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正青春】老三届

叙话

一 香山鬼见愁

一九七五年春末，香山一个清晨，我被同宿舍的女同学叫醒，问要不要一块儿去爬鬼见愁。真是说急的来快的，昨晚睡前并没听任何人提起。也难怪，挑头那位，是我们班十五个同学中，唯一的“睡不着”。准是我们睡熟后，她瞪着天花板琢磨出来的好主意。不是不是，“睡不着”解释，班里那位高中生，每天早饭前掐表上鬼见愁，二十分钟从宿舍到山顶。

一九七五年，同龄人都知道，那时候大学招的是工农兵学员。我们外语班十五个同学，和一位留美回来的老教授及一位中年教师，在香山公园开门办学，为公园编写园史。不要问园史是中文的还是外文的，太较真，当然是中文的。七五年，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没有，外文专业开门办学编中文园史不算什么。



二十分钟上鬼见愁？十五分钟过去，几个女生才走出山腰墨绿的松柏林，脚下平展展的石板路没了，再往上，当年是个荒山头，野生景象，一丛丛黄栌和酸枣。树丛间是一条条爬山人踩出来的羊肠小径，条条通山顶，山顶俗称鬼见愁。

我们几个正掂量眼前哪条羊肠是捷径，班里那位天天鬼见愁的高中生，轻巧绕过我们超到前边去。等我再抬头，见高中生在高处俯身看我们。不过眨眼工夫，飞上去的吗？

天天鬼见愁不光是我们班唯一的高中生，还是个实验学校的学生。一九四九到一九六六，中国十七年正规教育，把班里十五个同学分成明显三类，一是城里下乡招回来的高中生，一名。二是城里下乡招回来的初中生，六名。三是北京郊区贫下中农的孩子，来自密云顺义怀柔延庆的团支书和妇女队长，八名。

接着说那位在高处俯视我们的高中生，天天鬼见愁，高个儿，精瘦，宽肩，人如果有前生后世，他原本大概是只山鹰。“你们女生又没裹小脚。” 没别人的时候，高中生绷个脸打趣。

他居高临下，当然知道我抬头看到他高高在上，审视我们。想起早上几个女生，特别是山西，山西插队回来的，在黄栌和酸枣棵子中手足并用，一步一扶眼镜的样子，我乐了。

“原来你会笑！” 眼睛一瞥，又是一脸正经蹦出句揶揄。这人还挺逗，也挺愉快。“你们那种速度能看到什么呢。” 天天鬼见愁严肃起来。“看什么？” 我摸不清思路。“香山的阴晴云雨雾我都看到。”



入学已近两年，班里同学已熟识，男女生随和相处，都是集体活动，个人之间没有交流。至少我是这样。女生爬鬼见愁那天，我第一次跟高中生个别对话。严格说是第二次，不过上次我没说话。

敲定进驻香山前，我们班分头去几个地点联系开门办学。高中生跟我们几个去的是长辛店二七厂。路过卢沟桥，高中生提议下车看看历史和古迹。到了桥上，“睡不着”建议数石狮子，看是否真如老话所说，芦沟桥的狮子，数也数不清。还建议每人数两遍，走到头一遍，走回来一遍，看自己两遍数得一样不一样。“睡不着”，一零一中初六七级，热情好动，不光睡不着，还闲不着。

我第二遍数到最后一个石栏杆，两遍数字还真就对不上，盯着最后几个狮子楞了一下。耳边很近，高中生问，数清了吗？我一惊，抬起头，一脸茫然，摇摇头。高中生居然回个笑脸。不是平常在班里嘻嘻哈哈那种笑脸，好像我茫然摇头的样子很可爱似的，我又一惊。

接下来天天在鬼见愁跑上跑下的高中生居然告病歇假。班里十五个同学分成三组，对应香山公园的三项分工。我在工程组，香山上点缀着旧时期留下的别墅，公园领导决定哪座不要了，我们工程组就跟着公园的师傅们去拆。

“睡不着”和山西在环卫组，这个名字清楚，她们在公园里扫地保洁，兼管卖门票收门票。高中生在花草组，跟香山师傅一起培育养护公园里的花草树木。花草组的同学说，高中生请假回城看病，回来后继续在宿舍休息。(1/7）



二 香山雷雨

高中生告假前一天晚上，香山下了场大雷雨。那晚我们同宿舍五个女生刚躺下，熄了灯，就见窗外一道耀眼的闪电，接着是咚一声炸雷。才知道山里响雷不是一声，而是一连串，咚咚咚一头怒兽，在山峰间吼着碰撞着远去。

紧接着窗外几米处，两根电线杆子之间，噼啪两闪现出一大团蓝萤萤的“鬼火”。正诧异呢，眼前一黑，窗外暖黄的路灯，不远处公园大门彻夜的灯光，连同那一大团鬼火，全没了，漆黑一片。

我一骨碌坐起来，伸手去摸我的衣服。听到其他四位同屋，窸窸嗦嗦，差不多同个思路。蓦地又是一道闪电，连接天地，把窗外的香炉峰从头到脚一劈两半。屋里瞬间雪亮，五个睁眼瞎摸大象的怪异身段，被刺眼的魔法定格。小密云“妈呀！妈呀！” 第二声“妈呀"已经捂在被子里。接着是惊天动地一声霹雳，在空山深腹引爆一串炸山响雷。



女生住的正方楼，是旧军阀在香山留下的一座二层洋别墅。我们五个的房间在二楼，一面是门，三面是几乎整面墙大小的落地窗，窗外是一圈围廊。有一面落地窗正对着香山主峰香炉峰，平常是幅美景图，大雷雨降临之夜，我们才得知道，在山里住三面落地大窗的别墅，需要胆量呢。

不要说那团蓝盈盈的鬼火就在眼前，劈开香炉峰漆黑身影的一道闪电就在眼前，更惊悚的是空山里震得人心和耳朵发麻的滚滚雷声。正方楼浑身玻璃，在雷鸣电闪中连天连地连着我们的五脏六腑颤动。颤动中冒出山鹰那句“香山的阴晴云雨雾我都看到”。可这阵仗，我就不信你见过。

敲开男生宿舍的门，真有人在床上卧着。 “这是小密云的老乡带来的苹果。” “我没病，不能混吃慰问品。李大钊的墓乱草成堆，去收拾了一下。” 高中生脸很沉。原本借着看病号，来说说雷雨那晚正方楼吓坏人的样子，又摸不着山鹰的思路了。李大钊的墓就在附近，可清明早已过，怎么想到装病去扫墓呢。

“这是搞什么，别告我这是搞马列。”这回我懂了。高中生猛然警醒，“信任你，可别害我。” “怕就别说。” 我也不含糊。 “呦，一个初六八，还挺厉害。” 高中生乐了，抓起苹果，擦也不擦，三啃两嚼下了肚。

香山最多的还是无风无雨的夜。下班后，买票进门的游人散尽，香山又变回当年清清静静给皇亲国戚享受的一方宝地。太阳一落山，我们这些拆别墅扫地卖门票种花草的，就比皇帝还快活，仨一群，俩一伙，在香山松林间的石板路上游荡。

公园西大门附近有个眼镜湖，盛夏时，湖边睡着公园大门外居住的百姓。家里人口多，房子小， 暑热难熬，下班后公园大门敞着，他们卷张凉席来眼镜湖边睡露天觉，什么时候夜深觉着凉了，再回家去。

不管天多热，进了香山大门，满山幽幽松柏，浑身的汗一下子就没了。石板路两旁，除了黑森森耸立在夜空中的百年古树，还有青青草丛。天一黑，草丛中萤火虫就忙乎开，夹着一盏盏小灯笼飞来飞去。香山的夜是我们的，也是它们的。（2/7）