊,这金红锦鲤好灵醒,怕有十多斤吧?鱼郎端着酒碗,道,称称看,十斤怕是有的。良金将鱼上称,大吃一惊,道,这鱼膘肥肉厚,看不出竟有十六斤重啊,这深塘里,竟藏有如此大物。叉郎喝了口酒,说道,太大了也不好,欺主,不好卖。<br> 不急,良金说着,将那鲤鱼装进一个腰圆形的青篾浅子,复又搁到店门前那磨刀石上,说,价压低点,一个便宜三个爱,何况才出水的鲜货,何愁卖不出去。<br> 说话间,张公堤上过来一人,那人走到店前,见了鲤鱼,自语道,好新鲜的鱼儿。说罢,瞟一眼喝酒的鱼郎,问道,渔夫,这鱼儿可是叉起来的?鱼郎端着酒碗应道,当然。那人打量一眼鱼郎,言道:这鱼儿我要了,开个价。鱼郎放下酒碗,也瞥了那人一眼,道,一块现洋拿去吧。那人将一块银元撂进那篾浅子,拎了鱼,下了张公堤,朝宗关老街方向去了。<br> 良金抱了壶茶在鱼郎旁边坐下来,说,这人面像好生,也不知是做何营生的,非年非节,十多斤的大鱼,眉头都不皱一下,说买就买。鱼郎塞了几粒兰花豆口里,望着远去的买鱼人,嘀咕道,这人有些古怪。 <h5>图片来自网络</h5> 从良金店里出来,鱼郎下了堤坡,沿着小路,朝东头与深塘相邻的一口长方形水塘走去,他要去塘边的铁匠铺,要张打铁再跟他打些小镖叉。<br> 张打铁叮叮当当正打一把剪子,儿子铁籽蹲门前的一块红砂石上磨刀,见鱼郎拢来,笑着打招呼,鱼郎叔来了。一边喊,爹,那五股钢叉我昨天就磨出了锋,今日叔来了,正好拿去。鱼郎道,今天不为那五股叉,想要再打些镖叉。<br> 张打铁直起了腰,将那剪胚子塞进炭炉,说,那十把都用完了?才几天?<br> 鱼郎笑笑,这些时天反常,一大早,那一两斤的毛子、鳊子、大喜头都不拢边,远远的浮头呷嘴,这镖叉就用得多了。<br>张打铁说,远了就用脚鱼枪唦。<br> 鱼郎怔了一下,答道,还是镖叉好,镖叉准头大,失手少,用起来方便。张打铁寻思着,那倒也是,鱼郎那带尾线的镖叉是他的独门绝技,三五丈远的鱼儿,只要浮头现身,被他见了,必入他的篓儿。便道,还是那样式吧,要几多?<br> 这样式么,我正想跟你商量。叉郎拿出一把旧镖叉,道,这镖身可略细瘦些,倒钩须要略长些,镖尾的线孔么,你做起来麻烦,就不要了吧。<br> 张打铁大惑不解,道,细瘦些好办,倒钩须太长了,难得抽出来,要是刺中了鱼头,怕连眼睛珠子都会扯出来,还有,你不要线孔,尾线怎么系,镖叉怎么收?<br> 鱼郎盯着手中那把旧镖叉,沉吟半晌,道,你就照我说的式样打吧。说罢,他呵呵一笑,嘀咕道,连眼睛珠子都会扯出来?<br> 鱼郎走了,五大三粗的汉子,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张打铁晓得,那是酒劲上来了。哎,老母亲走了,媳妇走了,快一年了吧,这一场横祸去了两个人,家就垮了,一个光棍大男将,这日子怎么过?张打铁忍不住一声长叹。 <h5>图片来自网络</h5> 这天,太阳快要落土了,鱼郎站在深塘旁边的茅屋旁,遥望着张公堤,堤上行进着一队巡逻的日本兵,正朝南瓜垸这边走来。来吧,狗杂种!鱼郎恨恨地骂着,母亲和媳妇那血肉模糊的身躯就浮现在了眼前…… <br> 已是一年前的事了,那天,鱼郎到宗关老街上送鱼,被朋友留住喝酒,忽然有人把信,说是日本人进了南瓜垸查新四军,放了枪,抓了人,闹得深塘边的人家鸡飞狗跳。鱼郎急冲冲赶回南瓜垸时,日本人走了,南瓜垸乌烟瘴气,一片凌乱。鱼郎冲进自家屋里,只见媳妇满脸是血,无遮无盖,赤身裸体地死在堂屋里。母亲坐靠在灶屋里的灶台边,手中紧捏着一把菜刀,听见响动,睁开了眼,见是鱼郎,断断续续地说,五个日本兵,畜生……儿呀……话没说完就断了气,却睁着一对惊恐的眼睛……<br>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过来了,鱼郎回过神来,果然,那队日本兵下了张公堤,沿着深塘边的小路钻进了柳林。一个,两个……十三个。不一会功夫,又从林子里钻出来了,眼看就要穿过两塘之间堤坝上的石板桥,返回张公堤。忽然,走在最后的那个家伙停了下来,大大咧咧地把枪放到地上,对了深塘,腰一耸,肚子一挺,开始解皮带。这真是天赐良机啊,鱼郎守了差不多半年,从未在家门口的深塘边守到这么好的机会……<br> 有一回,有个骑马的日本兵从堤上下来,上了那麻石桥,举了个望远镜,东瞄瞄,西瞄瞄,藏身在树后的鱼郎心都要跳出来了,紧紧地捏着镖叉,只等那匹马儿过来。过了一阵,那日本兵却放下望远镜,缰绳一带,那马儿调转头走了。要煮熟的鸭子飞了,鱼郎好失落,手中的镖叉都捏出了水啊。<br> 第一次得手,是在崔家墩河边那条小路上。<br>崔家墩那个日本兵,让鱼郎至今难忘。那天,一队日本兵也是从张公堤下来的。离堤不远有座杂树林子,小路围着树林拐了个急弯,朝南边的汉江堤延展而去。鱼郎捏着镖叉隐在一棵大树后边。队伍走得很齐整,几十人都过去了,没有一个落单的,不远就是汉水江堤了,日本人显然要到堤上去。<br> 鱼郎晓得,今天又白守了一回。他收起镖叉,拿衣袖勒额头上的汗水。一阵河风吹来,钻进树林,枝叶摇摆,悚然有声,鱼郎敞开衣扣,好凉快。噫!那土路上是什么东西,骨碌碌打着滚,越滚越近。啊,帽子!一顶土黄色的帽子,前面一片鸭舌,后面一块披肩,日本兵的帽子!鱼郎大喜,晓得机会来了,他闪到树后,又紧紧地捏住了镖叉。<br> 一个日本兵从林子那边拐过来了,小跑着,追赶那一路滚动的帽子。终于追上了,他捡起帽子,在腿上拍了拍,戴上帽子,拉了拉帽檐,扭了扭脖子,竟咧了嘴自顾自对着树林笑了。<br> 隐在树后的鱼郎看清楚了,一张好稚嫩的脸啊,光润的厚嘴唇,清亮的眼睛,一缕乌黑的头发从帽沿下挤出来,那瘦削的肩上扛着一杆大枪。这分明是个半大的孩子呀,把孩子拿来充军?这小日本也是气数尽了啊。鱼郎心头一沉,不禁犹豫起来,紧握着镖叉的手不住颤抖……忽然一阵大风扫过,林子里树丛摇摆,天昏地暗,冷气森森,突然,他看见了媳妇,媳妇满面乌血地站在树林深处,眼睛定定地盯着他……鱼郎一个激灵,大喊一声媳妇,愤然扬起了双臂,两枚镖叉破空而去。顿时,寂静的旷野里响起了惨烈的呼喊声。鱼郎返身朝柳林深处跑去。<br> 枪声响起来,鱼郎健步如飞,越过张公堤,不一会便回到了家中。鱼郎仰天八叉地倒在床上吼气,脑壳里想着那个半糙子兵,一边自言自语,娃娃,你是第一个……<br> 窑湾独行的那日本兵是第二个……<br> 汉江堤上换岗的日本兵是第三个……<br> 眼前这被尿逼急了的家伙是第四个!<br> 鱼郎伏在蒿草丛中,寻思着,跟老子把那泡尿憋在肚子里吧,莫污了我南瓜垸的塘水。只见他双臂一扬,将两枚镖叉奋力投去,哇——那日本兵裤子还没有垮下去,便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随后扑倒在地,满地翻滚。<br> 鱼郎钻出树林,飞奔到河堤下的两座新坟前,气吼吼地说,妈,媳妇,这是第四个,老子要一个个地戳瞎他们的眼睛,要他们死不能死,生不好生。<br> 此时,夜幕降临,天昏地暗,深塘那边枪声大作。 <h5>图片来自laoduanduan</h5> 这天早晨,凉风习习,细雨飘飘。鱼郎没去深塘,在屋里整理叉具。正锉磨那杆钢叉的倒钩须,门口忽然站了一人。来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约莫三十来岁,面皮白净,眉毛修长,一双细眼炯炯有光。鱼郎一眼就认出,是那前不久买鲤鱼之人。<br> 那人果然古怪,不寒暄不客套,开门见山道,我要十条鲤鱼,两斤左右,办得到么?<br> 两斤一条,正好用镖叉,鱼郎心里盘算,十条般般大的鲫鱼不好弄,鲤鱼么,哪天趁鱼儿浮头,过把时辰不到便可凑齐。于是应道,办得到,你过两天来看看。<br> 好,这是五块大洋,那人掏钱,顺势进了屋。<br>钱么,大洋一块,还是堤边良金铺子里交货。鱼郎放下手中的钢叉,站起来送客。<br> 宗关老街,临汉水河堤,几幢小洋楼,一圈高墙。这里是日本皇军的驻地。一间宽阔的房内,一张长条桌,雪白的桌布上,十条大小相似的鲤鱼分别摆在十个搪瓷盘内,一字儿搁在条桌上。医官将10倍放大镜悬在盘中的鱼头上,对小石原二说,请看,伤口的剖面形状,与那几个士兵的拍片影像极其相似。说着,一边用药棉仔细地清理着鱼头的伤口。小石原二连连点头,说道,嗯,赞同您的分析,不同的是,士兵的创伤更深,有的已穿过眼球,深达颅内。 <br> 这意味着什么?一直端坐在皮椅上的少佐突然站起,吼道,渔夫把我们大日本的军人一个个的推进了黑暗的深渊,这是对皇军的仇恨,深深的!让人不能容忍的!<br> 小石原二拍案而起,挥臂之间,只听啪啪两声,两把飞刀齐刷刷钉在了门框上。<br> 少佐狂笑起来,你,武学高手的,有什么的高见?<br> 小石原二幽幽道,我与那渔夫打过两回交道,知他飞镖手法非同一般,现在也该出面会会他了。<br> 会会?飞刀与飞镖的会会?就按他们中国人的说法,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哈哈哈哈……少佐突然拔出了腰间的长刀,临空挥去,吼道,死了死了的,必须的!<br><br> <h5>图片来自网络</h5> 深塘边,夕阳之下,紫霞排空,正是深水大鱼浮头现身的时候。鱼郎提了把脚鱼竿,在塘边转悠。他沿着那农人、放牛娃、钓鱼人踩出来的小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边仔细查看水面的动静。<br> 近来鱼郎有些疑虑,这一段日子,竟然见不到一个日本兵的影子,连那挑着膏药旗扛着三八枪的皇军巡逻队也少在张公堤上走动。一想起日本兵,鱼郎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镖叉。转到西边的汊子口,鱼郎忽然见到临水处的坡坎上一人正在垂钓。鱼郎也是极爱垂钓之人,只是这多年早已没那闲情雅致了。他还是走近水边看了看,是一老者,鱼郎笑道,老伯篓子下了水,有收获啊。那老汉紧盯着远处的浮漂,头也不回地应道,惭愧,惭愧,就几条小鲫鱼,还不够下酒啊。<br> 离开钓鱼人,绕过汊口,沿塘的路窄了,草棵子深了,前面是一片稀疏的杨树林。鱼郎加快了脚步,出了林子是一大片南瓜地,那里的塘边,坎子陡,塘水深,常有大的脚鱼出没。犹为重要的是,这里场地开阔,抡起脚鱼竿来无遮无挡,方便。<br> 怎么走不动了,谁在拉扯?鱼郎一回身,啊,脚鱼竿上的钩松脱了,挂住了一枝柳条。正去解钩,忽见林子深处有人影闪动,仔细看去,一株大树旁果真站了一人。正疑惑间,那人侧过头来,嘴一咧,笑了,说,撒泡尿。是那钓鱼老汉。鱼郎忽然心头一凛,不对!这老汉虽是胡须蓬松,但那修长的眉,细长的眼,还有那眼睛里烁烁的寒光。是他?为何要贴着那撮山羊胡须乔装改扮?为何要悄悄尾随在身后?此人必非善类!<br>鱼郎赶紧甩掉脚鱼竿,急急几步出了树林,站到了塘坎边。那老汉如影随形也跟了过来,站在数丈外的南瓜地头。<br> 好眼力!那老汉赞道,一把扯去颌下的胡须,露出买鱼人的面目。<br> 知道我是什么人么?他冷冰冰地问,知道为何找你么?<br> 鱼郎一声冷笑,今日撞到鬼了,说吧,要怎样,老子奉陪!<br> 痛快!那就叫你死得明白,你手段残忍,一气射瞎了我四个大日本皇军,今天是与你了结的时候了。<br> 皇军,鬼子,东洋矮子,哈哈哈哈……鱼郎一阵狂笑,吼道,你们糟蹋了我的妻,刺杀了我的娘,老子还只戳瞎了你们四个人,离残忍还远得很,老子恨不得抽你们的筋,扒你们的皮,喝你们的血,晓不晓得?看镖!怒吼声中,两枚镖叉破空而出。<br> 小石原二有备而来,忙闪身避让,不料这镖叉轻盈,来势奇快,一镖方过,一镖又扑面而来。那原二慌乱间一甩头,嗤一声响,左耳早连血带肉缺去一块。原二大惊,慌乱间连发两枚飞刀,但刀刀皆空。而那镖叉却势如飞蝗,源源不绝而来。小石原二自知凶险万分,急忙就地滚进了田头的草丛,连滚带爬钻进了那片林子,猛然拔出了手枪。<br> 一声枪响,鱼郎应声倒在了深塘边。<br>半晌,小石原二提着枪出了树林,慢慢靠近了鱼郎。他绕着鱼郎转了一圈,抬起脚,狠狠地朝胸口踩去,鲜血从鱼郎的口鼻中喷涌而出。小石原二嘴角现出一丝狞笑,不慌不忙去摸腰间的枪套。<br> 蓦然间,鱼郎腾身而起,两枚镖叉如飞般射进了小石原二那对细长的眼睛。顿时,小石原二两眼血如泉涌,他颤抖着,摇晃着,终于双手握住了枪,抬起了臂膀……一枚镖叉骤然飞来,噗一下钉进鼻梁,小石原二一头栽倒在南瓜地里。<br> 鱼郎血流满面,咧着大嘴笑着,叫着,叨念着,喊叫着,怒吼着,媳妇……媳妇……娘……五个……这是第五个啊……<br>轰隆一声,鱼郎栽进了深塘。 <h5>图片来自网络</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